北进的大军行进了四天,十一师团此时已经深入杀王滩,天苍苍、野茫茫,周围一望无际全是没膝的茂草,张凤翼端坐在马背上,看着部队长蛇般蜿蜒伸向远方,一列列高挑的枪尖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寒光。
旁边与张凤翼并辔而行的宫策道:“凤翼,这是我来到袤远军区后,汉拓威大军第一次深入腾赫烈这么远,以前这里只有小股斥候部队到过。不谈这次出征胜负与否,只这股锐气就值得一赞了。”
张凤翼轻笑道:“宫先生,我们可是为了打胜仗才跑这么远的。”
宫策道:“在青黄岭咱们一定可以占到便宜,我所虑的是腾赫烈主力真的到来后,大部队能否顺利合围,这一点可不是咱们所能左右的,毕竟咱们身处最前锋,大军不能及时来援,第一个倒霉的将是咱们十一师团。”
张凤翼眯着眼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事轮不到咱们管。我们只负责将敌军引出,拿两万步兵与几十万骑兵相拚岂不是笑话,无论怎样,我们是不会与敌军硬碰的。”
宫策道:“这个想法你我两人都是一致的,不过据我观察,斡烈将军恐怕不会同意。若他为了要给大部队争取时间,执意与敌军硬撼,我们该怎么办呢?”
张凤翼皱眉道:“这倒是个难题,斡烈师团长绝对会这样做的。”
正说着,前方队伍发生骚乱,几十名官兵争吵着向这边走过来。张凤翼与宫策赶紧策马迎上,原来是在前方负责打头的勃雷与庞克,两人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只差没打起来。
“怎么回事,看你们的样子,还像个军人吗?”张凤翼肃容道。
庞克气呼呼道:“凤翼,你来评评这个理,连老百姓都要杀,我从没见过这么残忍的人,这和腾赫烈军有什么区别?”
勃雷在一旁杀气腾腾地道:“他们不是老百姓,他们是腾赫烈人,是腾赫烈人都该死。”
庞克大声回道:“他虽然是腾赫烈人,却只是放牧的平民,凭什么就该死?”
勃雷咬牙狠声道:“你看他们今天是平民,明天骑上马提起刀就是骑兵,你之所以心软经不起两声哀求,是因为你队中的兄弟牺牲得少!等你像我这样经历过成批的兄弟战死的场面后,就不会再心软了。”
庞克额头上青筋直迸,张口要再反驳,却被张凤翼止住道:“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是不是遇上了腾赫烈牧人?抓住了几个,有逃跑的吗?”
庞克呼呼喘着粗气道:“老的少的一共十三口人,还有二百多只羊,没有逃跑的,是斐迪南的骑兵抓回来的。要我们把人和羊一起送回来,谁知这勃雷一见之下就要把人杀了,只把羊送回来。”说着不满地瞪了勃雷一眼。
宫策知道张凤翼与庞克的关系,这里面兄弟的情谊大过了上下级,有些话是绝不能以命令的口气去说的,他斜看了张凤翼一眼,张凤翼也正转头看着他,一对视间,两人已达成了默契。
宫策开口道:“庞克兄弟,依你说,我们该如何处置才合适呢?”
庞克理直气壮地道:“当然应该把人放了。”
勃雷在一旁嗤笑道:“为什么不连羊也一起放了?”
庞克怒道:“你──”
宫策沉声道:“勃雷,你不要插话。”转过脸来看着庞克:“贤弟,你明白我军现在的处境吗?”
庞克恭敬地道:“我们正在深入腾赫烈腹地,准备在青黄岭伏击敌军。”
宫策温颜道:“贤弟你说要想出敌不意,攻其不备,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庞克道:“最要紧的是严守机密,不让敌军知道了我们的动向。”
宫策不紧不慢地道:“贤弟以为咱们要是放了这些牧人,会不会使我军进袭的消息走漏呢?一边是二万多个兄弟的性命,一边是十几个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以贤弟之明,一定会做出正确取舍的。”
庞克吃吃地发急道:“那里面还有老人和孩子,难道就这样全杀了吗?”
宫策曼声道:“贤弟若是不愿担此恶名,我就将你调到后面押队可好?说不定前面还会遇到牧人的。”
庞克坚声道:“那怎么可以,我不是怕担恶名,只是良心上感到不安。”
宫策敛容道:“贤弟,我明白你的心境,可说到底咱们都是军人,军人的杀人与被杀,都不是我们自己的意愿,这是帝国的意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是说我们只是工具而已,需要良心上感到不安的,应该是发动战争的两国君主而不是我们。”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也许你觉得这些人今日死的很无辜,可我们呢?现在汉拓威与腾赫烈交战,如果我们战死了,长埋在此地,说不定若干年后两国又交好了,开始了通商贸易,边民们可能通婚结为亲家,那我们岂不是死的很无价值吗?将来会有人替我们感到不平吗?”
庞克瞪眼道:“那我们为何而战呢?”
宫策道:“好了,兄弟,咱们把话说远了。有一件事是需要明确的,那就是绝不能让一个腾赫烈人知道有支汉拓威军队已经深入了杀王滩。”
庞克盯着张凤翼道:“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张凤翼撇嘴笑了,脸上那道刀痕特别刺眼,他没有正面回答庞克,只是悠然地道:“我估计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会碰到大股敌人的,大哥还是到后面押队吧,前锋与后卫都同样重要的。”
庞克闻言猛一跺脚,掉头就走。
勃雷看着庞克的背影得意地笑道:“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心软了点,还是死人见的少,仗打多了就会好的。”
宫策正色道:“勃雷,我们这样做只是迫不得已,你怎能如此得意忘形?庞克兄弟为人既忠诚又勇敢,他的百人队平时操练最勤,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要对他好加抚慰,不可让他心中存有介蒂。”
勃雷抱拳笑着道:“是,主簿大人,知道了。”
第八日的黎明,东方刚刚泛起了鱼肚白,冷风呼啸,吹得旌旗猎猎,大旗下斡烈立马在山岭之上,山风吹得他须眉飞扬,身后满山满岭一队队士兵正向这里集结,口令声此起彼伏,刀枪耀目,盔甲鲜明。
“青黄岭,好形象的名字。”斡烈感叹地道:“山岭从中一分为二,岭西是沙漠,岭东是草原,一边是黄色,一边是青色,我真想不出还有别的名字可以命名这块地方。”
旁边的迪恩万夫长勒马道:“大哥,部队彻夜急行军,儿郎们都已疲惫不堪了,岭东面山角下有个大湖,咱们还是赶紧到湖边扎营吧!”
张凤翼赶紧抱拳道:“师团长大人,这个大湖正是这一带方圆二百帕拉桑唯一的水源地,从北面而来的腾赫烈军都会到此取水扎营的,我们不能在此扎营,把此地留给腾赫烈军。属下建议咱们部队取了水之后进入岭西的沙漠,只派斐迪南的斥候小队布控监视。此地深入腾赫烈腹地,有这一岭之隔,到此的腾赫烈军一定不会翻过山岭进入沙漠侦察的。”
阿瑟万夫长观望着山势点头道:“凤翼说的有理,大哥,我们取水后进入沙漠吧!让部队在取水时不准留下痕迹,不准点火生烟,大家都吃备用干粮。”
斡烈对身后侍立的旗牌官道:“听到没有?按阿瑟万夫长所说的向下传达。”
旗牌官行礼道:“是,大人。”
一声呼哨,传令兵们纷纷勒马转头,二十多匹战马散开向山下各部队疾驰而去。
斡烈又转头向张凤翼道:“凤翼,这次行动师团完全采纳了你的意见,现在我们师团已经到达设伏地,这些天来我们在杀王滩中除了一些牧人没有发现大股腾赫烈军,这证明了你的推断是正确的。我们昼夜急行军,后面的大军行动虽慢,十多日后也必然会走过杀王滩的,那时如果上面知道了我们没有按预定计划行动,罪责也是不小的,所以在十天之内一定要有所斩获才行,你估计我们在这里多久能等到腾赫烈军。”
张凤翼行礼道:“冬季马上就要来临,几十万大军驻扎在荒原上,粮饷麋费不赀。我军固然急于求战,腾赫烈军也消耗不起的。敌我双方已经停战了近月,我估计腾赫烈军一定在组织一次更大的突袭,人马调动肯定频繁,这里是捕鱼海子北上的必经之路,我们不会等太久的,十天之内必有收获。”
斡烈点点头,道:“好吧,我先派人和后面的白鸥师团协商一下,让他们帮我们兜着点。如果我们十天之内等不到腾赫烈军,还来得及回到杀王滩北面向总指挥覆命。”
沙漠上冷风呼啸,尘沙飞扬,帐篷被吹走了几次,大伙加深了木橛,好不容易把帐篷固定住,没一会功夫,白色帐篷已经变为黄色,上面盖满了黄沙。由于帐篷难搭,只好十多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张凤翼盘坐在地上,恬然自若地嚼着炒面,阿尔文瞪着眼睛看着他,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张凤翼看着他道:“你看我干什么,没见过吃干粮吗?想吃给你抓两把。”
阿尔文盯着他道:“你还真是怪物,这外面刮大风,里面刮小风的,我一吸气嘴里都是沙子,我看你那一把炒面里至少要有半把沙子,真难为你怎么吃得下去。”
张凤翼笑着道:“习惯就好了,我劝你也吃点东西,咱们说不定要在这里待十天哪!”
“什么?十天!我的天哪!”阿尔文惊呼一声,转头向地上的一卷羊皮踢了一脚道:“喂,多特,你听到了吗?他说咱们要在这里待十天!”
多特从羊皮中伸出头来道:“幸亏前两天杀羊时我留了这些羊皮,不然真要把我冻死。阿尔文,凤翼说得对,你也吃点东西吧,不然不饿死也会冻死的。”
“哦?你也像他这样吃过干粮了?”阿尔文用手指着张凤翼,疑惑地问多特。
多特得意地笑道:“告诉你个绝招,用被子蒙住头吃就不会进沙子啦!”
阿尔文又轻踢了他一脚兴奋地道:“果然是好办法,看不出你平时傻呼呼的,竟能想出这好主意来,比张凤翼还高杆,我试试看。”
阿尔文用被子蒙在头上,正准备把炒面往嘴里塞,忽然帐帘一掀闯进一个人来,一股黄沙从帐外卷进,把阿尔文的被子吹翻,炒面撒了个满头满脸。
他气得窜起来揪住来人胸口扬拳就打,待看清那人面目后,举起的拳头缓缓地落下了,口中埋怨道:“庞克老大,这么大的风你进来也不小心点儿,连累的大伙儿陪你吃沙子。”
庞克没有理他,一把推开他,箭步窜到张凤翼跟前,激动地喊道:“腾赫烈军来了!腾赫烈军真的来了!”
张凤翼长眉一轩,沉声道:“有多少人马?是作战部队还是辎重部队?”
帐内躺着休息的士兵也都坐了起来,大家紧张地盯着庞克。
庞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道:“清一色的全是铁甲骑兵,山岭那边白花花的都是帐篷,怕不有好几万人。”
阿尔文冲着张凤翼叫道:“我的天哪,铁甲骑兵!老大,我看咱们还是待在这儿吃炒面的好,别到外面瞎闯了,外面风大,小心刮得骨头都找不回来。”
没有人理阿尔文,帐内每个人的心都沉重起来,大家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惨烈的血战。
张凤翼长身而起,掸了掸了身上的灰砂,淡定地道:“走吧,咱们一起向长官报告去。”
岭峰上,斡烈、迪恩、阿瑟与张凤翼和负责警戒的斐迪南,小心地伏在一块巨石后面观察着岭下的营盘。早晨还是绿毯一样连天的茂草,此时如雨后蘑菇般支起了朵朵白色的军帐,帐篷间士兵们像蚁群一样密密麻麻,熙来攘往,搬运器械的、饮马的、做饭的……不时传出战马的嘶鸣,嘈杂忙乱、热闹非凡。
斡烈缓缓退回到石头后面,阿瑟几个也跟着撤下来,峰岭上只留下了斐迪南和他的哨兵们。几个人相对默然,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阿瑟开口说道:“要是后面的白鸥师团也在就好了,这样说不定还有些把握。”
斡烈也长出一口气说:“唉,本来只准备打些羚羊的,谁知却等来了一群狮子。”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半晌,迪恩一掌拍在身边的巨石上,咬着牙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咱们急行军跑这么远是为了什么,不能眼睁睁放过这股敌军。别说是群狮子,就是一群大象我们也要吞下。”
阿瑟开口了,“山那边有三四万精锐的骑兵,我们只有二万多轻甲步兵,想吞就吞得下吗?既然这里是个咽喉要道,一定还有机会的,我们要量力而行,不能蛮干。”
迪恩反诘道:“作战以捕捉战机为首要,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只有十几天时间,如果以后再也没有腾赫烈部队经过呢?”
阿瑟沉声道:“任你百战百胜,只要一次失败,就可能全军尽没。若无取胜把握,眼前的形势是机会还是恶梦都说不定呢!”
迪恩握拳挥手,“狭路相逢勇者胜,你说的全是藉口!骑兵不敢打,人多不敢打,什么敌人会由着你挑肥减瘦?”说完转脸对张凤翼道:“小子,你怎么说,主意是你出的,你什么意见?”
张凤翼凝视着斡烈,“虽说以后未必会没有机会,不过这么大一股敌人白白放掉实在可惜,冒点险也是值得的。看样子这风夜里是不会停了,今夜月黑风高,敌人又毫无防备,正是实施夜袭的好机会。铁甲骑兵固然厉害,如果我们行动够快,完全可以打它个措手不及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这样做风险很大,一个弄不好会反噬了自己,还是阿瑟大人说的比较稳妥。战与不战都有道理,要不要赌这一把,还是由师团长大人来拿主意吧!”
迪恩气道:“你这滑头小子,战与不战都有道理,还用你来废话吗?”
飕飕的山风吹得大家衣裳猎猎飞舞,三个人六双眼睛期待地紧盯着斡烈。
斡烈师团长坐在一块山石上,没有理会众人的争执,他一手按着腰刀,一手托着下巴思忖着。
好半晌,他猛然拍膝振甲而起,决然地挥手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决定了,咱们就赌这一把,今夜发动突袭,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务必要全歼当前之敌!”
迪恩兴奋地击掌道:“还是大哥有魄力,这次出战派我部为先锋吧!”
阿瑟苦笑着道:“看来你们是不听劝呀,我也不多说了,我只提醒你们一句,如果我们失败了,步兵是绝逃不过骑兵的追击的。”
张凤翼也抱拳行礼道:“师团长大人,这一战的关键是不能让敌人有机会骑到马上,所以敌人越晚发觉突袭对我军行动就越有利。我的千人队都是戍守袤远的老兵,作战经验丰富,请大人派我部作为先头部队进入,扫清敌营外围哨兵。属下保证在我军大部队冲入敌营之前,绝不使敌军有丝毫察觉。”
迪恩瞪眼道:“你这小子,想和我抢功吗?”
斡烈颔首止住迪恩道:“三弟,杀鸡焉用牛刀,你是万夫长,要指挥师团一翼的主攻,凤翼答应过我的,要站在师团阵列的最先端,前锋的任务就交给凤翼吧,也好锻炼一下年轻人。”
斡烈转头严肃地对张凤翼说:“凤翼,大军攻入敌营之时,敌人是赤身光脚仓皇应战还是纵马挥刀蜂拥而出,就全看你的表现了,若完不成任务我也不用罚你,敌人人多势众,装备精良,这里就是我们十一师团二万六千名官兵的殉国之地了。”
张凤翼闻言单膝跪地悍然道:“请师团长大人放心,属下一定做到万无一失,绝不让一个哨兵发出警报。”
斡烈扶起他笑道:“凤翼,十一师团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太好,看到你我就看到了师团的未来。”
张凤翼抬头迎视着斡烈,斡烈正用那慈父般的目光凝视着他,那目光中饱含着期许、欣慰、慈爱与严厉。这目光又使他想起了那个人,他们的目光是如此的相像,一股炙热的暖流直涌胸口,他低下头,避开那灼人的眼光,只低低地说了声,“师团长大人──”
迪恩也拍着他的肩头道:“小滑头,老大最偏向你了,可别让他失望啊!”
斡烈深吸一口气,平抑下心情,又恢复到那威严庄重的神态,沉吟地说:“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敌人要突围,会向哪个方向跑,是向北回到来路呢?还是向东南逃往捕鱼海子?”
张凤翼笃定地接道:“一定是捕鱼海子,向北要走好多天,还是捕鱼海子比较近。”
斡烈看着迪恩与阿瑟,“那么就阿瑟负责东南与西南,在东南面捕鱼海子方向安排拦截伏兵,阿瑟,你部围营后以守为主,不要让溃兵穿过防线逃窜。我与迪恩部从西北与东北冲杀,将敌军击溃后向南赶。凤翼得手后也加入我部,派你的斐迪南骑兵队去支援阿瑟,骑兵对追击溃兵比较有利。”说完后对三个人道:“大家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没有。”
三个人齐声道:“没有了。”
斡烈道:“那好,如此就定在今夜二更发动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