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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靖2023-06-28 10:462,927

  

  朱来福不是不想参加红二十八军,支支吾吾的原因还是“列宁”飞机。好几年了,这个秘密只有在保安团里拷问过,但是朱来福却从来没有说过,即使是死也没有透露半句。朱来福不是不相信管雪梅,也不是不相信身边的战友,而是想到王师长临走那句话:知道“列宁”飞机秘密的人都随着红四方面军转移了,没有转移的只有你一个,你要守住这个秘密,等待我们回来。这架飞机可抵得上一个师的兵力呀!当时,王师长脖颈拽得老长,声音嘶哑。几年过去了,朱来福记得最清楚,就像刚刚说的,一直在耳边回响。就是为了这个,不能走。

  送走了参加红二十八军的同志,也送走了管雪梅,朱来福一个人站在黄柏山通往黄安的三岔路口上,看着管雪梅逐渐缩小的背影,感慨万千。

  在娘娘庙,在卧佛洞,在猫耳洞,在藕叶湖边,在那棵松树下,管雪梅那眼神,他朱来福不是不明白,但是俺配不上人家呀!——俺朱来福是啥人,雪梅妹子是啥人。自己不是贬低自己,在他眼中,管雪梅就是天上的云,自己是够不到的。更何况他有了自己的女人花花。对,花花。这个穷要饭花子,这个脏不拉几的女子,论长相没长相的女人,她才是俺朱来福的命根子,才是俺朱来福的女人。

  花花是为了他死的,一点怨言也没有。花花是管雪凤杀的。朱来福恨死管雪凤了,这个恶女人还活着,只是恨不能亲手为花花报仇。但是,朱来福又想,假设管雪凤被逮捕了,五花大绑跪在那里,他能毫不犹豫举起枪打死她,为老娘、为花花报仇吗?朱来福下不了决心,迟疑了。朱来福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咋就迟疑了呢?这是为啥呢?难道就是因为他朱来福当过管家的长工,受过管家的恩惠吗?不。朱来福摇摇头,觉得不是。那是为啥呢?朱来福只感到管雪凤太熟悉了,管雪梅也太熟悉了,两个人似乎在叠加,杀管雪凤时,朱来福很不自然地想到雪梅妹子。雪梅那眼神,似乎在哀求。朱来福从眼睛里挤出一滴泪水,模糊了。

  朱来福有点糊涂,站在三岔路口,他好像认不清自己。人呀,是个怪物,一点不假,就是个怪物!对于“仇恨”俩字,有时是那么清楚,就像镜子能照见当时的情景;有时又那般模糊,就像五脏六腑,怎么也看不到。但你能感觉得到。感觉在心里隐隐作痛,痛得撕心裂肺。

  这种感觉就是见到管雪梅的时候,他看到管雪梅那眼神,就是为了那个眼神,朱来福死也甘心。活着的白花花,也许就是看到的;还有没看到的,那就是死去的白花花,那才是自己的五脏六腑。只要有一点思念管雪梅的念头,就感到不安,感到心刺痛!

  花花好像是无根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又在某一天忽然又离开了。朱来福没有看到白花花是怎么死的,听宋二丹说是活埋的。当时一听,就感到大脑痛,仿佛看到敌人把花花推进一个大坑里。花花拼死挣扎,叫着,来福呀来福,你在哪里呀?救救我呀,救救我呀,我还不想死呀。一掀掀土往坑里倒,一会儿就埋到花花的胸部了,花花出不出来气,但是,流着泪水呼叫着来福的名字。管雪凤在旁边,一定恨死了,哈哈笑着,掏出手枪,对着花花脑袋,骂,我叫你叫,去死吧。于是就开了枪。可怜的花花呀,血从头上冒了出来,头一歪,再也不叫了。花花,可怜的花花呀,痛死了!

  朱来福每次想起这些,哪怕在梦中,都会捂住胸口,难过地流汗。

  白花花是娘同意的,但是也是自己同意的。很便宜,就是一碗饭,一句话。那句话还是娘问的,娘说,闺女,你看看,你孤身一人,还往哪儿走呀?要是你愿意,就说给俺做儿媳妇好了。花花当时就停住了,不吃饭了,看着老奶奶说,你家娶我?我可是个要饭花子!娘说,要饭花子咋了?要饭花子也是人呀,也是爹妈生的呀。俺家不比你高贵,算起来都是苦命人,闺女。

  花花吃了饭,饱了,打个嗝说,你儿子?你是他后娘吧?

  咋是后娘呢?这闺女说的,我可是他亲娘哟。娘说,你没有见到我儿子,我儿子可是娘的心头肉,我儿子可能干了。

  花花笑了,笑得几乎要把碗摔了。放下碗,长出了一口气说,老奶奶,你骗谁呀,骗俺一个要饭花子干吗呀?俺知道,说媒的都这般说,要是到了面前,不聋不瞎,即使不是瘸腿跛子,也是个碗大的傻瓜。哎,老奶奶呀,俺的命就这样,就是一个瘸子或者是个要死的麻风病人,俺也认了,也许这就是命!再说了,俺就看中你这个老奶奶给俺的一碗饭了。老奶奶,你虽在骗俺,但是你心肠好,能疼俺就行。俺在这儿,好歹有个疼俺的人!

  “好歹有个疼俺的人!”就为了这一句话,花花不问青红皂白同意了。朱来福回忆着,然后呢,就找人通知。那个时候我还在给东家犁田。刚出九,农谚有,六九七九,杨花开柳;八九九九,铁牛遍地走。出九了,还是寒的,东家就催,泡在水里,齐腿肚子,两个腿棒子冻得紫红。娘是找到东家说的话,东家也很讲理,就说那行,三天假吧,要是再耽误了,就误了一年的庄稼。娘也同意了。东家备了厚礼,给了一床被子,三块大洋。那个时候算是顶破天花的大礼了。穷人都是几毛钱,一块钱那是至亲。娘也请了东家喝喜酒,东家自带了好酒,还带了一个大烟袋,坐在轿子上咕嘟咕嘟抽,也算是给朱家壮光了。

  花花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眼神现在还记得,就像柳树叶子那般细,似乎想把我用眼睛卷进去。真的没算到,像我这样的完整男人要娶一个叫花子,还是其貌不扬的叫花子。从此花花就算是朱家的人了。

  俺在东家干活,到了晚上,不论夜多深,她都在自家的院子里等,把开水烧好,给俺烫脚;还问吃饱了没有,总是留一个红薯蛋在锅里,用碗盖着。要是冬天,她会早早把床暖热,等俺上床。那个时候,被子薄,山风大,茅草屋,遇到冬天,北风呜呜叫,屋里也呜呜叫。屋里,只要有孔的地方就透风,像扯风箱,呼啦呼啦,还带着节奏。就是这样了,女人身上发热,抱着像一团火。我怕给她弄冷了,故意不挨着,她却一抱抱住,就往心口窝里拽呢。哎,这辈子,也就是那个时候享福哟。

  家里添了人,按说是喜事,但是,也增添了一张嘴。给管家打长工,在管家吃剩下的,也将够吃饱。混得的钱只够养活一个人。因为给管家打长工,是抵账,爹死时欠管家的账。所以,管家基本上不付钱。刚好还清那一年,闹革命,跟了蒋先生,跟了共产党。花花支持,妈也支持,但是妈担心,主要是担心花花,担心没有好下场。花花还没给俺家生个娃呢,要是老了,也够可怜的。花花跟妈说,啥好下场?不造反,不革命,就有好下场了?我看不见得。没有田地,没有饭吃,这样下去,饿也饿死,死也死的不痛快,这样死才没有好下场呢。革命咋了?革命才有希望。当然,革命是要流血牺牲的,大不了脑袋搬家,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我白花花这辈子也没白活。花花看着我,那眼神,哎,不回忆了。

  朱来福说,当时送走了战友,转过身,四周看了看,沿着原路返回,来到凤凰山下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熹微的阳光在树枝的摇曳中穿梭,树林里看得最清楚。好像一个人到中年,四十而不惑,什么都看得清楚了。

  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审问朱来福的公安人员有点调侃他,插了一句说,我看呀,你不是四十而不惑,你是四十而糊涂。说你说的都是疯话,可宋局长说,不见得,什么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宋局长也知道,在土地革命的时候,鄂豫皖赤区确实降落过一架飞机,到后来失踪了。你没找到,国共两党都没找到。你说你是红军,说了一些疯话,又是都知道的疯话。有些疯话很可疑。说你是红军也像,说你是蒋介石留在大陆的特务也行。模棱两可的人是万万不能混进革命队伍的;要是混进来了,我们不但对不起死难的同志,更对不起活着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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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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