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德音一瞬间都忘了哭了:“先生?”
许韧闭了闭眼,吩咐包过:“去叫人来,来得越多越好!”
舒德音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俯下身,拈起她的一片衣袖,定定看着上头青青紫紫的皮肉。
舒德音莫名有些心虚,还没说出句狡辩的话,他已甩开了她的衣袖,如甩开了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愣着做什么,哭啊!”
舒德音是真的傻了,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正话反话:“啊?我……我真的哭啊……是,是要我继续演吗?”
许韧凉凉瞥她一眼,她打了个机灵,也不敢再耽搁时间犯蠢了,“哇”地一声,涕泪横流。那说哭就哭的演技,全是幼年同长辈们撒娇耍赖练出来的绝活儿。
许韧按了按眉骨,把里头突突直跳的血管压实了,不过一息的工夫,已定了神色。
他撩起衣摆,将上头的布料撕了长长的一条下来,支撑着跪倒在地,帮阿布满的腹部缠绕起来。
舒德音从指缝间偷看了他的动作,不由缩了缩头:糟糕了糟糕了,许先生看到上头那恐怖的伤口了,他也知道自己是个毒妇了。唉,以后许先生怕是就懒得再理我了。算了算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在先生们面前装可爱天真迟早是要露馅的。这样也好,不理就不理吧,我还有别的朋友……
她一边哭着,一边漫无边际想了许多有的没的,全没有自己还是个杀人凶手的自觉。
不一会儿,园子里一片的嘈杂声,阿布满和舒德音的侍卫一窝蜂涌进来。西岐一看阿布满这生死不知的样子,都是怒吼一声,刷地拔出了刀。
舒德音也不管,就是哭呗!
许韧侧身将舒德音拦住了,对西岐人道:“我已看过了,将军受了刀伤,需要及时行医。耽搁了时机,恐怕救不回来了。”
那侍卫头领脸部扭曲着,指派了两个人:“你们,守着这里。”他自带着其他的人抬起阿布满就急着去寻医抢救了。
许韧冲包过扬扬下巴:“你跟着去。”
包过犹豫了一下,实在不放心就这么丢下许韧,冲着阿停凶巴巴吩咐了一句:“我家少爷要有什么闪失,我跟你没完。”
阿停哪有什么心思去问号脸啊!这会儿只和几阿在舒德音周身围了一圈,和西岐那两个虎视眈眈的侍卫对峙着。
这会儿才轮到舒德音上场。
她眼光盈盈放下了手,挣扎着要爬起来:“我要找我姑姑去!我找姑姑说理去!我这么小,怎么舍得让人欺负我的,我要问姑姑去!”
许韧闭了闭眼,转身抓住了她的肩膀,逼着她看自己:“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听到没有!”
这么小什么的,旁人欺负她什么,怎么就敢胡乱说出口!怎么就敢!
舒德音定定望着他,一时也不知是戏是真。
“先生你怕什么?你也知道我名声都没有了的。你也说我今后无论如何都是糟践了人的,索性名声更坏些,那又如何?”
她连衣裳都不换,匕首还好好握在手上。进了宫里,却不是去见了姑姑,而是要去找姑父。
此刻的南书房里,老大人们都在,侍卫都太监都拦着不叫她进殿,她就从轮椅里扑下来,一声声地哭着。
到底是惊动了一干老大人出来,洪元帝看着殿前空荡荡的石板上,一个狼狈的身影在伏地痛哭。他当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疯了。
赵铭最不喜这样的阵仗,皱眉问李大有:“那又是谁?怎的在殿前喧哗?”
按例,舒德音这样,是可以当场被叉出去打板子的,治你个冲撞之罪,打死了都不冤枉。
可都知道这不是寻常的孩子,又是这般模样,衣裳上斑驳的都是血迹,手里握了匕首——进门时被禁卫军缴走了——,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底下人都担不起责任。
李大有躬身上前去劝慰了几句,舒德音缓缓收起了悲声,重重磕头在地砖上。
“臣女……臣女犯下了大错。臣女……将阿布满杀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赵铭和章韬都要站不稳了,刘乘歆站出来,指着舒德音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声音这是兴奋得发颤还是愤怒得发颤,谁也说不清。
舒德音抬起泪水淋漓的头颅,委屈地看着洪元帝。
“姑父令德音嫁与阿布满,德音虽心中不愿,总是不敢有违圣意。那阿布满来寻德音,德音也不敢推拒。但他,他竟……”舒德音说不出那么恐怖的场景,只颤抖着展示出她青紫肿胀的手臂来,“德音实在害怕,惊慌失措间,为了自保,就……”
她说不下去了,长长的头发湿透了黏在身上,她伏地轻轻哭泣,万千的委屈和不甘,都在这一点无助上头了。
赵铭和章韬都不说话了,刘乘歆还指着舒德音嚷嚷。
“你就怎么样?你就把人家西岐使团的将军给杀了?你哪来的胆子?是不是定远侯指使的你?你……”
洪元帝瞥过来一眼,刘乘歆就慢慢闭了嘴。
洪元帝迈下台阶,从高高在上的地方,一步步走到舒德音面前。
他微微弯腰,伸出手来,轻声道:“好了,别哭了。稀里糊涂的,也不说清楚了。阿布满死了吗?”
舒德音茫然地抬起头:“我不知道,姑父,我真的不知道。他流了好多的血,好多好多……”
舒德音被押着去了凤仪宫,李大有对舒皇后说了,要劳皇后好生看着她。
秀梅领着舒德音去泡了个热水澡,才迈进浴桶里,舒皇后就走了进来。
舒德音朝舒皇后求饶地一笑,可怜兮兮的样子:“姑姑……”
舒皇后挽起宽大的袍袖,坐下来,亲手撩起水给她擦背。舒德音静静地坐着,乖巧得不行的样子。
“怕不怕?”一个小女孩儿,要拿起刀去刺杀一个孔武有力的战将,舒皇后实在不知道,舒德音在想什么。
舒德音的声音都带着笑:“不怕!我数着的,给他灌了不少的酒,还叫他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他水性不成,全然是任我支配的。”
舒皇后伸出手指,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多宝阁:“你看看那里。”
舒德音抬眼看去,那里一面黄铜镜子,光滑的镜面上,折射出她一张茫然无措带了惊魂未定的脸。她扬了扬嘴角,嘴唇的弧线颤抖出一条波纹。
她也就不去伪装镇定自若,转过身来,下巴搁在浴桶上,要哭不哭地看着舒皇后。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拼着同归于尽,把我也掐死在水里了。但我不能叫他看到我有多害怕,所以我一直对他笑,一直、一直对他笑……”
舒皇后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傻子,急什么呢?慢慢来不成吗?”
“不成的,我怕温水煮青蛙,我就死了。我一向很懒的……”说的是出定远侯府的事情。
舒皇后就没说什么,给她慢慢把头发也解开了,一丝一缕地梳整齐:“这回,他只怕要防你防得更严实了。”
舒德音哼了一声:“什么出息呀,连我一个小小女子都怕吗?”
舒皇后嗔她一眼:“斩草除根,养虎为患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但都知道,舒德音不能一直藏拙,不能当真为了怕露锋芒,就做了一个毫无棱角的人——那她要怎么一步步往上走呢?
舒德音长吸一口气,将整个脑袋也埋进水里,在大浴桶里吐了一串的泡泡出来。再突地钻出来,溅了舒皇后一身的水。
舒皇后瞪她,她反而变本加厉地,在水面上拍打了几把,弄得舒皇后的衣裳都湿透了,脸上还挂着粉红的花瓣。
舒德音这会儿才畅快了些,笑着看舒皇后:“他会杀我吗?”
舒皇后的脸沉静下来,她和舒德音交换了一个长长的对视,终于还是宠溺地拧拧她的脸蛋。
“不,他不会杀我,那就不会杀你。”
这句话里有多少意味,除了舒皇后无人知晓。
舒德音却知道,洪元帝不会杀她:他要做一个千古圣君。没有一个圣君,会这样除掉自己的对手。
所以舒万里死,是死于“国鼠”的罪名。而舒德音和洪元帝间的博弈,还远远没有开始。
舒德音详细和阿西设计过刺杀阿布满的部位,抢救得及时,阿布满且死不了。
包过帮着请了回春堂最好的大夫,宫里的御医也及时赶去了,守了一屋子的人,西岐使团的话事人,只嚷嚷着要找舒德音抵命。
舒德音去宫里,是投案自首,也是去避难。
如今求是园里大门紧闭,许韧想得周到,给邢子星递了话,府衙巡逻的人在求是园外一圈圈地绕,就是怕起了乱子。
李大有亲自去驿馆问了阿布满的伤情,留下话说洪元帝已经将舒德音扣下了。等阿布满醒来,两相对对说法,孰是孰非,再做论断。
阿布满也是个狠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腹部的血窟窿往里不停冒血泉,谁知道是不是还灌进了湖水去,可他当天晚上就醒了。
因着受伤,他身体起了高烧,睁开眼时两眼都是通红,看着叫人害怕。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舒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