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了,就有个大肚子弥勒佛样的男子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舒德音。
阿司还待去拦一拦他明晃晃的视线,他已笑着一指楼上:“还请贵客去楼上雅间坐坐。”
便去了,莫秋来还怕舒德音恐慌,递了张纸条过来:“我们的人在附近等着。”
都坐下了,弥勒佛老板也没有让莫秋来等人回避——大概是知道能一道来的都是舒德音信任的人。
“小姐长得和你父亲不太像。”倒像是对她的来历一清二楚。
舒德音笑了笑:“说来玄妙,有人说我同父亲极像;有人又说我全不像父亲,只像母亲;还有人说我像祖父祖母或者姑母的。大抵是长了没什么特色的脸,所以同谁都挨得上边。”
“你的气度,同他很像。”
这就更玄妙了:“您认识我的父亲?”
老板胖胖的手指伸出来,在眼前画了一个圈:“这如是观,就是他给我开的。”
舒德音默不作声看着老板,半响,她突兀地一笑:“您说胡言先生有东西留在这里,是什么?”
那老板就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示意她:“你看看。”
舒德音盯着这个匣子,匣子像是花梨木做的,咋一看朴实无华。
她莫名有些胆怯,将匣子盯了,却问那老板:“这里头是什么呢?”
弥勒佛老板一笑:“十八年前,我从江南到京城来。寒门人家的子弟,只想金榜题名天下知,蟾宫折桂奉天子。但那一年,考题外泄,考官暗箱操作。我不忿,要告上朝廷,却叫人打断了双腿,丢在了城外。你父亲⋯⋯”他看着面无表情的舒德音,话语里满是感怀,“舒家的舒恭之路过,免我倒毙于风雪之中⋯⋯”
舒德音眉头微动,似有动容。
弥勒佛老板又是一笑:“也是那次,令祖父收集了考场舞弊的证据,震动了朝廷和天下士子,成为了寒门学子的天下师⋯⋯”
他伸手打开了匣子,里头一叠整整齐齐的稿纸跃然眼底。字字句句,都是胡言先生的笔迹无疑。
“⋯⋯那次之后,我无心科举,便在这京城中谋生。你父亲资助我开了这如是观,他写戏本子,我排演出来。虽不曾摆弄风云,但针砭时弊,也是一种声音⋯⋯
“这里头记录的,都是你父亲所见的一些朝堂隐秘。他说一人一时扫不清天下恶,但一点一滴,总对得起文人的良心。舒小姐,你可愿意接过你父亲的火把,扫荡人间的黑暗?”
舒德音只觉得厚厚的棉服下,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喷张开来,竖起一根根直立的汗毛:“我愿意!”
弥勒佛老板赞许一笑:“虎父无犬女。我从你的戏本子上,尽知你非寻常女子!”
舒德音只将那匣子划拉到跟前,手在匣子上抚了抚:“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我同你父亲乃是莫逆之交。我姓贾,你称我一声叔叔,也是使得的。”
阿司在一旁“嘻”一声:贾叔叔,假叔叔,哈!
舒德音瞥阿司一眼,端起匣子起身:“如此,便先告辞了。这个匣子,”她淡淡一笑,“我总不白费了这一番心血便是。”
等出了如是观,往停马车的巷子走时,舒德音不动声色问莫秋来:“莫叔确然不曾露出破绽,叫人猜出了胡言先生的真正身份?”
莫秋来是极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摇摇头:他做得极小心的,光是想着背后会牵扯到舒德音,就由不得他马虎大意。
舒德音没有多说,许瑷到了马车上,才敢问一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舒德音打开匣子来,一张张去看:“不好说。”
两个人凑到一起瞧了半天,这纸上要么说甲官员买官卖官,要么说乙官员中饱私囊,或者说丙官员私帷不修,或者说丁官员结党营私。一桩一件的,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
许瑷突然“哎”了一声,凝神把一张细看了。
“呦呦,这个我认识,”她凑到舒德音跟前,给她一起看了,“这个人,是姑父的把兄弟。”
纸上说的是,一个叫童定常的祁年军指挥使,借舒万里被查一事,把自己贪污的军备物资栽到舒万里的党羽身上,以此落井下石不说,也洗白了自身的罪名。
这张纸里的细节完备到什么地步呢?连童定常在上呈的折子中写就的贪污数额、童定常的销赃地点,都写的清清楚楚。
可想而知,这样的一页纸,落到舒德音眼中,会引起什么样的愤慨;她能就着这页纸,编出什么样的话本子出来。
许瑷担忧地看着舒德音:“呦呦,这件事,我们或许可以问问姑父。”
舒德音盯着那纸张,久到许瑷都担心的地步了,她叹口气:“阿稳,胡言先生这个名字,我丝毫不想舍弃。”
许瑷也是怅然:“那个贾老板,究竟是什么人?”
阿司皱着眉头:“这个人要是作假,也太明显了吧?那个童定常真的弹劾你祖父,那时你们一家都已经⋯⋯你爹还怎么把这个传出来?”
“这个是说得通的。我祖父在朝中时常有人弹劾,欲加之罪已是数不胜数。因此一开始舒家的风波刚起时,我家并未被马上下狱。我祖父和伯父能接触的朝堂信息很多,童定常若是发难得早,我爹写下这个,是很有可能的。”
“那不是说周大人的把兄弟,也是暗害了你家的凶手?”
“不,更可能是有人希望我这么认为。”
阿司被她绕糊涂了,待听到她同定远侯说时,才知道她为什么认定贾老板有异。
“⋯⋯他说的科举舞弊,应是某一年的春闱。若真是闹起来,也是春末或是夏天的事了。可他说的是我爹爹路过救了他,免他‘倒毙于风雪之中’⋯⋯”
“你是说,这个人费尽心思要哄骗你,偏在编故事时露出了这么明显的破绽?”
是啊,这点确实说不通:“孙媳以为,他并不全然是在编故事。他认识我爹是真;知道我爹是胡言先生是真;我爹给他那个戏园子题字也是真。但他们的相识不简单。他为了取信于我,编出一个好听的相遇故事,既解释了和我爹的交情,又不经意间露出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做一切事的动机。说假话怎么才能真呢?”
自然是把真话加进去。所以他也许真叫人打断过腿,舒恭之路过时救了他。他说的时候未必没有几分感慨的真意,下意识也说出了当时真意。
定远侯弹了弹手指:“那一匣子线索,便是想用你的手,写出些掀动官场风云的话本子?”
“孙媳觉得不止于此。但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好。或许是冲着您去的也未可知。”
定远侯点了点她:“这是要哄骗你祖父替你做事了?”
舒德音歪头一笑:“祖父说了教我,便从这件事开始如何?”
定远侯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舒德音这般说了,便道:“你们自己应对便是了,不要出格就行。”这是答应了会给她们兜底了。
舒德音欢欢喜喜应了,和许瑷出来,便吩咐了阿司:“你去同阿停说,叫府外的人盯紧了贾老板。他每日的动向,他接触的人,他说的话,都仔细留意着。”
阿司摩拳擦掌的,马上要围观朝堂风云的跃跃欲试感扑面而来。
舒德音不由泼她冷水:“真正的朝堂斗争,怎会冲着我来?”
也是哦,阿司冷静了一息,又沸腾起来:“说不定人家在下一局很大的棋呢!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那种?”
舒德音:“⋯⋯阿稳,你怎么看呢?”
许瑷还没回过神来呢:“祖父听说我们在写话本子,听说我们去瓦肆地方,居然⋯⋯没有训斥我们吗?”
她看着是若无其事地跟着舒德音来了,其实内心七上八下,快要被恐惧啃噬了好嘛!
舒德音是真的十分好奇:“祖父他⋯⋯其实很严厉吗?”
好像一府的子弟都超级怕他的!提起他,儿郎会沉默女郎会流泪的那种怕!
“我不太清楚⋯⋯”
“咦?”
“太怕祖父了,所以从来不敢接近⋯⋯”
舒德音:⋯⋯侯爷您可反思一下自个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