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许厚璞缓过来,去屏风后整了仪容,规规矩矩站到定远侯跟前,定远侯又是一声轻叹:“你可知道,你的一众兄弟,再难找到德音这样的媳妇。”
许厚璞这回带了极隐秘的羞愧,他打算深埋心中,永远不见天日的羞愧:“孙儿知道。她⋯⋯是极好极好的。”
定远侯就不说什么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许厚璞失魂落魄地出来,逼着自己迈腿朝湘仪院去。
舒德音也好奇今天二太太找定远侯闹了什么,等听许厚璞木然地说完,她叹了口气:“二太太着实心急了些。”
许家刚渡过了一次劫难,正是要团团圆圆、美美满满的时候。二太太去追根究底问许绍诚的死因、哭哭啼啼怪侯爷给许厚璞娶错了媳妇,还想进一步提出把这个媳妇赶出门去。这定远侯就是个泥塑的菩萨,也要动怒的。
“三哥,你回去和二太太说吧,我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等过段时日,我自己去和祖父提,总归会叫她如愿才是。”
许厚璞站着不动:“你恨我了吧?”
“这是我提出来的,如何会怪责三哥呢?你万莫多想⋯⋯”
“我是配不上你的,”他突然说,“家里任何一个兄弟,都会比我待你更好。”
舒德音没法听下去了,这是第一回,她真正对许厚璞生了气:“三哥是什么意思?我已是嫁了三哥的,你拿府里的兄弟来做比,传了出去,岂不是要逼死我?那我此生,都再回不得侯府了!大伯娘和三婶知道了,怕要比二太太更恨我!”
这话说得极重,却不是舒德音夸张。万一传出去,别说舒德音,连兄弟们的名声也完蛋了。到时舒德音怕不是要叫人逼着,一根绳子吊死了算完。
许厚璞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不管不顾把内心的想法喊出来了:“我⋯⋯”
“三哥,我从前说你离后宅太近了,那是我的实话。索性祖父也回来了,你无事都跟着祖父。后宅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置的。”
这句话出口,她又体会了一次那天说“就这样吧”的心情。
她这回是真的觉得“就这样吧”。也不多说,自个儿进了内室,扑倒在床上,权当自己无知无觉。
睡一觉吧,睡一觉醒了,我就能不在意了,我就又长进了一层。
外室里,许厚璞呆呆站了许久。听着里头半点响动也无,他终是闭了闭眼,拖着灌铅的腿,一步一步走出了湘仪院。
孙妈妈和曹妈妈只敢远远在外头,偶尔听了那么一两句出不出府的,再详细就听不着了。
可还用得着问发生了什么吗?光看许厚璞的神情,就知道这两个孩子,怕是生分大发了。
孙妈妈轻手轻脚进去查看了一回。舒德音连衣物都没有脱,合衣蜷在床沿上。
孙妈妈暗喊一声“作孽”,唤了曹妈妈进来,两个人扶着舒德音,帮她除鞋脱衣盖被。
她大概是被扰了,不舒服地扭了扭,嘟囔了半句“就这样罢”。两位妈妈听了,不约而同都是一叹。
孙妈妈天人交战半天,老着脸皮去了定远侯的院子里,低头把她对舒德音的观察说了:“⋯⋯挪出府去,是三少奶奶自己提的。其实若是要用手段斗起来,只怕二太太⋯⋯钟家的那位太太,真是三少奶奶狠着心料理了的。说是冷血冷情,其实心里多少苦楚呢⋯⋯
“⋯⋯毕竟还小着,心事重,有什么都不肯说的。就怕习惯了靠着人,自个儿就立不起来了⋯⋯左耳已是只剩了两三分的能为⋯⋯”
真心把舒德音放在了心上,孙妈妈也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到哪里,就心疼到哪里。
定远侯一直沉默,听到此处,才抬起头来:“耳朵⋯⋯还有回转余地么?”
“偷着去看了几个大夫,都说不行。伤了器官,针灸也没有回天之力的。”
定远侯就不说话了,半响,桌上的灯烛爆出几朵灯花来,他开了口,还是那一句:“我知道了。”
孙妈妈下意识有些失望。但她给定远侯当差多年,偷眼看了定远侯的脸色,心又定了定:侯爷说知道了,那就是他会出手料理的意思吧?
舒德音并不知道孙妈妈去找了定远侯。
她第二日起床时,果然觉得内心的伤痛和无力又被埋进了深不见底的地方。她好像还能承受更多。
她也没问二太太后来如何了。左不过是许厚璞或是许玥去劝了、求了,割地赔款,做她手中不得脱逃的木偶罢了。
想起许玥,她洗漱的手就顿了顿:许玥近来的异样,不会是知道了二太太对她“成凰”的谋划吧?
这真是个要命的事情。她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这是极有可能的。不然为何许玥就如此了无生趣的样子,对二太太也是从骨子里冷了两分呢?
舒德音是打心眼里不希望许玥走这条路的。不光是因为现在后座上坐的是她的亲姑母,也因为她真心觉着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洪元帝就是个无情无爱的妖怪。
她不希望许玥赔了一生进去。
这件事她在心里想了许久,一直没想出好法子来。清心肯定做不了这个事。她起的火苗,她又去灭了?打脸也不是这么打的。
况且二太太已为了这事疯魔了,纵是清心去唱衰这个事,她也不会信了:坏的不灵好的灵,她只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
舒德音吃了早饭,就往望月阁去。她觉得自己要先和许玥谈一谈。
阿司在一旁嘟囔着:“自身难保了,何必去管人闲事呢?”
舒德音就认真和她解释了一句:“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却要隔岸观火,心里如何过得去呢?”
阿司难得振聋发聩一回:“若是大小姐自己愿意入宫呢?”
对许多人来说,入宫便是一步登天,便是无尽的荣华富贵,便是翻云覆雨,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舒德音默了默,她倒没有天真到以为侯府的人就一定清高,不屑于入宫以色侍人。人性真的是好复杂好难琢磨的。
就像她和许厚璞,谁都不是坏人啊!怎么就越行越远呢?
胡思乱想地到了望月阁,浅草出来迎了她,歉意道:“昨夜小姐陪了二太太半宿,才睡熟了。”
舒德音赶忙道:“那便不要打扰姐姐,叫她好生歇着。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来同她说说话罢了。”
浅草殷勤把她送出去,走出去老远了,阿司冷不丁就道:“我还是觉着,大小姐这样,真不如做个孤儿好。”
舒德音连白眼都懒得给她了:“清河,你还是少和阿司玩耍。”
清河笑眯眯应了,阿司气得直哼哼: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定远侯回了京城,并没能就此休养。真个是没一刻得闲的。
西岐的动向传了过来,阿布满回了王庭,联合南夫人和三王子多吉,果断地趁着阿谷穷分身乏术,收拢了阿谷穷的支持者,插手了阿谷穷母族措弭部的大首领之争。
至此,多吉一派,已在西岐王庭的储位之争中,占据绝对的优势。
大晋这边一直都争论不休,定远侯到底是怎么和阿布满凑到一起中了阿谷穷的圈套?定远侯有余力脱身,怎不顺势结果了阿布满?
他们还问了,许绍谨既然察觉了云起图谋不轨,怎不当时拿下了云起,叫开物关上平添了那许多烈士英魂?
蔡靖的事情也一夕之间传遍了京城,他倒不说自己叫许绍诤摆了一道,只说许家堪比西北王,朝廷威名、洪元帝圣名在西北形同摆设⋯⋯
定远侯何等样的人物,不过是和他们打太极周旋罢了。多涌上来一些苍蝇也无妨的。
这样的小打小闹多了,洪元帝反而不好真对定远侯怎么样,倒要弹压住了不安分的朝臣,求一个暂时的和谐假象。
因此定远侯就一边陪着朝臣们演起了戏,一边召来了季家人。
当他忘了十二的遭遇么?好好的一个暗卫新人,能从西岐的围追堵截里挣出命来,却叫大晋的商队算计了,能忍?
他拿了自个儿的私房出来,交给了季余恩:钱家的买卖,都给我抢过来!不计成本不计收益,出事了我兜着!
舒德音听了都咋舌:侯爷可真是,霸气!任性!
真·霸总·定远侯,还跑去找洪元帝私聊了一场。
“⋯⋯当日臣身受重伤,勉力支撑,身边剩的人没一个全乎的。臣想着实在无路可走,和阿布满同归于尽了,也算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了。”
洪元帝忙道:“您是国之鼎柱,朕的半壁江山全赖您来守卫⋯⋯”
定远侯并不把他的话当真:“陛下,这江山,还是要靠您的英明圣断。当是时,臣侥幸能寻了一线生路,本应将那阿布满的人头带回来给陛下的。然而,那一刻,臣有了私心。”
他一双虎目直直看向洪元帝:“臣想,那阿布满所图甚大。他想休养生息,国力壮大了再来个一击必杀。其实国力能不能壮大还未可知,但若是他能掌权,十年内,西北无大事!”
洪元帝的心都是一震,十年!自己能用十年布置多少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