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德音听出来了,许韧是给自个儿递话呢!
她的一颗心又开始煎起来,愧疚涌上来,她一时心里难过,又讨厌了许韧:
“宋老先生的私事,许先生您如何同学生说呢!怕是有些不合适。”
许韧被她噎了回去,一时沉默。
舒德音意兴阑珊地,把许韧推到了凭栏处:“您为何替我牵线呢?”
许韧也不把轮椅转过来,只背对着她,看了远方的景致:“舒德音,你这样不好。”
“好或者不好,是我的人生!先生们教我礼仪学问,连我如何经营人生都要干涉么?先生们固然没有坏心,一字一句都是‘为我好’。须知你们的好,我不一定能承受的。”
“舒德音,人生不是简单的。你懂得许多道理,也有你自己为人处世的信念。但你要知道,慧极必伤。你凡事想得多了,不是将旁人挡在外头,而是将你自己锁住了。你的格局只会越来越小。”
舒德音默默听了,只问:“先生,您为何帮我?”
“因为我喜爱你,舒德音,”他转过轮椅来,坦荡荡地看着舒德音,“我,山长,宋老先生,乃至师母和裴先生,我们都喜爱你。无论我们立场如何,对你祖父观感怎样。我们都知道你的无辜。”
舒德音的鼻头咻地酸了,她匆匆将视线移开,不叫许韧抓住了她的软弱。
“我们都不是你,不能想象你过得有多不易。但看着你从伤痛里走出来,看着你努力争取上进,先生们是真的,喜爱你这样的学生。”
舒德音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她死死将眼眶按住了:该死,该死,我不是要来听先生您套路我的,我⋯⋯
但她就是个小姑娘啊,那么努力。其实若是有个人拍拍她的头,说一句“你辛苦了”。哪怕这是个陌生人,她说不定也要崩溃哭出声来。
许韧叹口气,倒是想拍拍她的头呢。
“所以先生又想宽容些,待你更好些;又想严厉些,叫你把天赋都发挥出来,不要埋没了。你为何选礼义这门课程呢?”
舒德音咬了嘴唇,她为何学呢?无非是知道了准则规矩,便能为我所用。
舒德音有点知道许韧要说什么了。但她不想听,不敢听:“先生,学生还有事在身,要告辞了。”
许韧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半响,拍了拍巴掌:“个小破孩子!”跟先生斗?你还嫩呢!
话说舒德音逃跑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要问的是庄园之事,怎么事情没办成,反而被先生说得心软、悔恨呢?
她想想不行,将脸上的狼狈收拾起来,又折返回去,正见了许韧拍巴掌那一幕。
但她耳朵不是很灵敏,那句“破孩子”的感叹,她愣是没听着!
许韧手掌还合在一起,也是一怔,慢慢将手掌分开了,在眼前欣赏了几息,笑道:“刚想起一篇诗句,真个要击节赞叹!”
说了这句,就把话题岔开去,“你还有事?”
舒德音暗暗舒了口气:“先生,那个庄园我确实很想要,若是您那位朋友真的愿意拿出来同我合伙,那末,我可不可以拿出一成干股⋯⋯”作为对您的感谢。
许韧已看明白了这事的走向,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舒德音!”
舒德音闭嘴看他,他脸上都是冰霜,修长的手一伸,指了她来时的方向。
“你这便离开。我怕会忍不住对你发怒。”
舒德音只得退走了,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先生尽了力,我拿出股份来感谢了,不就清清爽爽、两不相欠了吗?
个傻孩子,她就不明白,对有些人来说,他对你的帮助是图利益,你自然要以利益回报。可对有些人来说,你用好处买断他的善意,那是对他的侮辱,是最错误的办法。
她读过那许多书,可并没有哪一本告诉她这其中的区分啊!
只说许韧的好心情都叫这丫头的神来之笔给毁了。他郁闷地凭栏发了半日的呆,宋老先生气急败坏寻了来。
“好你个许守正!仗着学生喜爱你,竟连课都不去讲了!”
许韧这才想起来,他在别的班还有课呢!生生竟给忘了!
只是,仗着学生喜爱?这是什么鬼?宋老头你是打翻了醋缸子么!
舒德音其实对许韧突如其来的怒气有点不解,回了课室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要和姐妹淘们说一说这事。
可那两个人吧,一个徐掌珠大大咧咧的,万事不过心的,觉得没毛病啊!只是⋯⋯
“许先生是个清高的,总不可能是嫌你给得少。”
“清高”二字落在舒德音耳朵里,好似拨开了什么,但她一时捉不住那似转瞬隐没无形的思绪。
许瑷呢,她小透明惯了,主要是从没有遇到过谁被砸钱然后“受侮辱”的情况,暂时也没什么思路。
好嘛,这想不明白,可不是就僵住了吗?
许韧一时不太搭理舒德音,其实从前也没什么来往啊!但舒德音就是知道,先生就是对她失望了,生气了,原因未明,但怒气很深。
舒德音一边想就这样吧,反正我也不想和先生有什么私交;一边又心里难受,原来被人硬生生疏离的感觉这么糟糕的吗?
那宋老先生和其余先生们,也会这么不好受吗?
舒德音简直觉得她的黑化之路太不顺利了!就不能一骑绝尘叫善良再也追赶不上她吗?
那天许厚琦就来同舒德音说了:“三嫂,你可知道,那个庄园是谁的?”
“谁的?”
“竟是小顺王爷买下的。因此我才请许学兄帮忙,看能不能同小顺王爷商议一二。上回我来同你说,小顺王爷愿意拿出庄园来入股。如今他已改变了主意。”
舒德音一时倒没有什么失落,竟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么?”
她以为的改变主意,是小顺王爷不想拿庄园出来合伙了。谁知许厚琦就道:“小顺王爷亲自寻了我,只说⋯⋯”
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说,犹豫了又犹豫,道:“说他同许学兄起了龃龉,因着许学兄令他不和你做生意,说你是个⋯⋯”
他又觉得说给了舒德音听不好,但他也觉得许学兄怎么就突然口出恶言。若是他不说,回头舒德音在书院里和许韧起了冲突,岂不是毫无防备?
他的情感天平偏向自家嫡亲的三嫂,也只能把许韧的话说给舒德音听:“说你冷血无情的,怕是不堪共事。”
许厚琦也好奇,好好儿的,许韧怎么就给了舒德音一个冷血无情的评价:这三嫂年纪小,再怎么也不至于和许学兄有什么牵扯啊!想必还是和书院先生疏远的缘故?
舒德音听了也不说话,因为许韧所说,确实句句属实,并没有冤枉和夸大的。
“其实许先生说的都是忠告,全心全意为了小顺王爷好的。王爷又为何要同他起龃龉呢?”
许厚琦表情有些古怪,实在是这些人说话行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一个突然发疯把个女学生说成个负心汉样的角色;另外一个呢,竟然对这些“坏话”深以为然的样子。
“小顺王爷说许学兄为人不正,竟背后编排女学生是非。所以和他断了往来不说,还找到我,要把庄园租给你呢!”
舒德音这会儿彻底没有心思去计算一下,把股份变成租金,又能省下多少钱来。
她只是模模糊糊想着:小顺王爷要同许先生断绝往来么?
第二日到了书院里,果然看到许韧神情比往日又冷了几分,目光从舒德音身上扫过时,也是连看陌生人都不如的无视。
舒德音带着“被无视实在不爽”的觉悟,碰到宋老先生时,日常的彬彬有礼之后,实在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听说先生近来睡得不好?”问出口竟没有懊恼得咬断舌头,反而是一阵轻松。
宋老先生简直惊住了:“啊?哦,啊!是呀,舒德音,”他挤出一脸的慈祥来,站在原地同舒德音寒暄,“你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问的也是小心翼翼的,好似就怕舒德音后悔了转身就走。
舒德音不由就想起了许韧说的那句“我们都喜爱你”,真真觉得何至于此呢,我何德何能呢。
“先生,我听人说,睡前泡泡脚有助睡眠。您叫童子每晚为您备盆热水泡一泡吧?”
“是吗?这是个好法子。我试试,我今晚就试试!”
说到这里,舒德音又有点别扭:“那先生,学生先告退啦?”
“好,好,学生告退吧!先生也告退了。”
舒德音:⋯⋯
宋老先生也觉得自己人设崩塌了,摆摆手就走了。一边走一边美滋滋想着:这孩子还有救,等性子拧过来了,到时我注意着方法,再慢慢教导她一二⋯⋯
行吧,人是很难轻易改变的,宋老先生都这个年纪了,能忍这些天也算不错啦!
舒德音竟没注意到,自己往回走时,竟是脸上带笑,徐掌珠都奇怪地打量她:“跟卸了一身的包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