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校长被暂停管理职高部工作了?”
“小尚,你轻一点……我只悄悄和你讲:只怕是吴校长耍气,要调回普高部的几个老师,一个也调不回去了!你暂时也不要想着什么新课改、电教化,不然弄得明年新职高一年级也没得带!”
尚青竹拿定主意,要留在职高部,准备接下要调回普高的一位语文教师所负责的两个班级,正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整合四个班的学生,继续尝试新的教学方法,却被沈留石悄悄叫进办公室,告诉他说:谭健被县教育局暂停职高部管理工作。
尚青竹有点蒙,可他感觉这好像不是什么大事。职高部本来就由吴业平管理,谭健并没有干预多少啊?
沈留石只恨这年轻人脑袋不开窍!
谭健不干涉,尊重吴业平的管理是一回事,由吴业平耍气,跑到县教育局反映,不让谭健管理则是另一回事!
他是知道的:吴业平送学生实习回来的那天,没进学校,直接去了县教育局。他心里那时只是暗暗猜测:只怕这职高部要分出第三高中成为独立的职业学校,不需要多少时间了。
谁知,谭健第二天就被“隔离”出职高部,这就有些意思了!
——
谭健站在窗前,目光从职高部那几层教学楼上,移到校内花坛前干涸的水池。
吴业平不同意那几位基础学科的老师调离,那在与他商量、征询他意见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反对?却绕过去找县教育局反映?这不是有些耍人么?
前一天,县教育局有位负责人找谭健去谈话。
那位负责人言辞严厉,批评的意思很明显:指责他不应该纵容年轻教师挑三拣四对待工作,更不应该不顾大局、意气用事,抽调教师影响职高部的整体工作!
谭健努力说明校内的情况,解释调回教师的原因,可没有多少效果。
负责人一再强调:吴业平已为后几年的职高学生打开多个实习渠道。职高学生在校任务就是要跟上厂家要求,基础学科被迫放松,是无奈之举。不管什么原因,不允许随意调动基础学科的教师。
“明年,会给职高放出更多的招生名额,就算装点门面也要把那些基础学科的教师放到那里。不然一部分想报考职高的学生与家长有顾虑,招生会受影响。职高是要见效益的!顶岗实习的人数凑不足,人家企业和厂家凭什么再留足够的工位出来?”那位负责人几乎完全延用了吴业平的说法,“你应该再多打开打开思路,看问题要更长远一些!”
谭健一门心思组织教学,希望带动更多学生奔往大学校园,却书生意气,没办法破解就业的问题,只能在负责人不满的目光中,闷头离开。
窗边,沉默一段时间后,他给尚青竹发了消息:晚上一起吃饭。
——
“从学校整体发展上,的确应该更多地服从与配合,所以……小尚,你可以把心里那股子劲,稍微松一松。像我最近有空,多练练书法。你也可以更多地写写、发发你的诗歌,没准,可以成为靳江县的文化名人……”
餐桌上,谭健给尚青竹舀汤、夹菜。
尚青竹抢着买了瓶白酒,给谭健斟了、敬了,自己静静地听着。
等谭健一段话说完,他一口闷干了酒杯里足有一两的辛辣液体。
“咳,咳咳!”年轻人因为那刺激的味道,连连呛咳,咳得满脸通红,咳得眼中带泪。
借着酒劲,他拱出了心底坚韧的不甘!
“谭校长,能为学生争取就业,是好事,我支持,我配合!就是这样,我才想教好语文,借文字传递知识、传递信息,想学生能在他们所选的专业路上,走得稳、走得长远一些!有错吗?”
谭健看着桌对面明明被压抑进颓废,却偏偏挺立着瘦削身形的后辈,有点感叹——这伢的腰,如青竹般坚韧!
尚青竹眼睛里有血丝,却也闪烁着亮晶晶的希望:“以前,您经常带我和向伢,还有老师们看报纸!我形成了习惯,每天都看!从我工作到现在,我从这些消息里知道国家科学生产力一直在进步。我们国家需要能掌握、能创造先进技术的人才!我们的学生就算出身在偏僻的地方,也可以努力试试,对不对?”
“对!对啊!”谭健自己也是这样的想法。
“改革开放后将近三十年了,机械化、电子化设备在运用、在一代代更新。传统的、老式的技术不断淘汰。一线生产工人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淘汰!饭店大师傅如果不调整菜谱,不调整做菜的方法,只怕也会担心没有客人来吃东西!这是现在发展前行中避免不了的趋势!咳,咳咳……”尚青竹越说越激动!
“你先喝点水,压一压!”谭健看着心里也难过,忙着给尚青竹加水。
尚青竹却不肯喝,他心底的话急着要随那股酒劲一起倒出来:“谭校长,我压不住!一味地追求简单的技术培训、一味地追求尽快安排顶岗实习,把基础学科与思想教育作为摆设,对吗?学生伢的魂呢?魂只怕没有了!”
连续两个“魂”字喊出来,惹得饭店里的餐客们纷纷侧目!这年轻人,是教师么?怎么想给学生叫魂呢?
谭健无奈,呆坐在桌对面,看尚青竹耍酒疯!
尚青竹抢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闷坐几分钟,打了个酒嗝:“说职高要长远发展,可我们也要看学生长远发展啊!最近,我在不少报刊和教育书上看到,有‘终身教育’‘终身学习’!”
谭健耳朵里“嘭嘭”两声!
“终身教育”“终身学习”的概念,他也看到过,要保证学生在职业生涯中不会被淘汰,就要让他们有意识:不断跟着社会与技术前行的脚步,不断学习,吸收、掌握新技术、新知识,朝前走!
而他们这些教育行业的负责人、教师自己就需要先建立“终身教育”的概念!
所以,谭健自己在学习、尚青竹在学习,就是病床上的郑建斌,也还想学习电脑操作呢!
想了想,他轻声劝道:“吴校长不就是催着学生伢学技术么?也是学习啊!”
尚青竹的脸更红了,连脖子下边也都红了,不管不顾地嚷嚷:“不是的!他就是一门心思把学生伢们送到流水线上去!没有打好基础,学生去做些什么呢?我追着吴向问。他支支吾吾,可我能听得出来——那些实习岗位,就是简单的操作工!服装厂,天天要缝几百个手套。木工厂,学生就在卸木头、锯木头。还有两个厂家,给的是最苦、钱少到没有人愿意做的岗位。我们办职高,就是让学生做这些吗?他们要做多少年?”
有好奇的餐客听着这话,就想走过来问。
谭健几分尴尬几分紧张,又有几分后悔带尚青竹出来。
担心影响不好,他硬按着尚青竹叫他趴着,自己匆匆结了钱,叫饭店老板搭手,叫来一个开小货车的,把已经有些意识不清的尚青竹带扶带抱地拖了上去。
尚青竹倒在谭健身上:“我写诗,因为我对自己的讲台有梦啊!我自己九岁读不了书,读了书才知道学习的好!不是就为了那张毕业证书!”
谭健呆了,抱住不断下滑的后生。
尚青竹趴在他膝盖上,似泣似诉:“所以我想自己带的学生能学好!不是就赚这两年的工钱。而是为了他们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有意识去跟进、去学习,可以端稳饭碗,不要怕技术换代、不要怕失业……要不是舍不得学生,我就按小燕老师和晓小说的,去考研,不要憋在这里了!”
“考研?”
“嗯!”尚青竹感觉到喝醉的痛苦,紧紧地挤着眉头,“您知道吗?我在中学里,就想读师范大学!小师妹回来讲:那里面有好多新的东西,我都没有接触过!她告诉我一点点,我试过,用在课堂里多好啊,学生都喜欢……我想学,我就是想学啊!”
“好,好,让你学!”谭健像抱孩子一样抱了尚青竹,拍着他的后背哄着。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既然这样,不如就支持尚青竹继续学习吧?
尚青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又扯了扯嘴角:“我不要去相亲!我心里有人了。她比我还肯学!我不能落在她后头!……要飞就一起去飞!”
谭健哭笑不得——这家伙,总算有喜欢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