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妮——你在外注意点身体！不要等到过年再回来，能早回就尽早回啊！我和你爹不指望你挣那些嫁妆钱……呜~~，这丫头，咋就为尚家那伢这样犟的咧！”
春天完全化开河上的冰面。映闪着太阳光的河水缓缓流淌着春靳县十几个乡的离愁别绪。
许萍递过旧米袋和磕破了口带着厚重记忆的咸菜罐子。
尚青竹又一次接过了口袋与罐子，背上自己年间唯一新买的那个双肩包，装入寒假里反复读过几遍的那几本名著，匆匆返校。
那天傍晚，花妮红着眼睛站在村口挥手送别了他。
第二天一早，花妮背着、拎着行李，挥手告别了自家爹娘——她决定要去打工，独立挣自己的嫁妆。只因为尚青竹和她不多的几次聊天中，他说了两次：“现在，我们的学校要教育更多地让伢们学会有自立的本事，不要依赖父母……”
花妮决定和同村的小姐妹一起去深圳找工厂赚嫁妆的时候，花村长夫妇着实吓了一跳！
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可三个都是男伢，近四十岁才有了排行最小的花妮，所以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反而超过了三个男伢。因此，花妮初中毕业后因为成绩不好，没考进中专与高中，夫妇俩也只让她在家里做些轻省的家务，没让她下过田。
要不是因为花妮摆明了心意，一心只喜欢小学同学尚青竹，尚青竹也确实端上了让人羡慕的“铁饭碗”，花村长早就为女儿物色好周围村子里借着发展春风先过上殷实生活人家的男伢了。
可这个春节前后，尚青竹那伢年礼是送来了，可却没来花家几次。夫妇两看着他对花妮似乎有意，但两人却不像其他恋爱中的男伢女伢，恨不得天天粘乎在一起。用花妮她几个哥的说法，那尚家竹伢子对他几本厚书还比对花妮亲近。只怕日后生活在一起，反倒要自家妹子忙前忙后，尚家竹伢子是捧着书做甩手掌柜的那个。
这让花妮妈渐渐有了不满，在村里行走劳作，对于特意过来亲近的许萍也存心冷淡了一些。幸亏花村长还是认定尚青竹是个肯上进、有出息的男伢，支持着女儿守着那份心意。
可花妮因为尚青竹的两句话，拿定了心思要出去依靠自己打工挣嫁妆，是真的扯疼了她妈的心，豁了口子，让对尚青竹的不满流露出来。
花妮妈催着她爹——花村长借尚青竹回村拿衣服的机会，去与他说说，争取年内把他调回青沙乡的下李中学来。要是尚青竹的心能定了，她就赶紧叫回花妮，给两个伢订下婚事。
谁知花村长去了趟尚家，回来说，那竹伢子压根就没有离开罗桃中学的意思。伢子话里话外，都是对那位罗桃中学谭校长的敬慕，说什么自己在为新学期写着工作计划，要配合谭校长说的，改变给学生上课与考试的方法。对花村长透露出调回下李中学，可以借助花妮表姨夫的关系争取培养与提拔的意思，他几乎没有反应。
“那竹伢子是想什么咧？”花妮妈拿着拍子，“叭叭”地拍打院子里晾晒的厚衣服，“他一个毛头小子，刚当老师才几个时间？就想着改这改那的，他就不怕得罪人么？我看他这种性子，只怕要吃大亏，咱们花妮要是跟着他也会吃苦！”
不满的话是这么说，可看着花妮的来信，说是在工厂里经常加班，花妮妈从心底里舍不得。她再也不顾花村长要端着架子等尚家先来明说提亲的心思，就自己去与许萍一起把谈婚论嫁的事摆到了桌面上。
谁知许萍吞吞吐吐的回应让她更加不满，说什么尚青竹说是当老师要遵纪守法，他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工作还不熟悉，现下只想用心把书教好，还有再往上读书的意思。
“一天到晚地读书！敢情你家竹伢子还想读个研究生出来咧！”
花妮妈似开玩笑似是冷笑地出了门，惹得许萍本来就提着的心更加落不回肚里。
看着尚守田也烦恼，闷着头摸出花村长给的好烟来抽，许萍气得抢了火柴盒子，发泄着不满：“你养大的侄子，心也太大了！天天说什么要跟上时代，改革教学方法，不让学生只晓得考试、只看成绩。我看他是真把自己当根香葱了！电视里演的，从古到今，哪一个读书的不是奔着考试去的？他不要最后把要包的鱼塘弄黄掉了，让你只能看着村里其他人发财！”
——
生气尚青竹把自己当根葱的，还有郑卓余。
他本来在寒假里，也因为过了个开开心心的年，忘掉了对两个年轻后生的不满。郑卓余甚至在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带着笑意与尚青竹、吴向两个人拉了拉家常！
谁知谭校长过年前没有发愁全校掉下来的成绩，给予这两个年轻人足够的鞭策，过了年更是兴出新点子：要每一位教师写一份工作计划，针对部分学生想出去打工，放松了学习的心思，提一提自己的想法与建议，要没有顾虑地提，大胆地提！
那吴向还好，像往常一样，再次表达了自己一定要认真学习与实习的决心。他许诺要向前辈老师们好好学习，争取让更多的学生懂得读书的重要性，让他们明白考上高中、考进大学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虽然“大火枪”在“花腔程”身后，偷看了吴向的工作计划，挖苦吴向自己还没有考进大学，就吹这样的空牛皮。但郑卓余感觉吴向的方向毕竟是对的，没有歪掉！
可尚青竹却真把谭校长的客气话当真了，竟然在工作计划里写到希望改变罗桃中学这些年几乎形成的定例：周周小考、月月中考、期中期末大考。
他还建议除了课本上的内容，要更多地带学生们去读名著，去写新闻感想。
尚青竹还要带他们去林园、工厂参观，写什么专题作文，比如说去木工厂，不仅要比较原来的木匠和现在的厂子是怎么打家具的，更要想一想原来木工活与现在的木工活有多少不同。
“那尚青竹简直在胡闹！就他桌上摆的什么《安娜卡列妮娜》《飘》，适合学生伢去读吗？”郑卓余气愤，“学生伢这么小的年龄，可能看懂那些谈情说爱？可应该看那些东西？他是想带着学生早恋？还有，我们学校又不培养木匠，去比什么木工活计，就算写说明文，也用不着这样耗时耗力的！”
偏谭校长看了尚青竹的工作计划，笑呵呵地连说不错，还称赞不愧是年轻有想法。虽然他也说尚青竹那份参观计划等还需要细想想怎样实行，但态度明显已是偏心，居然答应尚青竹带的两个班可以这个月试一试，先不参加周考，看月考情况如何，再安排后续。
欢呼声着了火！
听到尚青竹班里学生得知消息后扔出的兴奋，郑卓余与黄老师带的几个班却沉入了一片寂静。学生或明或暗涌动的不满，让郑卓余的心火急火燎的。
尚青竹这小子就是来拆罗桃中学台的！他简直没有把罗桃中学建校近二十年的积累放在心上，更没有把老教师们含辛茹苦托着农村孩子读书出头的心血放在眼里！
这样断定了尚青竹，他自然而然地把给这位年轻人的那点笑容与热情又收了回去。在尚青竹满面春风进出办公室时，郑卓余时不时冷哼出声，甚至想使劲地用长了刺的言语去认真戳那伢两下。
尚青竹有些纳闷郑卓余这样喜怒无常的言行。还是在吴向的提醒下，他猜测可能是因为郑秀萍的过于亲近，让郑卓余心中不满与担忧吧。
那他现在正好要带着学生学多看新闻、学写感想，让郑秀萍自己多读书、多做题目备考就好啦。
吴向既是高兴又生气地看着尚青竹一次又一次婉拒了郑秀萍来问题目的要求。
他把自己泡在了班级里、泡在了书本里，任郑秀萍拿了书本跌落失落，站在寒风里，哆嗦成一片得不到营养、快要干枯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