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们进门起,一个个的就心怀鬼胎,我是看在我这窝囊男人份儿上,没跟你们计较,怎么还蹬鼻子上脸,欺负到我闺女头上来了。”
“你有这么好的人你不介绍给你闺女?算盘珠子都蹦我脸上了,找你的远亲,娶我闺女,再给她买保险,再弄死她,占她赔偿款、抢她房车!”
“我们家是没儿子,不是没脑子,一个个吃绝户的心思都写到脸上,活该你发不了财。”
见我妈这样,没一个敢吭声的。
都低着头擦自己的大棉袄。
就是我那掉链子的爹,非得出来当老好人。
他壮着胆子,骂我妈。
“你吵什么吵,这些都是咱家亲戚,还能害咱们不成?”
“大过年的,你是一点面子不留,跟个泼妇一样,好好的一桌子菜你掀翻了,这怎么吃?”
我妈也不惯着他。
“吃?还想着吃,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跟狗子腿子一样给人家递刀。”
俩人吵得不可开交,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关键时刻还得是我那小侄子啊。
一声不响地跑到我爸那屋,打碎了他的宝贝白瓷瓶。
“不就是个花瓶,你放那么高干啥,你放低点我孙子不就拿稳了嘛。”
明明是她孙子未经允许打开了人家卧室,又私自拿人家东西。
被她嘴一颠倒,倒成我们的错了。
这回该我说风凉话了。
“呦,汝窑白瓷瓶啊,13年拍的吧,咦......,我记得我姜阿姨最喜欢这东西了,哎呦爸你记不记得。”
我挤眉弄眼,我爸气得火冒三丈。
男人嘛,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威力巨大。
要不是姜姨身体不好早早离世,我爸妈说不定已经闹得离婚了。
火就得烧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这不,刚才还当老好人的我爸,这会儿狠狠打了小侄子一巴掌。
他奶奶肯定不乐意啊。
指着我爸鼻子骂:“他就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一个花瓶你也跟他计较。”
我爸真是受刺激了,来回念叨。
“不是花瓶,是姜素珍。”
我妈没眼看。
直接报价,干脆利落。
“13年正规拍卖会,27万,现金还是转账?”
大姑根本不信。
“你抢钱啊,27万买这儿玩意儿,我们不赔,你这是讹人。”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要你就拿去。”
开始耍无赖了。
我妈直接报警。
电话都还没打通,我爷爷就拄着拐棍进来了。
“报警?我看谁敢报警!”
他心疼的哄着大重外孙。
我们一家傻了眼。
“不是,不是说我爷爷病重住icu了吗?”
去年我二叔就打电话给我们说我爷爷病了。
我爸妈因为生意忙,觉得在他跟前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主动承担了所有的医药费。
二叔二婶负责照顾他。
今年过年前,也是二叔说住icu了,快不行了,我们才回来了。
可我看着眼前这个中期十足的老头。
觉得他一点病没有。
老头也坦荡。
“我不装病你们能舍得给钱花?我不装病你们愿意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6
他可太委屈了。
要不是知道我妈每月给他打两千的生活费,我就信了。
二叔每月发来的医药费加上生活费,一个月也得有七八千了。
合着全是在这骗人呢。
他说想让我爸妈回来看他。
可我怎么记得,以前我们来看他,他拿着棍子追着我们打。
说是没生出儿子,净给他丢人了。
老头往客厅一站,模样倒像个主事人。
就是说的这话,难听。
“今天我在这就把话说明白喽,都是一家人,孩子打碎个花瓶你们要死要活的,要闹到警察局去,也不嫌丢脸。”
“你们也是做生意的,怎么不知道人心险恶呢,烂瓷片没划到手,人家没讹你钱就不错了。”
最后他拍拍我失神的爹,送他一句。
“吃亏是福。”
可给老头装完了,怪棍一扔,抱着大重外孙就出去了。
饭也吃不成了,时间也不早了。
余下的亲戚也都借口离开。
看着满屋狼藉,我妈气得踹了我爸一脚。
见他没反应,她喊我一起踹。
“当初喊他断亲他不断,拖拖拉拉的到了今天,要不是他,咱娘俩早去三亚晒太阳了。”
“你有气赶紧撒,趁他这会儿沉迷悲伤,等会儿清醒了就说是你爷爷打的。”
我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还得是我妈,真牛。
那老头走了还没一个小时,大姑就打来电话,说他病重了,这会在icu。
我跟我妈相视一笑:“不信。”
一把年纪了,还玩什么狼来了。
不仅我妈不信,我四姑也不信。
“他肯定是想给他小儿子弄钱了,我被他坑过,我不信。”
四姑不信,我二叔二婶更不信。
甚至偷摸怪他,没跟他商量就装病了。
就这样,老头在icu里咽了气。
但是没有一个人难过。
唯一有点冲动的我爹,看着自己满身的鞋印子,也闭了嘴。
兄弟姐妹几个人,连夜聚到一起分家产。
四姑从他床底下摸出来一本书和厚厚的一沓钱。
遗嘱明明白白。
大姑两千,四姑两千。
二叔四万,我爹一分没有。
小辈的他也考虑到了,写了七八页,就是没有我名字。
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小时候也对从他那里获得亲情抱有过幻想。
我是他身边儿孩子中最狗腿的一个。
帮他按摩,帮他捶肩膀。
帮他挠背,帮他遛鸟。
他闭着眼的时候明明很受用,可睁眼看到是我,就大声把我吼走。
后来我胆子变小,跟在孩子堆里等他发压岁钱。
堂哥有,堂妹有,连来八竿子打不着的邻居家的侄孙女都有。
就我没有。
我以为是他没看见我磕头,就在地上疯狂磕。
我讨厌自己与别人不一样。
那种孤零零的感觉,我不喜欢。
嗑破脑袋也没有,每次都是我妈冷着脸把我抱走,然后塞给我一大包红票子。
妈妈好,爷爷坏。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一点一点的,堆砌了我过分敏感的性格。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会困其一生。
后来我什么也不缺,但想起来那些日子,还是觉得怅然若失。
老头现在死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我的爷爷,到最后一刻,也还是不喜欢我。
不知道我爸,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钱虽然不多,但他们还是高兴地不行,开始筹划葬礼的事情。
人心不足蛇吞象按,这话被我二叔完美演绎。
“棺材、酒席这大头呢由我大哥准备,长子嘛,多承担一些。”
“寿衣之类的礼节就我跟我媳妇儿负责,这部分大哥就不用出力了,出钱就行,按照村里一般的水平,你拿个8万给我就行。”
我爸这回可算清醒了,一下就抓到了重点。
“这等于是啥都我来,那收的礼金呢?”
7
“礼金到时候肯定是咱兄弟几个分,这个你放心。”
他胸脯拍的邦邦响,我是一点不信。
都给他算计完了,这会儿我爹也清醒了,没必要留面子了。
“咱先不说葬礼的事儿,也不说遗嘱真假,咱就单单算算我爷爷装病,我家给的钱。”
听我提这茬,二叔明显不高兴。
“你爷爷都死了,死者为大,你还不依不饶的,你爹妈怎么教你的?”
我爸妈这会儿站我左右两边,成了我的底气。
尤其是我那190,230斤的爹,压迫感十足。
他再不给我倒油了,一脸横肉看着我二叔。
“我嘴笨,我姑娘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我妈点头:“她这会儿刚吃了药,不傻,听她说吧。”
好,全家达成一致,统一战线。
“大年已经过了,这么说是从前年三月初了,从那时候起,我妈平均每个月给你转7800,其中两千是给二婶的辛苦费,合计22个月,171600。”
“如果爷爷真生病了,钱花再多我们都认了,但是吧,咱也都知道了,爷爷根本没生病。”
“我妈很早就给他打生活费,每月两千,他一个老人家也不怎么花,多少会剩点,再加上他的退休金,乱七八糟的加起来,肯定不止枕头底下的四五万。”
原先那话只是声讨二叔二婶,后面这句把大姑四姑也扯了进去。
她们看着手里的两千块钱,陷入沉思。
我妈在一旁加火:“法律上来说,女儿也有继承权的。”
这下我姑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我猜测她们以前,肯定也因为是女孩被爷爷区别对待过。
只是向来如此,她们接受了不公又把不公原封不动地传递。
挤压已久的不满,这会儿看起来有要爆发的苗头。
“张凤琴(我二婶),是不是你撺掇着我二弟,串通我爹一起诈骗大弟?”
我二婶不认。
“说什么撺掇,那老头子中间也确实病了,他们几年不回来,我替咱爹要点钱怎么了?”
这话我不爱听。
“二婶说替我爷爷要钱,怎么我爷爷到死,就这点钱儿,不应该啊。”
“那我哪知道,说不定跟你那个堂哥一样赌博去了呗。”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可惹毛了我大姑。
“你个小贱蹄子,我儿子赌博不好,你的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背着自己媳妇找小寡妇,说出去多给你长面子似的。”
两人吵得差点儿打起来,沉默半晌的二叔突然打了我二婶一巴掌。
“我爹当了一辈子教书匠,清清白白的,你瞎说什么?”
二叔有点孝顺,但不多。
二婶哪受得了这委屈,歪着身子抹眼泪,大喊着不活了,叫我爷爷带她走。
场面一度混乱,我四姑站了出来。
“我算是听明白了,二哥借口咱爸生病,问大哥要钱;二哥还可能拿了咱爸的生活费和退休金。”
“二哥骗人又独吞财产,指不定这遗嘱也是他整的假的,他的话就没有可信度了。”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要不二哥把骗大哥的钱还给人家,葬礼的事儿大哥肯定愿意出钱出力。”
“你要是不愿意还,咱就查爸账户流水,你的账户流水,遗嘱就找笔迹鉴定,我反正不嫌麻烦。”
要不说四姑读书多,这头脑多灵活,条理多清晰。
话说得好,但让我二叔把钱吐出来,根本不可能。
谈钱就是要他命,他现在无差别攻击,谁都骂。
先骂我四姑。
“早知道就不让你读那么多书,就该跟大姐一样,十七八岁把你嫁出去换彩礼,老老实实当个农村妇女!”
一句话惹毛俩人。
再骂我爹。
“哥你没良心,咱爸的葬礼你不出钱,到时候全村人都来戳你脊梁骨。”
我是他嘴替,我来说。
“他快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了,也不差这点儿了。”
我爸猛点头。
“不能面子里子都难受。”
钱不想给,嘴上也不想认输。
二叔转悠了一圈,那个傻子不在,他觉得我最好欺负。
他觉得他嫂子打不过他,他觉得他窝囊哥哥不敢动手。
他开始造我黄谣,说我做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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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不明白,你也就是个大专,个子还那么点,怎么就当上空姐了,是不是陪你领导睡觉换来的。”
我爸攥紧了拳头,我示意他别动怒。
这攻击性不强我能应付。
我妈倒还淡定,她划拉了两下手机,心里有数。
好,我开始假笑。
“首先呢,我确实就是一个大专;其次我不矮,我162;最后呢,我签的是国外的航空公司,人家身高要求不高呢。”
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解气。
“那你空姐当得好好的,怎么又去干美甲了,是不是因为跟领导睡觉,作风不端被开除了?”
就是一个,不跟领导睡觉我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继续假笑。
“因为在飞机上碰到了和您一样傻逼的旅客,所以说受不了,辞职了呢。”
“干美甲当然是因为我没本事,只能给人家搓指甲了呢。”
找回了点场子,他气顺了点。
二婶见状也不哭了,编排人,她最喜欢了。
“做美甲能挣几个钱,你怎么买得起那十几万的包,是不是榜上了有钱人,给人家当小三?”
啊哈哈,真的是被气笑了呢。
“那个,我有十三家门店呢,还有,我还跟二叔二婶一样啃老呢,我爸妈非要给我买,这也没办法呢。”
说不过我,她开始语速攻击。
“你是鸡你就是鸡你就是靠陪睡领导的你睡老男人你给人家当小三你下贱你该死你是鸡你卖屁股你小三......”
快得我听不清她说什么,自然没办法反驳她。
“好吧,你赢了。”
精神胜利怎么能不算胜利呢。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呢,警察又进来了。
大姑四姑都有点发憷,二叔二婶倒显得无所谓。
“没事儿,上次叫我们出去就是问问,问那傻子在哪儿捡的,问完还给我们送到家门口了。”
上次可能是,但这次有点不一样。
警察略过她,直接给我二叔上了银手镯。
她这下慌了,抓着警察袖子不放。
“你们搞错了吧,你们抓我男人干什么,他又没杀人放火的,你们凭什么抓人?”
“您丈夫李建设涉嫌拐卖妇女,目前证据确凿,没抓错人。”
警察机械地回答,随后扯开哭闹的她。
我妈拦住警察,说有人造谣诽谤。
警察看了视频,眉头紧皱,看向二婶的目光并不算友善。
“目前看来有捏造事实的行为,可以先备个案,后续如果大规模传播对当事人造成伤害,我们会依法处置。”
二婶听不得这话,追在警察身后大喊。
“怎么连我也要抓!”
等她情绪冷静下来,我不计前嫌替她普法。
她也终于说了实话。
“我以为是捡来的,谁知道是你二叔花了两万从上家买来的,那我们那个年代,买个外地老婆很正常啊,买来怕她跑关起来也很正常啊。”
我两眼一翻,甚是无语。
“我二叔这是拐卖,铁板钉钉没得洗;把人家关起来,限制人身自由,那是非法拘禁。”
“可是,可是这边儿村里好多这样的,怎么只抓你二叔?”
好多?
“咱们村那个天天光着脚的傻子,娶的也是个傻子。俩人不会生孩子,他爹就把他媳妇绑起来教他,就跟那母猪配种一样,现在孩子都成年了。”
“小学门口那个坐轮椅的,他妈也给他捡了个傻子在家养着,问就是赶集的时候在垃圾桶旁边儿捡的。”
“以前更早的时候,不傻的也卖来卖去,卖给人家生孩子......”
说着说着,我二婶也意识到了不对。
这几天,为着我爸兜里那点钱,大家闹得不可开交。
现在姑姑婶婶坐在屋里,重新审视一遍这些发生在身边的习以为常的事。
四姑最先开口:“这是不对的,这些女人都很惨......”
大姑也觉得不妥:“原来都习惯了,一个村的人还都互相帮忙盯着,谁家媳妇跑了,都好多人去追......”
二婶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应该是想起来,傻子身上的伤疤和一颗牙没有的嘴巴。
9
大年初七,二婶骑着电动三轮车出门。
她没了从前的精明神气。
拐歪妇女的案件影响很大,警察掌握证据后法院快速审理。
二叔被判七年外加五万罚款。
她驮着一车行李,说天还冷得很,要去监狱给二叔送衣服。
我妈拦着她,说监狱啥都有,你也什么都送不进去。
她哦了一声,调头回去。
好像太难过了,情绪就趋于平静。
我爷爷的葬礼我爸全包出去给别人做了,连灵堂的哭丧队都是专业的。
声音又大又响亮,就是不知道村里人还戳不戳我爸脊梁骨了。
应该不会了。
戳的最厉害的两个。
一个死了,一个进监狱了。
二叔骗的那些钱,也没要回来,被二婶交罚款了。
大姑拉着我小侄子来道歉了。
这小孩还想喊我小绝户,吓得我姑赶紧捂住他的嘴。
小孩子道歉马马虎虎。
我拍了视频准备等他长大了给他看。
其实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让他赔27万。
花瓶碎了,何尝不是了结了我爸妈的心结。
不过我还是叫他写了欠条,按了手印,以防他长大了又作妖。
大姑因为儿子赌博的事情,已到退休年纪又出去找活。
我爸给她介绍个工作,也还算钱多事少。
四姑没再来过我家了。
她说她书还是读的不够多,思想才会固化到那种程度。
她说环境不可避免地影响人,世界每天都在变,她要去到外面多看看。
哦,她还给我写了道歉信。
还行,很诚恳。
经这一遭,我的窝囊老爹再也不喊着回老家了。
他现在天天粘着我妈,一块儿到小区里跳舞。
他太胖了跳不动,坐在椅子上盯对妈心怀不轨的老头。
哦,最近在手机上刷到了我们县城拐卖妇女的热搜。
我有些难过。
不是觉得丑闻给家乡丢脸了。
只是觉得,那些可怜的女性原来一直活在我长大的村落。
而我,到了如今才发现。
可能,我真的是个傻子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