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无垢境。
三十七座石碑静静伫立于白色的细沙上。
其中唯有四块下面空空如也,另外三十三块下面都有或完整,或残缺的身体埋着,正在吸收着细沙中的能量。
已经清醒一阵,又被尊上勒令继续躺回去长脑袋的乌卓,和前两日才醒来,又要重新入梦给血脉后辈传承术法的月姣,此时也都躺在各自的石碑下,一连几日没再出来过。
“应该不是月姣,不然不会这么多日都没有动作……”
老者捋了一下下巴上的胡须,“且她伤势未愈,这次醒来正如她说,应当是场意外。”
“百尺前辈,您不能因为与月姣前辈相熟,就这么为她说话。”
藕青双脚一蹦,身体向上飘了飘,有些愤愤不平地嘀咕道:“您先前还怀疑过,没准是我阿爷呢。”
藕青的祖父本体也是一节莲藕,当初神殿被毁时,他用神力护住了藕青,自己伤得极重,哪怕万年过去埋在细沙里的身体还分作八块,没有合拢到一起。
不过他有一个天赋能力,便是可在泥土随意遁行,取物于无形。
正是因此,前几日大家讨论谁有可能是那个叛徒的时候,老者才会提上一嘴他的名字。
“不是你阿爷,我去看了他的本体还没有复苏的迹象……”老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此时他们还醒着的四个,两个位于无垢境内,两个离开无垢境继续盯着洛海境与玉灵猫所在的境遇。
几日下来,乌卓已经开始炼化尊上所赐的那缕神力,窃取尊上发丝的叛徒,却迟迟没有现身的端倪。
“百尺前辈,藕青,你们也应离开无垢境。”
乌卓将自己无头的身体留在石碑下,神魂施展敛藏气息的神术,飘到老者与小白娃娃中间。
“你们在这,动手的那位只怕不敢露面。”
“你们得多些外出不在的时间,才能引他出手,不然再等下去,我怕尊上所赐的那缕神力,真就被我炼化完了……”
乌卓知晓这缕神力别有他用。一点也不开始炼化,无法迷惑那个叛徒,但一开始炼化,哪怕他已经极为克制,神力还是源源不断地被他伤口吸入,不过几日,他的脖子截断处,竟已长出一些新肉。
看着乌卓欣喜却又极力克制的模样,老者摇着头叹息了一声,
“不必刻意放慢恢复的速度。傻孩子,尊上赐你此物,本意就是助你恢复伤势。”
至于抓出叛徒,才是次要的。
“是,乌卓知晓。”乌卓应了一声,神魂钻回石碑下的身体,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将那叛徒抓出。
不能辜负尊上对自己的好意。
无垢境内安静下来,老者与小白娃娃也先后从境遇中离开。
后者是真的离开,前者却是晃了一圈又悄然躺回到自己那块石碑下,紧盯着乌卓那边石碑的动静。
几个时辰过去,没有任何气息变化。
却见石碑轻轻一颤,随后乌卓顶着他那已经生长了一圈新肉的脖子,从石碑下冲了出来。
视线四下环顾,正在急切地搜寻着什么。
老者眉头一皱,真身未显,却已收敛气息隐匿身形来到乌卓身旁。
“怎么了?”他传音问。
“尊上所赐的明珠,忽然不见了!”乌卓语气焦急地回应。
“百尺前辈,不是我监守自盗……”
两次尊上所赐之物,都是在乌卓身边消失。
再加上这一回,周遭没有任何气息波动,也没有任何一位尚未苏醒的神使,有着离开石碑的迹象与征兆。
所有证据都指向,有问题的可能就是乌卓。
老者却没有怀疑,“先找。”
“我与昭阳晦月兄妹在无垢境外布下了两重禁制,神者九阶以下,绝无法离开。”老者便是神者九阶,神殿中还没有比他修为更高的神使。
既然那东西真的被窃取走了,剩下的便也简单了。
只要将东西找到,便能将这个叛徒抓出来。
他们如今要做的,正是瓮中捉鳖!
“您不怀疑我?”乌卓愣了一下。
“不疑。”老者语气笃定,“若你有问题,苏醒后第一次面见尊上,尊上便不会放任你回到无垢境。”
他相信的,从来就不是乌卓,而是他们的尊上。
已经过了尊上的眼,便说明乌卓的忠诚没有问题。
“百尺前辈……”
“还磨蹭什么,赶紧找吧。”老者催促一声,旋即身影一闪,来到乌卓那块石碑下。
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其中有一个方向的细沙,似乎比另外几个方向更加松动一些。
他分出一抹神力,朝着这个方向探去。
无垢境中,三十七块石碑并非整齐排布,但每一块与每一块之间间隔的距离几乎相差无几。
这个方向延伸出去,还有四块石碑。
分别属于藕青,藕青的祖父,和另外两位本源之力属木和属水的神使。
这边地下所埋的灵物,也多是这两个属性,可见尊上将他们埋进无垢境时,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
老者凝眉探向那四块石碑下方的身影,半晌却将目光收回。
不对,不是他们……
这是那个叛徒,故意迷惑他们的!
…
漂泊在海上的白玉莲台中。
沈怀琢看着土豆狼吞虎咽,屈起手指,在它两角之间柔软的额顶轻轻敲了一下。
这小子,沾了他的光,才吃上徒儿亲手做的面条。还不知道好好品味,就这么狼吞虎咽,暴殄天物!
下次,还是不让徒儿为它做了。
他也不用徒儿做。
每一年只这一次就好。
徒儿这双手是练剑的,可不是用来做其他俗物。
正这么想着,屈指敲完,手指还未来得及收回,沈怀琢忽又感到识海一热。
是他分化的那一抹神力,有了动静。
呵,察觉到那抹神力上沾染的熟悉气息,沈怀琢没有丝毫犹疑,直接催动了自己藏在蕴藏神力那颗明珠中的神术。
…
“啊!”
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在无垢境。
老者与乌卓的身影,同时闪身出现在叫声响起处正上方。
刺目的金光顺着细沙向外透出,埋在细沙中的身影,似被金光灼伤,气息瞬间外泄。
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玄夭。”老者眸光一暗,眼神蓦地锐利,“竟然是他。”
本体为玄天金翎鸟的神使,玄夭。
玄天金翎鸟是一种九天上少见的种族,哪怕在下界,都少有能修炼到五阶以上的。
在下界这一种族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金翎鸡。
以灵力精纯,肉质细嫩著称。
玄夭最初就只是一只生活在下界的金翎鸡,还是尊上的母亲,上一任南神殿神尊,下界游历时见他修行勤勉,不甘受血脉限制,起了善心,赠了他一场机缘。
他也确实没有辜负尊上母亲的期望,短短千余载,就从三阶妖兽,一路突破到了飞升入九天,而后又努力突破为神,进入南神殿追随尊上的母亲。
过去,他的忠诚有目共睹。
老者还真未想到,这个背叛者会是他。
但事实胜于雄辩,尊上所赐的那颗明珠,此时就埋藏在玄夭的石碑下。
哀嚎声止住,石碑下的人也明白自己已然暴露,催动术法便化作一道残影,冲出沙土,窜向无垢境外。
发现无垢境入口处还布有禁制,他的神情一凛,人身变幻回本体,身上的翎羽一瞬间向着前方禁制射出。
就在这时,老者也跟着显形,虚空一抓,无数根细长的须子从地面冒出,直朝空中那只仿佛“秃毛鸡”一样的身影抓去。
那秃毛鸡修为稍逊于老者,见自己不敌,躲闪之际又将一物取出。
是块四四方方的令牌,上面金光闪烁。
老者与乌卓同时面色一沉。
神行符!
可无视禁制,穿越虚空的神行符。
“拦住他!”
无数根须子再度袭向空中的秃毛鸡,少了一颗脑袋的乌卓,也摇身一变,幻化回本体。
比那秃毛鸡体态还大一圈的黑色无头巨鸟,拍打羽翼,挥出无数道风刃。
与此同时,先前才露过一回面,就躺回自己那块石碑下的月姣,也已从碑下飞出。
只见它鳞片斑驳的长尾用力一甩,无数根由水构成的利箭袭向秃毛鸡的双翼。
一击击中,她又咬着牙再甩出第二下,同时身影飞到近前,愤愤地瞪着秃毛鸡道:“玄夭,你这样可还对得起主子?”
她口中的主子,并非尊上。
而是尊上的母亲,那个曾经给予过他们恩惠,让他们得以成仙、成神的上一任南神殿尊者。
合力阻拦他的三位神使,两位修为都在他之上。
再加上被尊上藏在明珠中的术法所伤,玄夭力又不竭,那块神行符终究没使出来,落到了受老者所控的一根须子中。
他的翅膀被折,身影落回地面,化出人形。
低垂下头,没有作声。
“玄夭,我不问你为何背叛尊上。”
老者面色严肃,“若你还记得主子对你的大恩,那你便将背后指使你的人之名说出。”
低垂着头的人,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是将头撇向一旁,倔强地不愿开口。
老者面色渐冷,不再询问。
抬起右手,便狠狠拍向了面前之人的头顶。
“不好。”眼见玄夭眉心散出一束金光,随之气息越发微弱,月姣面色一变。
“他的识海早就被人动过手脚。”
“快收手!”
再不收手,对玄夭搜魂之人,恐怕也会遭到反噬。
老者咬牙收回手,面前才化回人形不久的身影,因彻底失去生机,又变幻回本体的样子。
再也没有了气息。
无垢境内,三位神使注视着这具尸体,一时间沉默无言。
在此之前,他们猜测过很多人,却没有猜测过会是玄夭。
良久的沉默后,老者叹息一声,喃喃开口:
“偏偏是今日……”
“隐藏在珠子中的术法催动,尊上定也有所察觉。”
“怎么偏偏是今日,背叛者,又偏偏是玄夭……”
乌卓有些莫名,他没有头,自然显露不出神情。
语气却透出几分不解,“今日,是什么日子?”
“……”老者与月姣相识一眼。
那些后来由尊上收入南神殿的神使或许不知,可他们这些南神殿的老人,却再清楚不过。
今日,正是尊上诞辰之日。
也是尊上母亲的忌日。
印象里,许多年前玄夭就因想要为尊上庆生,而被尊上狠狠责骂过一回。
尊上不喜这个日子。
原本尊上的神魂离开此界,本可以不去想起这个日子。
却偏偏,又被今日之事提醒……
此时尊上心中定不好受。
想到这里,老者眼中露出无尽的自责与疼惜。
他们应当动手再快一些,若是能快点抓住玄夭,便不会动用尊上那道神术。
至少,不至于让尊上在这样特殊的日子独自痛苦煎熬。
…
被老者以为正在痛苦地沈怀琢,此时心态尚好。
尝了徒儿亲手做的长寿面,又抓出藏在无垢境里的叛徒。
一日之内两件喜事,足以冲淡心中那抹忧愁。
不知不觉,他心中的必死之心,早已一丝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