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宥抿唇不语，安静听祁桓继续说道：“太子妃临终时的遗愿不过是想让小殿下安稳度过此生，并非走上这一条血雨腥风之路。”
“我明白。”
“那，小殿下的意思？”
汤宥一阵沉默。
此时屋子里所有人都在，越吟、孟其修、秦舒明、林挽、魏昭迎，还有知晓形势后表示支持汤宥的地方官员和文人。
他们都在等，等汤宥的一个答复。
也在等，等着看这位十五岁的小殿下，太子汤宪的嫡长子，跟如今皇宫里坐着的那一位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屋子里安静如斯。
片刻后，汤宥微微抬眸，看向祁桓，语气平稳地说：“去年，傅大人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彼时他从高处跌落，一路南下到韶州，找到我，说，他要择我做他的主君，要扶我坐上京都的最高位。”
“我本以为他是为名，为利，为权。于是我问他，他的为官之道是什么。他说，为一方官，护一方百姓。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先生告诉我，百姓是这天下的根基。但这一年多的时间，我从岭南北上到洛阳，又从洛阳南下到金陵，途径之地，却是看到百姓黎民流离失所，看到农民妻离子散，看到商人家破人亡……”
“那时我便在想，若百姓是天下的根基，如今饿殍遍地、灾荒四起、民不聊生，便是说，大宁的根基已经被动摇了。”
汤宥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从未离开过祁桓，他面容干净，声声坚定，眼睛里有着几分莫名的执拗。
他说，“我虽从未见过我的父王和母妃，但我从许多人口中听说过，太子汤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若他在，天下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所以，祁将军今日问我的想法，我也同将军把我的立场说清楚。”
汤宥一字一句，“我走这条路，不是因为你们让我走这条路，也不是因为谁逼我走这条路，而是因为……”
“为了大宁的根基，为了天下的百姓，为了父王的遗志，为了那些忠义至上却无故惨死的重量……”
“所以，这条路，我非走不可。”
屋内一阵沉默。
片刻后，祁桓又问：“可小殿下是否知道，走这条路，意味着什么？”
“自然。”
“小殿下不怕？”
“怕。”
汤宥坦荡承认，“我知道如果不走这条路，我能依着母妃的遗愿，或许难成大志，但好歹能一生平安。可是——”
“眼下，我不走这条路，我看着党争内斗继续耗损大宁的国力，摧残大宁的根基，而我身为汤家的人，有这个机会可以改变这一切，却什么都不做的话——”
“祁将军，那我平稳地走完了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百年之后我入了土地，再见到我的父母，见到那些枉死的冤魂，我有何颜面去面对他们？”
无人能相信，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
若有人问，同是少帝，眼前的汤宥和京都的汤瑛有何不同？
秦舒明会说，京都的那一位，是绝对无法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不出这样一番话的。
无关乎年龄。
关乎格局，关乎本心。
于是，当所有人都在沉默的时候，秦舒明忽然起了身，慢慢走到汤宥的面前，嘴唇微颤，似是激动。
他双手交叠于身前，片刻后，缓缓跪在汤宥面前，高声道：“臣——愿殚精竭虑！誓死追随！”
跟着，孟其修也起了身，其余官员及文人也陆续起了身。
祁桓、林挽、魏昭迎也起了身，站在底下，祁桓站在最前，林挽和魏昭迎一左一右站在后面。
三人单膝而跪，低头，祁桓道：“臣等——愿鞠躬尽瘁！誓死追随！”
“臣等愿鞠躬尽瘁！誓死追随！”
“臣等愿鞠躬尽瘁！誓死追随！”
治丰二年夏，东阳军破大宁北境，朝廷迁都洛阳，长来侯兼枢密使魏胤留守京都，对抗敌军，靖松侯康哲自西北调军驰援洛阳。
柔太妃岑盈盈诞下皇子汤顺，不久后，岑纪连同靖松侯发动政变，挟天子诏令命京都魏胤退兵，东阳军队占领京都，大宁北境彻底沦陷。
魏胤退兵南下，军队驻扎于淮水，他携兵符入宣武营，连同宣武军在淮水一带铸成防线。
同时，太子宪的嫡子汤宥携太子玉契，在祁桓、孟其修等人的支持下登基为帝，定年号为永康，都城金陵。
此后，大宁政权以淮河为界，一分为二，史称南北宁时期。
太皇太后和汤瑛被分别幽禁后，岑纪去探望她。
如今的何氏已经摘去了凤冠，一身素衣，无甚发饰，被押禁于宫墙中。
岑纪依旧是一身紫色的官服，嘴角噙着几分得意的笑，走到何氏面前时，依旧恭顺行礼，“参见太皇太后。”
何氏一声冷笑，“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这么假惺惺！”
她抬头，一双凤眼盯着岑纪，痛骂道：“岑纪，你这狼心狗肺的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岑纪嗤笑一声，广袖一挥，端坐在何氏对面的红檀椅子上，“太皇太后，臣不得好死，那您呢？”
“论手段狠辣，太皇太后比臣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岑纪如今正在得意之时，他坐在对面，轻笑，“臣早就提醒过太皇太后，一朝得势，便各自安好，谁知太皇太后野心勃勃，当了太后还不满足，非把臣逼得站在您的对立面呢？”
“臣不止一次提醒过太皇太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您身为后宫妇人，却效仿吕后妄想专政。如今您当明了，这摄政太后——”
他身体微微前倾，似笑非笑，“也不是这么容易当的吧？”
当年何氏只是二品淑妃，上有皇后，下有宠妃，朝廷中有嫡太子汤宪，有宰相孟知义，有骠骑大将军林征。
是岑纪先找的她。
是岑纪，用诱饵引诱出了她和汤尧内心的那只野兽。
是他，扶持何家上位，撺掇汤尧在朝廷拉党结派，逼走了孟知义，害死了林征。
是他，在朝廷培植自己的势力，功高震主，威胁皇权。
是他，挑拨她和汤尧的母子关系，令他二人心生罅隙、自相残害。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