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宥点了点头。
今日不提此事他都差点忘了,当时傅迟从金陵离开京都,虽然情有可原能够理解,但若不小惩大戒,对朝廷来说也是有负面影响存在的。
于是他沉思了片刻,道:“既是如此,就罚你禁足半月,俸禄减半。”
“臣遵旨。”
这样的惩罚,无足轻重,可也足够让曹御史闭嘴了。
汤宥看了他们一会儿,想了想,继续说:“那,第二件事情,你从阳城去打轩辕关的时候,为什么临时替换江归为前锋主将?江归在金陵时犯的错,朕不杀她,已经有所宽容,可你却还替换她作为前锋主将,林挽——”
他眯了眯眼,一字一句,“头一次犯错,是情有可原,可明知故犯第二次,就说不过去了。这一点,你好好给朕解释明白。”
林挽沉默。
时至今日,她都从未与外人提起过她右手不能提剑的事情,如今突然要把这一层捅破,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陛下,臣妇……”
林挽迟疑了半晌,支吾道:“那一次坠城楼,臣妇右手筋脉断裂,而轩辕关地势险要,故而……”
这话一出,满场哑然。
祁桓第一次知晓此事,不由转过头看向她,眼里露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心疼不已。
便是汤宥,也惊讶了半晌。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镇定道:“去请太医。”
太医来后,确认林挽所言属实,一时间汤宥也不知当如何才好。
是非功过,皆是林挽当时作为一个将领,为了顾全大局而做出来的决定。
林挽见陷入僵局,沉默片刻,道:“陛下,陛下厚爱,给臣妇一个辩明功过的机会,臣妇感激不尽。时至今日,公不公道,臣妇已经不在意了,对了便是对了,错了便是错了。若诸位大人依旧不满,臣妇也不愿陛下为难,头衔封号都是身外之物,臣妇只希望,诸位大人能放下心中的猜忌与偏见,莫让——”
她声音颤了颤,双手交叠于身前,慢慢躬身跪地,“莫让当年的悲剧再一次重演。”
“陛下!”
魏昭迎也起身退到林挽身边跪下,道:“臣也觉得什么封衔授官都是空话,臣不在乎这些,只是希望这事能就此了结,莫要再行争执,无论咱们的政见如何不同,也不该让一个外邦人看了笑话才对。”
殿外,祁枫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臣附议!”
殿内,傅迟再一次开口,道:“陛下,室轸作为一个外邦人,敢冒着挑唆两国关系的风险谏言,作为未来的盟友,臣以为他足够用心良苦。而放还十六年前俘去的镇北军将士,也可见得东阳对武将的敬重与爱惜。”
“十六年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再归故国。可朝廷若是连对武将最基本的信任和敬重都没有,给予武将的尊重甚至还没有当年敌国的多,岂不是让这些将士觉得心寒?”
“陛下,攘外必先安内,臣等愿退一步,只求陛下能给在疆场上奋力厮杀的几位夫人一个公道,三位夫人皆是军功累累,赐封号授头衔并不过分。臣并非争权,只是想给将领们他们应得的尊重,无论男女。”
“望陛下三思!”
“臣附议,望陛下三思!”
“臣也附议!”
这时,一直犹豫着没有表态的谢之寅终是缓缓跪了下去,长吐出一口气,道:“臣……也附议!”
秦烨犹疑半晌,也跪下去了。
而方才与众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曹御史等人还在犹豫。
并非他们执意针对,只是他们背后牵扯的,是被吏改所影响的世家的权势。
吏治改革削弱了他们在朝中的地位,如果他们不做出相应的反应来,朝堂之上,被针对碾压的就是他们。
可继续这样僵持,让外邦人看笑话,也是他们不愿的。
便是在这时,傅迟平静道:“若是诸位大人仍旧不满,臣愿自请削去身为首辅一职的实权。”
他这样一说,曹御史他们如果还要继续僵持,便是真的说不过去了。
即便他们内心都明白,傅迟不可能被削权。
因为他如今,他们如今的权势,支撑的是少年皇帝的皇权。
*
三天后,朝堂上汤宥颁旨决定废除女子不允行军封衔的条令,并在武考时适当放宽,可酌情准许女子参与武考。
过了两天,又一道旨意颁下来,将祁枫、魏昭迎、林挽三人的军功赏赐重新授予,并封魏昭迎为华阳将军,林挽为长风将军。
林挽接旨之后,高兴地跳到傅迟怀里,热泪盈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不停地在傅迟耳边道:“谢谢你,怀安哥哥。”
傅迟笑着轻抚她的后脑,温声道:“这是你自己挣来的,谢我做什么?”
近来傅迟被禁足在府中,不参与朝政,多在府中弹琴作画,调香赋词。
林挽细思起来,发觉好像从去年朝堂开始为这件事争辩开始,傅迟就变得不那么在意朝政,甚至有怠政之嫌。
原先她以为傅迟是对朝廷、对汤宥大失所望,方才如此,今日尘埃落定,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他早就开始布局谋划,以退为进了。
室轸只是一个意外的导火索而已,根本的问题还是在大宁的朝政,就算室轸不来,不在宴席上说那样一番话,经过了吏改,朝堂上的弊端也迟早会暴露出来。
“那你说,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呀?”
林挽有些担心地问,“毕竟我看那天他们好像也不是特别甘心,会不会在谋划别的什么啊?”
傅迟笑了笑,“会。”
他用琴弦拨出一个音来,道:“一首曲子要开始演奏,总得先弹出第一个音,才会让后面的演奏都顺理成章。”
“一旦有人狗急跳墙了,吏改的章程也算是步入正轨,接下来,”傅迟把手放在琴上,低眸笑,“就是清理门户了。”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各地世家揭竿而起,朝廷杀一儆百,出兵镇压,直接将闹得最凶的一户满门抄斩。
此一事变后,汤宥也借机再一次肃清了一次朝堂,由此,吏改也算是顺利推行下去了。
林挽和魏昭迎相继受封后不久,汤宥派出傅迟为代表,与室轸签署了联合打西凉的盟约。
西凉除了本身就是两国强劲的对手之外,还在两国交战及内政不稳时,频频在东阳边境试探。
盟约签署后,大宁派出魏胤、祁柏和魏昭迎同东阳放回的林家军的几位将领一同前去。
本来林挽是要一起去的。
但出征前几天,她突然紧张兮兮地跑回家,同傅迟说她改变主意了。
傅迟愣了愣,问:“为何?”
“嗯……就……不想去了……”
林挽神情恹恹,钻到傅迟怀里闷闷地说了句:“反正侯爷他们都去了,江叔叔也去了,也不差我一个小辈了。”
傅迟哑然失笑,以为林挽是舍不得他所以不愿去,便揽着她,温声劝抚道:“你不去,你父亲的灵柩怎么办?”
当年林萧战亡后,是江远之和他麾下其他将领安置的他的棺柩,在军都峰一带,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
因为未曾立碑,所以江远之他们必须亲自前去,而林挽作为女儿,必然是要去接父亲回来的。
傅迟想了想,觉得林挽不像是会因为挂念他而这般不懂事,便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林挽就从他怀里仰起头,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干脆把他的手拉过来,展开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傅迟没反应过来。
“师姐快要生了,我今日去了她那里,碰巧薛大夫也在,我就同薛大夫说,我月事近来又不太规律,已经有一个半月未曾来过了。”
“薛大夫怎么说?”
林挽想了想,轻叹了一口气,“他说我可能未来九个月,都不会有月事了。”
傅迟还是没反应过来。
林挽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噘嘴道:“还没明白呀?你要当爹啦!”
“你……”
傅迟脑子嗡了一下,手掌还放在林挽平坦的小腹上,愣了好半天才有了反应,讷讷问:“挽挽你……我们……有孩子了?”
“对呀!”
林挽大大方方承认,小心勾住傅迟的脖子坐在他腿上,趴在他肩上糯糯地说道:“还不到一个月呢,但我一想,我这样出去行军,谁能放心呀?就干脆同侯爷明说,我不去了。”
“怀安哥哥,我已经学会了做林挽。”
林挽捧着傅迟的脸,看着眼前人似乎还在懵怔中,不禁笑了笑,温声说:“现在,我要开始学做一个真正的妻子,和你孩子的母亲。”
那是夏天的一个午后。
屋外边阳光正好,蝉鸣声声,似是在为这个本就有几分燥热的天增添几分别样的色彩。
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一只蝉趴在窗台上,蝉翼在阳光的照射下色彩斑斓。
一阵清风拂过,窗台上树影婆娑,也轻轻吹动了相拥的人儿额前的碎发。
仿佛一幅静止的画卷般,他们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彼此,一个眼中带笑,一个眉目温和。
片刻后,他们都望着对方,低低地傻笑起来。
岁月荏苒,韶华倾尽。
便是万千的风景,却都不及那人眼中的一抹河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