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下车便开始打量起了我的四方小院,纵使嫌弃,良好的家庭教养使也使她不能表露出来。
她挥着手帕进来,看了看我,“你就是我哥带回来那个女人?”
我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哥也真是的,怎么也不舍得给你安排个好点的宅子?”
她看着四周吐槽。
“我今天来呢,只是想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陆星衍那个榆木脑袋拒绝了全江洲的世家小姐。”
她上下打量着我,“嗯,样貌倒是比得过江洲第一美人了,我就说那小子怎么会突然开窍。三年前他随萧家表姐去南疆,一待就是一年,我还纳闷儿是被什么吸引住了……”
“三年前他去过南疆?!”我心头一震,果然。
“你不知道?”少女也是一惊,“他在南疆不是为了同你在一处?当初家里修书几十封都劝不动他,若不是母亲装病,他才不会甘心回来呢。”
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一道道模糊的光影在我脑海闪过,我想抓,却又抓不到。
南疆有蛊术可使人忘却记忆,可是我明明没有失忆……
三年前……我努力回忆,溪边的少年身影,屋顶的醉酒谈心……几个零碎的片段,不是师傅……那是谁?
头愈来愈痛,我蹲下身捂住额头,
“你怎么了?”少女慌张地拉住我的手。
一个紫色的裙摆出现在我脚下。
“表姐?你怎么也来了?”少女惊呼。
我忍着痛抬起头,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容——正是当年师傅带回来的那个紫衣女子。
“我有事想拜托朝颜。”
她低头看着我。两年过去了,她的容貌未变,却不知为何眉宇有些沧桑,连说话,眉间都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星衍他……一直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丝毫不让我有机会找到你。所以我只能偷偷跟在表妹后面追过来了。”
“你找我做什么?”我强忍着头痛站起身。
“你想知道你为何总是头痛吗?”萧锦杬凝望着我。
我疑惑地盯着她。
“只要你跟我回南疆,一切问题都会有答案。”
“回南疆?”我冷笑,“你别忘了我当时是被谁赶出来的!”
“我知道……可是……南疆现在……需要你。月卿他——快要死了。”脑中嗡的一声,我心头一紧。
“怎么会?”不,我不信,他才二十七岁,怎么可能?
骗我回去的借口罢了。
“那年我走时,便在心里落了誓,我不会再回去的。”
“你回去看他一眼吧,他……想见你。”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我极力稳定住情绪,吸了口气,“当初是他赶我走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月卿他是有苦衷的。”她扑通跪下,拉住我的胳膊。
“苦衷?”借口罢了。
“是真的!你去见他一下吧!他这两年……真的很难过。”她带着哭腔说话也已经断断续续。
“表姐……”
旁边看到这幅景象的少女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萧锦杬!”
门口的声音传来,陆星衍满眼焦急,衣衫微微凌乱,看样子是刚赶路过来的。
“星衍,你不要再拦着我了,朝颜真的应该回南疆!她有权利选择恢复那段记忆!你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她后悔一辈子!”
恢复记忆?我疑惑地看着陆星衍。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在看到我攥紧的双手时,又放弃了。
他的眼神挣扎,像一个可怜的困兽,只有面对我时,他才会这样不安。
想起来这数次的头痛,让我感到陌生的脑海里的碎片,明明好像是我亲身经历的,却不属于我。
半晌。
“我回去。”
话音一落,三人都怔怔地望着我。
“真的吗?太好了!阿颜。”萧锦杬随意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连裙子上的尘土也来不及抖落,激动地拉住我的手。
这一刻,她为了师傅,早已不顾及名门闺秀的仪态。
我平静地注视着她,“这两日便回去。”
“阿颜,你……想好了吗?”陆星衍满眼担忧。
“我总要取回,我丢掉的东西。”
4.
夕阳洒下金黄的淡影,点映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周身几点碎云缠绕,草原上暮烟袅袅,草木影影绰绰。
唯有马车的车轮声,声声寂寥。
我坐在窗边,看着落日的余晖,手里抚摸着临走时陆星衍送我的萧。
离开的前一天夜晚,他如往常一样陪我坐在屋前的摇椅上。
我看出他内心忐忑,“我本来想着,如果你不恢复记忆,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也是好的。”
他沉重地看着我,“但是既然你想回去,那便回去吧。毕竟那是你的师傅……”
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经过两年的岁月沉淀,身上多了一层成熟的魅力。
“如果你恢复了记忆,还是愿意回来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想到这,我心里似乎已经有了底。
“到了,阿颜。”
萧锦杬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我拉开门帘,深深吸了口气,与江南的湿润清新不同,南疆的空气是凛冽干净的。
阔别两年回到此地,当初发生的事情似乎还历历在目。我逼着自己淡忘了两年,可是真当到了这里,我害怕了。
害怕见到那个男人。
害怕我会不能控制自己。
我穿着斗篷遮住了脸,随萧锦杬来到了我原来的房间。
说来奇怪,曾经我长大的地方,如今倒是要别人带我进来了。
我苦笑一声。
“阿颜,这几年月卿一直让人每日打扫着这里,不让别人进来,你放心,这里还跟以前一模一样的。”
萧锦杬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雕花圆桌,软菱纱帐,一尘不染,好像我当时走时便是这般。
我简单安置下来,并嘱咐萧锦杬先不要将我回来的消息告予师傅。
夜晚,月光洒进小窗,我有些失眠,还没睡,就听见房门被人打开的声音。
我立马警觉。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
我屏住呼吸,来人只是走进了中厅,并未向里。半晌,突然没了声响,我小心翼翼起床查探。
一个月光白色身影,背对着坐在塌边,手撑在小桌上。
我一怔。
“师傅?!”我上前轻拍他的背。
“阿颜?”男人闻声转过身,眼中一道流光闪过,却又转瞬黯淡下去。
“一定又是假的。”他喃喃自语,一手将我揽入怀中,“也罢,假的也好。”
我愣住,怀中肌肤滚烫,淡淡的酒气传来。
“阿颜。”他皱着眉,一脸痛苦地叫着我的名字。
怎么回事?师傅从来滴酒不沾的。
我挣扎想推开。
记忆中一向端庄自持的师傅,此刻眼神朦胧地看着我,沁了水般的眸子染上了酒意,绝对清冷的外表下竟带了丝蛊惑。
我恍惚间失了神。
师傅漆黑的眼底映衬出我微红的面颊,下一秒,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传来,我只听到脑中轰隆一声巨响,扶着他肩膀的手僵住。
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紧闭的凤眼,长长的睫毛扫下,在眼下投出了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睡眠不足导致的青黑。
他低头吮吸着我的唇瓣,力度逐渐加深。灵巧的舌头撬开了我的齿关,与我的纠缠在一起。
这陌生而又奇异的感觉。师傅的动作未停,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得任他摆布。
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抱到了床上。
他翻身压在我身上,长长的白色锦衣些微凌乱,像是染了凡尘的仙子,一双充满情欲的丹凤眼直直地望着我。
我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也不敢想。
“师傅……”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将手抵在师傅的胸口,紧张地开口,想打断这个荒唐的局面。
却不知,此刻的我面颊绯红,小声嗫嚅的样子,更像是一簇火苗,燃在了他的心头。
他俯下身,“你是我养大的,只能是我的。”
喑哑的嗓音,咒语般萦绕在我脑海中。
他一只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开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所过之处,一种异样的感觉席卷而来。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师傅,你醉了。”
下一刻,我的唇便又被他用嘴堵住。
他攻城掠地般地侵占着我唇齿间的空气,我像是一艘快要溺水的船,只能用手紧紧扒住他的胳膊,企图将他推离。
细碎的呜咽混杂着炙热的气息,我的领口在挣扎下微微敞开。窗口的月光洒下,胸口雪白的肌肤散露出来,师傅目光一顿,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直直地望着我,眼神晦暗,我眼角还旋着刚刚受惊而流的几滴泪珠。
我怔怔地望着他,理智告诉我不应该这样。
半晌,他伸出手,轻柔地将我散开的衣领拢好,随即翻身躺在了一侧。
他从身后环着我的腰,我不敢随意动弹。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刚才的混乱只是一场错觉。
我虽被他带大,小时候也只是个孩子,所以一些亲密举动也不甚在意。但自从我几年前第一次来了月事后,师傅像是第一次发现我是个女娃般,对我刻意疏远了不少。
我现在一动也不敢动地睁着双眼贴在床边,身后的气息逐渐平缓,师傅身上好闻的檀香混杂着些微的酒气,萦绕在我的鼻尖。
时隔两年再见的情景,没想到会是这般。
想起刚刚他唤我名字,当年却亲自将我赶走,这是后悔了?
我不敢再轻易相信,若不是他这演技尚好,当年我又怎会伤得如此。
不再细想,片刻后,抵不住舟车劳顿带来的困意,我也沉沉睡去。
5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身边位置早已空下,昨夜之事,全当梦一场。
“南疆现在人人都盼着你能重担族长之位。”
“呵。”
我心中冷笑,师傅,当初赶我走时,你可曾想到今日?
院门口,我轻叩门环,久久无人应答。我推门走入,和向外走的师傅撞个正着。
他脸色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
“听说你重病,如今看起来,倒是安健。”
我讥讽道。
“你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嗯。”看样子萧锦杬已经告诉他了。
他神情淡然,“你的记忆,确实是我封住的。”
果然,普天之下,除了我的师傅——南疆第一蛊师,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他人记忆呢?
南疆表面上的族长皆是女子,实际的掌权人却是祭司。而他,在当年我即位大典的前一日,才刚刚接替祭司之位。
我离开后,族长一位一直由师傅代理。
“随我进来吧。”
师傅走进书房,将柜上的向下一压,一道暗门出现在眼前。
这么多年,我竟不知这里还有密室?
我跟在他身后,走到一个亮着微光的小屋。
“吱呀——”
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木桌,上面摆放着一个通身用玉砌成的封闭住的方盒,旁边是一把精致的匕首。
我认出了那把匕首就是当日师傅用来取我心头血的那把。
心头的痛感似乎从未消失,那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我到桌旁的榻上躺下。
师傅注视着我的眼睛,“阿颜,你可想好了?”
“嗯。”
师傅将银针刺入我的额头,随后运功。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像是有什么闸门开了,无数影子争先恐后地钻入我的脑中。
我闭着眼痛苦地紧皱眉头。
一条条线将这些影子梳理,又连好。
原来,先背叛的人,是我。
四年前,萧锦杬生了重病,无药可救,无奈只能来到南疆求我师傅用蛊术医治。
陪同她一起来的,便是陆星衍。
师傅日日忙于治病,我百无聊赖,很快就和陆星衍打成了一片。
后来,萧锦杬的病好了,看向师傅的眼神也愈发暧昧。
而我整日和陆星衍厮混,情窦初开,对这个意气风发的同龄少年也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从我成为神女那天起,一生都禁止离开南疆。
可是他来以后,我的心里就好像对南疆外的世界萌了芽,他跟我讲江洲的美酒佳肴,稀奇玩物。
向往自由的种子一旦萌发,便一发不可收拾。
渐渐地,我和陆星衍私定了终身。
他一次又一次不顾家里雪花般飞来的书信,执意延长期限留在南疆。他想带我走,可是我身不由己,他也只好默默地陪着我。
我们度过了一段很轻松惬意的日子。
直到半年后,离我的即位大典还有一个月。
他收到家中急报,母亲重病,他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回江洲。
临行时,他拍着我的头,说定会在我即位大典前赶回来。
可是这一走,我没有等到他。
师傅告诉我,陆星衍是受了家族命令为了盗取我的金丝蛊才会接近我。
我不敢相信,但是回想起初遇时种种细节,这才明白,外界不过是贪图南疆圣物。
我一时难以接受,精神几近崩溃。师傅联合族中长老,对我的记忆进行了封印。
我完完全全忘记了关于陆星衍的一切,却将那份感情误打误撞地转移到了师傅身上。
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流下,被背叛的耻辱涌上心头。
如果陆星衍对我是利用的话……那又何必在这两年对没有金丝蛊的我那般好?
我起身,攥紧拳头,打算立马回去问个清楚,却见一旁盘坐运功的师傅眉头紧皱,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
“噗——”
霎时间,鲜血在我眼前炸裂开来,一片血雾,星星点点,落在了我和师傅的衣物上。
脑中轰隆一声巨响。
我颤抖地扶住倒在我怀里的师傅,也顾不了那么多。
“师傅!!”
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我向下望去,只见心口处一片殷红,雪白的长袍此刻血色斑驳。
我失了神一样找人求救。
6.
师傅昏迷的这段时间,我从萧锦杬那里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原来他当年夺我金丝蛊,将我逐出南疆,都是为了我。
他在我即位大典前一天才意外得知,成为族长后,为了使用秘术,我每半月就要以心头血喂养金丝蛊,这也是为什么族长必须挑选体质特殊的女子原因。
南疆的历任族长都没有活过三十五岁。
上届族长在我被选为神女后,就出去云游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云游,而是早已死在了某处。
师傅不忍我受此罪,所以才会当众将我赶走。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与师傅,怎么没有成婚?”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你误会了,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喜欢月卿。”
我抬头看向她,萧锦杬明艳的五官染上了一片阴霾,她自嘲地笑笑,“我一直都知道的,他在乎的人,只有你。我那时却居然还妄想,抢占你的位置。”
我心一惊,“你说什么?”
“他当时说要与我成亲,我是真的欢喜,可是没想到,这竟是为了你铺路……金丝蛊不能没人继承,可他又不忍你受苦,他想起给我治病的时候发现我和你的体质很像,都是极阴体质,便想让我取代你。”
“可是,他算错了,金丝蛊已经在你身体里养了那么多年,已经不是我能接替的了,他只好用自己的男子之血,加第一蛊师的全部功力,强行供养了两年,现在他的身体早就油尽灯枯了。”
“为你解封记忆,是他最后的一点功力了。”
“月卿不与你说,也不让我说,说不恨他是假的,可是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他明明为你做了那么多,却到死还被人误会了。”
“阿颜,这世上,谁都可以说他不好,唯独你不行。”
“他对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师徒之情,他为你做这么多,都是因为他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
一句句话石子般,狠狠砸进我心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是怎么出的房门我已经不记得了。
雪花浸湿了我单薄的衣裙,此时的我也已经感觉不到寒冷。
眼泪从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无声地滴在雪地上。我颤抖着手推开了大门,院子里很安静,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在。
只有屋内一盏昏暗的烛光在雪影中摇晃,师傅醒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石桌前,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膝中,眼泪从指缝中涌出。
身后轻浅的脚步声响起:“阿颜?”
师傅撑着伞,白色的狐毛大氂披在身上,下面是同样纯白的寝衣。
他的语气有些迟疑,但是脚步却毫不犹豫。
如小时候几万次那般,步履稳健地走到我身边,蹲下。感觉到身上一重,雪白的大氂衣尾落在雪地上,师傅将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怎么外套都没穿就出来了?”
他关切地握住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想说什么,开口却只剩呜咽。
眼泪更加汹涌地流出,我看到了师傅惊慌的眼神。
“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师傅!”
我紧紧地抱住他,满脸泪痕,“师傅……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师傅一怔,缓慢地抬起手抚了抚我的头。
“有些事,知不知道,都是一样的。”
他轻笑一声。
他望着我的眼神依旧温润如初,如许多年前那般风采依旧,我却从中看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落寞。
两年,我误会了他整整两年!
我红肿着双眼扑进师傅怀里,“是我害了你。”
师傅轻拍着我的背,我就这样宣泄了许久,为我赌气离开的这两年,为我们错过的这两年,如果我当时选择相信师傅,该有多好。
一想到在他替我忍受钻心之苦时,我却在江南安心度日,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宁愿他没有将我捡回来,如果没有我,他应该也会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长命百岁。
我跪在地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还能拿什么弥补,只是紧紧抓住师傅的衣角。
“阿颜,天寒,我们先进屋。”
“好。”想到师傅刚刚苏醒,身子熬不住。
我忍住心里的酸楚将他扶起,尽力咧出了个很难看的笑容。
师傅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看着他硬撑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只好早早服侍他睡下。
我趴在床边,看着师傅精致的侧颜,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微薄的唇,只不过多了苍白。我怎么早没有发现?!竟还对着他说那些风凉话!
我不忍心,实在不忍心,我伸出手,握住了师傅冰凉的手。
7.
这几日,我尽心陪着师傅,似乎重回了那些还未被打碎的时光。
但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傅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他在我面前强撑,我却还是能感觉到。
一个月过去了,师傅已经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了。
他不愿我看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一直想赶我走,但是我不能离开。
萧锦杬也偶尔会来看一眼,我站在门口,听着屋内两人的对话。
“月卿,我恨你。”
“我知道。”
“为什么,你这两年,甚至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就这么不堪吗?”
“我这种将死之人,不值得萧小姐挂念。”
“你为她做这么多,最后拱手相让,你真的甘心吗?!”
“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咳……咳”
“当年我封住她的记忆,更多的,也只是想她完完全全属于我罢了。”
“但是现在不行了,如果我有私心,我还是会用尽一切办法把她留在我身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们头发花白,走也走不动的时候。我想看她穿喜服的样子,我想跟她洞房花烛,子孙满堂,我想看着她直到白发苍苍,容颜迟暮。”
门外的我早已泣不成声。
我仿佛能想象到师傅说这些话的样子。
“但是现在的我,只希望她能去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找一个心爱的夫君,然后……忘记我,咳——”
“阿颜最幸运的,就是有你做她师傅。”
萧锦杬满脸泪痕从屋内冲了出来,看到我一愣,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夜里,师傅觉得身体状况还不错,说外面的雪景很好,想出去看看。我扶着他,慢慢地走在雪里散步,留下了两行一轻一浅的脚印。
“江州……也在这样下雪吧。”
师傅抬头望了望天,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
“嗯。”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们走到屋前的台阶上坐下。
“阿颜,去做你想做的吧。”
师傅握住我冻得微红的手指,我突然有些心慌。
“师傅……你不要再赶我走了。”
师傅的眼神坚定,“阿颜,有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陆星衍……”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他是想说陆星衍当年为了我不顾家命放弃了金丝蛊,师傅当年那样做,也是一种考验,看陆星衍会如何选择。
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师傅还在想着把我托付给别人。
师傅的眼里多了分释然,“我相信,会有人替我陪着你的。”
“我们阿颜,好好活下去就好。”
四目相对,我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我也释然地笑了。
“师傅,阿颜最幸运的,就是被你捡回来。”
我牢牢握住师傅的手,许是有些累了,他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身旁的呼吸渐渐平稳,直到感觉手里的那只大手一松,我将师傅搂在怀里,情绪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你还会回去吗?”
萧锦杬问我,现在族里的人都盼着我能重新当这族长,看着这养我长大的人和物,我淡淡地摇了摇头。
“金丝蛊经过师傅的心血和全部功力的喂养,如今已经不需要月月饮人血了,南疆不再需要神女了。”
“那你……”
我没有回答她。
三年后。
江州的冬天很短,已经有了初春的迹象。
碧水荡漾,青山连绵,春意融融,箫声瑟瑟,船夫站在船头伴随着曲声吆喝着山间小调,飞鸟飞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将玉箫藏入袖中,看着不远处的小木屋。
门口的梨树下,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映入眼帘,四目相对,“我回来了。”
陆星衍站在原地,微微一笑。
我走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陆星衍番外)
南疆蛊术,闻名中原。其金丝蛊更是让各大家族虎视眈眈。
我是江州陆家长子,自小养尊处优。在十八岁那年,我收到家族命令,跟随表姐去南疆治病,趁机盗取金丝蛊。
这也是对我继承家主之位的考核。
我来到了南疆,这里气候风土与江州相差很多。
我见到了一个穿着白衣,风光霁月的男子,我在江州还未见过如此气质之人。
听说他就是南疆第一蛊师——沈月卿。
他将我和表姐安顿下,我趁着他给表姐诊脉的间隙,出门透透气。
我闲散坐在树枝上,闭眼小憩。
一个女子的声音吵醒了我。
“臭师傅,坏师傅,又不理我。”
我低头看,少女眉如翠羽,肤如白雪,眸光流转,美貌纵使在江南,也是极为少见,她捡着地上的石子,用力扔进溪中。
我看得有些愣,脑筋一转,翻身跳下树去。
少女如愿被我吓到,盈盈的水眸瞪得老大。
“你你你……来者何人?”
她坐在地上,颤抖着手指着我。
我噗嗤一笑,“在下江州陆星衍。”
“不认识。”
“……”
她知晓我是跟随萧家表姐一起来的后,就告诉了我她的身份。
她说她是南疆神女,少女天真的面庞上挂着轻浅的笑容,甜到了我的心尖。
看样子被保护得很好,才不知道外界对她的虎视眈眈。
我想起自己的任务,心生一计。
只要我让她爱上我,到时候,她和金丝蛊,就都是我的了。
少女率真纯洁,热情地跟我这个初来乍到之人介绍南疆。
她告诉我她叫朝颜,名字是她师傅取的。
她还说她刚刚生气便是因为师傅没空理她。
边说着轻咬贝齿,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像一只佯怒的小猫。
她师傅就是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想起他,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危险。
我隔三岔五就去找朝颜,她比我小一岁,我们二人很合得来。
她说我比她师傅有趣多了,听到这儿,我心里竟隐隐有了几分我也不知为何的欣喜。
她不喜萧锦杬,因为觉得萧锦杬抢占了师傅的时间,导致她好久都见不到师傅。
我倒是希望萧锦杬能日日缠在沈月卿身边,好有更多时间让我们独处。
一天夜晚,我看到朝颜一个人坐在屋顶喝闷酒。
我略施轻功,也拎了两壶坐在她身旁。
我给她讲江州的稀奇玩意儿,看着她眸子晶亮,不知何时,看我的眼神,带了丝娇羞。
我说带她去江州,但是她却告诉我她不能离开南疆。
神女这个身份,让她衣食无虞,却也成了一道枷锁,将她的一生都锁在南疆。
我不忍心,暗自发誓一定要带她走。
表姐的病很难治,我在这一待就是半年。我和朝颜私定了终身,同时也在寻找解开金丝蛊的方法。
沈月卿似乎发觉了我的不对,每次见我的眼神都如寒冰般阴沉。
萧锦杬的病好了,家族修书无数封催促,我只能拖延。
又过去了半年,马上就到阿颜的继任大典,父亲来信说母亲重病,我无奈只能先起身回江州。
等我到了才发现,这只是诓骗我回来的借口。我向父亲禀明,我已经爱上了朝颜,不会再盗取金丝蛊。
哪怕不要这家主之位,我也要回南疆同她在一处。
我和家里僵持了整整一个月,父亲才心软同意我回去。
我昼夜兼程,终于在继任大典当天赶到。
可是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我终身不能忘记。
阿颜流着血倒在了地上,沈月卿手中的刀还在往下滴血。
我理智尽失冲到台上,将她抱起。
阿颜昏迷的过程中,我去找沈月卿算账,他心甘情愿地被我打得重伤,也不还手。
他说他知道我是有目的才会接近阿颜,他还说阿颜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是她现在完全不记得我了。
现在金丝蛊也已经不在阿颜身上,她不再是南疆的神女,只是个普通人。
不知为何,听到这我竟松了口气,这样我就可以带阿颜走了,不记得我也好,我们重新开始。
在江州的那两年,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两年。
阿颜走后,我心中也知她恢复记忆会恨我,但是我不能为自己辩解。
我没有选择跟她一起去,我知沈月卿为她究竟做到何种程度,那个男人,值得阿颜回去。
这一次的决定权,在阿颜手上。
一年,两年,三年,我守着当初的承诺,日日在那个小渔村等她。
直到终于看见了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子身影,穿着白衣,眉目如画,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