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玻璃墙折射进初夏的炽白,像把所有人关在一只巨大的灯泡里。
袁岳把一叠打印稿摔向桌面,纸角“啪”地翘起,正对小溪。
“客户要的是安全感,不是女权宣言!”
声音不高,却足够让空调声瞬间隐身。
半小时前,蜜尚品牌部转发了一条微博截图——
某KOL公开吐槽新广告“讨好过度,失去个性”,转发已破两万。
丁蔷把电脑屏幕转向众人:“这条文案是林小溪执笔的,我提醒过要柔和。”
一句话,把锅焊死在她背上。
小溪喉咙发紧,耳膜里鼓点乱撞——
她知道,那是自己昨晚写下的最后一句:
“温柔不是软化锋芒,而是给锋芒一个鞘。”
客户总监王经理隔着视频会议系统,语气平静却带着冰碴:
“如果贵司坚持这种调性,我们考虑比稿。”
比稿,等于半年来所有的熬夜、调研、预算、打样,一键清零。
袁岳深吸一口,目光扫向小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安全模式在脑内尖叫:道歉、鞠躬、承诺修改。
但她张开口,却发不出声——
像站在悬崖,嗓子被风吹成铁片。
实习生小江递来一杯温水,小声:“溪姐,没事吧?”
她摇头,手指却止不住抖,水花晃出涟漪。
微信置顶群【蜜尚·攻坚】消息99+,@全是她。
她点开输入框,打下一行:“责任我来担。”
光标闪动,她却迟迟按不下发送。
——“我来担”需要多少力气?
也许是一年的绩效,也许是一次升职,也许是履历上抹不掉的“事故”。
她想起消防通道里苏晴留下的那句:
“先让自己锋利,再考虑怎么包。”
可此刻,她只觉得刀口对准了自己。
同事去吃饭,格子间只剩打印机嗡嗡作响。
她对着空白Word,标题栏写《蜜尚危机公关方案3.0》——
写了删,删了写,屏幕右下角时间跳成13:00。
猎头邮件突然弹出:
【林小姐,上次提到的岗位仍开放,本周五前可推简历。】
她盯着那行字,像看见一条逃生通道,指示灯绿得诱人。
胸腔里却升起另一种羞耻:逃,等于默认无能。
她猛然合上电脑,拿起工牌,朝消防通道走。
门“砰”一声关上,世界瞬间只剩绿色逃生灯。
她一脚踹向墙面——
钝痛顺着脚趾炸开,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砸在水泥地。
所有声音在黑暗里放大:
客户的指责、袁岳的失望、妈妈的叹息、周泽宇的“合伙人”邀请……
它们交织成一只密不透风的网,越挣越紧。
她滑坐到台阶,抱膝,把脸埋进臂弯——
像小时候考试考砸,躲在老屋衣柜里不敢见母亲。
黑暗里,手机亮起,是苏晴:
【上来,天台。】
天台风大,吹得她马尾乱鞭。
苏晴倚在栏杆,指间夹一支细烟,没点。
“哭完了?”她问,语气淡得像风。
小溪点头,泪痕被吹得发涩。
“知道问题在哪吗?”
“我太冒进。”
“错。”苏晴转身,目光笔直,“你冒进得不够。”
小溪愣住。
“客户怕的是风险,你要给他们‘安全的锋利’——像手术刀,有刻度、有刀柄、有消毒标签。”
她伸手,替小溪把乱发别到耳后:
“把‘女权’改成‘选择权’,把‘锋芒’改成‘精准’,把‘温柔’改成‘专业’——字还是你的字,只是换刀柄。”
一句话,像给黑暗按下开关。
小溪瞳孔亮起,又迅速暗下:“可他们认定我背锅。”
“那就把锅变成盾牌。”
苏晴掐断未点燃的烟,“今晚重新写方案,明早我陪你提案。”
“你……为什么帮我?”
“我说过,我在你身上看见十年前的自己。”
苏晴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不想再让另一个人,从悬崖掉下去。”
风把她的发吹得凌乱,那一瞬,小溪看见对方眼里与自己同样的裂缝——
原来“导师”不是神,也是带伤的凡人。
她没回公司,直接坐地铁去黄浦江边。
末班人潮汹涌,她被挤在车门,脸贴玻璃,反而获得一种奇怪的安全——
无需表情管理,无需应答。
地铁冲出地面,城市灯火像被撒落的磷粉,一闪一闪。
她在玻璃里写下一个字:
“留”。
字迹被霓虹照亮,又迅速暗下,像心跳的倒影。
雨丝随风落下,细得不用撑伞。
她沿着栏杆走,耳机里第一次点开音乐——
《Fighter》鼓点炸响,像给血液注入铁。
她一步步踩节拍,把“辞职”“逃跑”“合伙人”三个选项写在想象的沙滩,让潮水淹没又推回。
走到观光平台,她停下,双手握住冰凉的栏杆,深呼吸——
肺里灌满水汽,带着江腥与自由的味道。
她忽然大喊,声音被风吹散:
“我——来——担!”
无人回应,只有浪拍堤岸,像给回应盖了章。
喊完,她脱力般蹲下,却笑出声——
那声音颤抖,却真实。
她掏出工牌,指腹摩挲“项目经理”四个字,然后把它翻转到背面。
塑料壳在路灯下泛白,像一张未写字的通行证。
她轻声说:
“不再活在别人期望里,从今天开始。”
雨忽然密了,她却没躲,任由水珠砸在头发、睫毛、肩膀——
像一场微型洗礼,把“安全模式”一点点浇灭。
远处,观光船拉响汽笛,悠长低沉,像给黑夜划开一道缝。
她站起身,把湿透的刘海一把撸到脑后,露出额头。
灯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那是临界点,也是起点。
裂缝彻底撕开,光汹涌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