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把刀 《而今才道当时错》
梧桐疏影间2022-04-06 13:322,402

  被囚禁在这处别院,已经有多久了?

  乐正容坐在梨树下石桌之旁,却不看花,只是安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瞧。

  那双手做过羹汤,也执过长剑。它曾莹润胜过初炼的羊脂,如今却一味苍白,僵冷如经年的石像。

  一声轻响,院门应声而开。乐正容抬眼看去,来人还是旧日装束,面容却清减许多。

  “公子瘦了。”她声音嘶哑。

  曲衡走到石桌旁坐下,静静看了她片刻,却问道:“容娘,为什么不走呢?”

  乐正容垂下眼。半晌,沉默地跪下,上身前倾,温顺伏于曲衡膝盖之上:“是我对不住公子。”

  曲衡轻抚她漆黑垂顺的长发。那长发如今也失了光泽。

  十余年来,她如这长发一般任人把玩,温顺到几乎有些乏味。他却始终记得初见时她的模样。

  那时她手持利刃,满身鲜血,不顾侍卫阻拦,冲上前来便要自己收她做侍妾。色厉内荏的样子,仿佛生怕自己拒绝。可真的嫁进来了,又收敛起来,时时安分守己,处处循规蹈矩。

  她努力使自己符合一个标准侍妾的模样。妾该以色侍人,她便一直是美的。妾该婉柔不争,她便一直低眉顺眼。

  也许伪装了太久,温顺都成为习惯。到如今,她无力美下去了,却还驯良得无波无澜。

  不推脱,不争辩,不乞求。平和地接受诘难,和可能存在的惩罚——他并不是个宅心仁厚的掌权者,那些雷霆手段,她是见过的。

  曲衡把她的一缕长发握在手中:“容娘,你怕过我吗?”

  “我敬重公子。”

  他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怔过许久,方道了一声“罢了”。

  乐正容仍是静默,直到曲衡松了那缕发丝,将她拥入怀中:“他们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容娘……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

  “到了现在,你仍旧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他耐下心等了许久,怀中女子才像是回了魂,低低地问:“先前,公子为何偏偏放了我走?”

  “容娘,你当真不懂么。”曲衡轻轻地笑:“我是无论如何走不脱的。而旁的人,哪怕有一个能活下去,我都希望是你……可你却把这机会给你了弟弟。我早该想到,你总是把他放在第一位的。”

  “是我害了公子。”她道。

  曲衡拥紧她单薄的双肩:“我不怪你。我只是遗憾。”

  他道:“容娘,我本来打算忙过这一阵,等开了春,便带你出去走一走。这些年来,无论给出多少东西,总觉得你并不开怀。”

  他断断续续说着,乐正容也静静地听。

  她一向不爱落泪。如今肉身已死,眼眶更是干涸:“我那时,是真的想要寻来援军救出公子。”

  曲衡道:“这就够了。”

  乐正容恍若未闻,径自说了下去:“……我那时,并未想到阿音会折回来寻我。他一向听话,这次却犯了倔……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看着他去死。”她眼睫微微地颤,“我误了公子的计划,早该以死谢罪,公子不该再救我……”

  她终于抬眼看他,含着深重的愧怍。“为了救我,把最后的依仗交出去,这并不值当。若非如此,依公子之能,何愁不能与之周旋、缓缓图之?”

  曲衡为她拢拢碎发:“这如何能怪你?终归是我自己疏谋少略、技不如人罢了。”又叹她迟钝:“容娘真以为,我把钥匙给你,是要你搬来救兵回援?”

  他笑着摇头:“那人何等周密,怎么会留下疏漏?我不过是尽力一赌——赌你能在他找到破界鱼之前躲入秘境。若能如此,即使他跟着你找到了秘境,没有钥匙,也无法进去。而破界鱼在我身上,我自不会让他开境伤你。秘境没了曲家供养,十数年间便会自发崩解,届时天广地阔,你何处不可去得?可惜……”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可惜我平生顺遂,此次却差了些运气。”

  “容娘。”他轻声道:“我虽不知他们是如何救回了你,但见你如今模样,大半逃不脱妖邪手段。尽管延续了这些时日,终究有伤天和。天道无常,寿终正寝者尚不能稳保轮回,何况横死如你我。”

  曲衡低低一叹:“今日你我死后,怕只会魂飞魄散,再没有下一世了。”

  “容娘,我很不舍。”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我总以为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如今算来,也不过短短十一年。”

  霜风起,吹乱一地枯败的落叶。

  乐正容倚在曲衡的胸膛,面色平静,目光却有些恍惚。

  这是第一次,她能与他如此亲近。亲近到,他们不再顾忌悬殊的身份,只是依偎着拥在一起,静静地说一说话。

  以往的日子里,他总是不动声色,大多数时间,她并不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可这一次,她再不必惶恐着揣摩他的想法,隔着一层血肉,她终于听到他最直白的心音。

  那心跳总是平稳,如今却一声声转弱,直至归于寂静的前一刻,才脱去所有的伪装。

  他让她唤自己的字,只一声“元嘉”,便微微地笑,依旧是从前那样,克制又温文。

  曲衡最后问道:“容娘,你爱过我吗?”

  爱过吗?

  那样温文高贵的大家公子。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救她逃出泥潭。免她忧,免她惧,像一场太好的梦——可她的命太轻,承不住太好的东西。

  年少时父母疼宠,她也曾过了一段云端上的日子。然而一旦祸来,失怙失恃只在朝暮之间。待她擦干泪眼,举目四望,便只余一个幼弟相依相偎。凄风冷雨淋遍,活着已是不易,哪里敢奢望更多?

  她怕了。她再不敢贪心。就连来到他身边,也像是偶然间窃得什么宝物。因为深知自己并不相配,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惶惶。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是大家公子,迟早迎得高门闺秀。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生出贪念,安安分分做一个乖顺的侍妾。待爱驰恩绝,也多留几分体面。

  她把自己放得低,又不容分辨地把他认作薄情的世家子。再没有想过其他可能。

  也许他并不只是把她当做一个侍妾呢?

  也许他也有一点在乎呢?

  不然那些珍宝,何以流水般送进她的别院呢?不然他何以容忍了她的寡淡,十余年未曾厌弃呢?

  真的只是为了那一身通灵玉骨吗?

  她是他的侍妾,他的炉鼎。她承了他的庇佑和恩惠,侍奉他是理所应当。他只管高高在上,只管接受她的讨好,为何要在乎一个炉鼎的喜怒哀乐呢?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太自轻,仓促选定了自以为正确的路,却始终不曾问一问他的心意。于是一步一步,再难回头。

  直到今时,方知自己是错了。

  太迟了。

  霜风落,乐正容抚上爱人冰冷的面容,如摩挲一场迷离的梦。

  她这一生,到底是错的太深,悔得太迟。

  那些蹉跎的光阴不能倒转,那些错过的注视无法回望。那些夜最深时才会偶尔冒出的念想,则像那永不能成行的春日之约,她不曾求过,他还未及提。

继续阅读:第八章 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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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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