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为什么？你心里没数吗？孩子知道报恩是好事，你赶紧把糖还给她！真是的，当老师的人，连自己孩子都不会教吗？”
我那一向处于弱势的爸爸总算为我说话了，让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的我，重新拾起和我妈对抗的勇气。
“报什么恩？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欣欣让杜家小子拿板砖拍人？他闯的祸关我们欣欣什么事？你会教孩子，你最会教孩子！那怎么不见你有本事从镇上调到县里？养活家里还要指望我这个当老婆的承担大头，你好意思在我面前耍威风？”
“谈论孩子的教育问题你怎么又拿工资说事，是，我赚的是没你多，可咱做人要有良心啊，杜家赔了你学生家多少钱你不知道？杜家小子差点被退学你不知道？一盒糖你都舍不得？你是不是太自私自利了？这就是你为人师表给孩子做的榜样？”
“我自私自利？我是为了谁啊？我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我容易吗？你呢，一个礼拜才回来两次，躲到镇上不晓得多清静！我让你上点心巴结巴结领导早点调回来，我也能轻松些，可你就是不争气！杜家倒霉怨得着谁？王俊是他家孩子能碰的吗？人父母是开服装厂的！我还就告诉你了，我给欣欣的那盒糖就是王俊他妈送的，现实就是这么残忍，没钱你逞什么能？自己家都顾不好你还想顾别人？”
听到那盒糖是王俊家送的，父母接下来的争执被我自动屏蔽。
我记得王俊，他和他的伙伴将我团团围住时，另外两个叫过他的名字，也是他第一个，笑嘻嘻的来掀我的裙子。
原来那盒糖，是那个坏孩子的妈妈送的，那我不稀罕，更不能把它拿给杜禹。
那时候还小，不懂庆幸的感受，后来每每回想到此，都非常感谢我妈的小气，让我和杜禹之间，没有酿成更大的误会。
第二天上学时，我在书包里摸到了昨晚被我拿出去的文具盒，沉甸甸的，我预感糖被放了回去，打开一瞧，确实如此。
我不知道我爸是怎么让我妈改变主意的，也不想知道，因为我不再需要这盒糖，连带着装糖的文具盒，都越看越不顺眼。
在丢进垃圾桶之前，我犹豫了，不是舍不得，而是我决定暂缓处理它们。
一年级比五年级下学早，我等了一个小时，才在校门口等到杜禹。
他明显没料到我还会来“纠缠”他，依然对我没有好脸色和耐心。
他比我高那么多，走得又快，我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追上他的步伐，让他听我说话。
“哥哥。”
“……”
“杜哥哥。”
“……”
“哥哥你能停一停吗？”
尽管我已经很小心翼翼，我甚至会留心他不喜欢被围观，特意没去他教室门口等他，也换不来他对我和颜悦色。
“你烦不烦！”
我有点被吓到了，但不是真心害怕他，只是对他吼我没有防备而吓到。
说来也奇怪，我从没有产生过杜禹会伤害我的念头，一次也没有，明明他有很充分的理由教训我，可我就是不怕把他惹生气，还是敢跟着他，被他嫌弃。
我捏着书包背带仰视着杜禹，不安又局促。
杜禹被我打败，烈日下他白净的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额头还有汗。
他一边用手扯着衣服扇风一边黑着脸问：“你到底想干嘛？”
“我来跟你解释……”
“解释什么？”
难得杜禹还愿意跟温吞吞的我耗下去，我连忙拉过书包掏出文具盒，打开给他看，“糖找到了，我没有骗人。”
杜禹白了我一眼，“谁说你骗人了？”
被杜禹问住，我又词穷了。
“你妈让你给我的？”
我连忙摇头，“是我自己想给的。”
“你妈知道吗？”
那时候小，不理解杜禹憎恨我妈为何又总是提起，长大后，我才能体会到这种矛盾的心理，那是杜禹想通过我，找到哪怕一丝丝我妈愧对他的证据。可让杜禹失望的是，大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永远不会在一个孩子面前心虚。
“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实话实说。
“她同意？”
杜禹这番寻根究底的执着，多年后品味起来，也非常让人心疼，可惜我当时 太笨，没能带给他宽慰。
“本来不同意，后来又把糖还给我了。”我还是实话实说。
“呵！”
熟悉的冷笑声，满满的嘲讽，让我陷入窘迫。
“为什么要给我糖？”
我思考片刻，认真的看着杜禹的眼睛，“为了谢谢哥哥。”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对不起，可又怕杜禹回顾那天的无助会伤心。
被郑重感谢的杜禹仿佛有点难为情，他目光躲闪，傲娇的偏过脑袋表示：“谁用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谢？”
“用的，要谢的。”
我坚定的口吻让杜禹闭了嘴，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但是这个糖不能给哥哥，这是王俊家送给我妈的糖，我不要，我知道哥哥也不会要，我拿回去还给我妈，到时候我自己买糖给哥哥，哥哥再见！”
不给杜禹拒绝的机会，我借着把糖放回书包放大了胆子，说完想说的话就撒丫子跑路。
生怕杜禹追上我，我跑得气喘吁吁也不敢停，好在直到我跑回家他也没撵上来。
多年后杜禹回忆到这一幕，笑着说我但凡回头看一眼呆在原地的他，就不用把自己逼成那样，兔子受惊都没我窜的远。
我把糖还回去的操作令我妈倍感困惑，可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还提醒我说：“你不是要送给杜家那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说王俊家的东西我不要。
我妈不可思议的望着我，脸上有种叫做尴尬的东西，“你知道王俊？”
我没理她，径直回屋写我的作业。
大人总觉得孩子还小，还什么都不懂，不必当成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来对待，不必给予足够的尊重，隔阂就是这么产生的。
周末，我独自去商店转了转，和老板打听过才知道，我妈给我的那种奶糖，我们这种小地方买不到。
我没有被打击到，又问老板哪种糖果最好吃，老板说当然是最贵的最好吃，于是我的目标转移锁定为一种橘子瓣形状的水果味软糖。
我跟杜禹能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在我攒钱的期间，次数就更少了，因为只有我表现好了，才能被奖励零花钱。
比如，上学不赖床，放学按时回家，作业准时完成，检查无误再拿给我妈验收。
还有，牺牲玩乐的时间帮我妈干些家务，忍着不看电视而是去看家里摆着的课外读物并写一篇读后感，不管班上有什么考试或比赛都全力以赴，争取拿到优异的名次，等等等等……
那段时间，我变成了我妈梦寐以求的样子，一个乖巧、自律、好学、懂事的女儿。
偶尔撞见杜禹，我会喊声哥哥就走开，在糖没有到手之前，我没理由去打扰他，况且他也挺烦我的。
但有一次，他叫住了我，我疑惑地转回头，他看我一脸不解，又闷闷的打发我走，很失望的样子。
当时我搞不懂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可他对我发脾气是常态，我就没有在意。后来我才想通，他以为我忘了自己对他许下的豪言壮志。
压抑天性的日子坚持了一个月，我的钱终于攒够了。
那天，我利用等杜禹的时间去买糖，然后回到校门口。
因为这份迟到的礼物，我的心情格外雀跃，这雀跃无关我要解放了，而是我第一次做到自己那么想做成的事。
杜禹显然没料到我会来堵截他，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淡定，“有事？”
我兴冲冲的点头，拿出早就预备好的礼物，“哥哥你忘了？我们说好的，这是我自己买的糖。”
杜禹挠挠头，没着急接过去，他看上去很不自在，态度却是温和的，“哪来的钱？”
“零花钱。”
杜禹皱皱眉，目不斜视的盯着我，“小孩子不能撒谎骗人，你爸妈一次给你这么多零花钱？”
杜禹质疑人的样子活像个刚正不阿的大人，明明他也是小孩子——我虽在心里吐槽着，却不敢说出来，只是被他怀疑买糖的钱来路不正有些委屈，“不是一次，我攒了好久，可不容易了，连玩的时间都没有……”
“爱哭鬼，我只是问问罢了。”
我递过去的文具盒被一把夺走，还要被差点冤枉了我的杜禹说成爱哭鬼，就真的快哭了，“我没哭。”
我话音刚落，就被杜禹拉起了手。
他的手掌有我两个大，热乎乎的，牵引的力道不轻不重，没来由的叫我安心。
我忽然不想哭了，也没问他要带我去哪，就默默望着他比我高大的背影，跟着他走。
他目的地明确的领我来到学校后山的一片树荫底下，这里的风是凉的，泥土是软的，沟渠是清的，还很安静，真是个好地方。
“凉快吧？”
我重重点头，无比喜欢这处没踏足过的宝地。
杜禹松开我的手，挑了块看着很干净的石头，还用手拂了拂上面的灰，“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