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擦了擦汗,目送小厮将白马牵去后院吃食饮水,在正午时分独自走进了城东的夜航客栈。
黄陇城地处晋朝西南地域,西边紧挨着深山密林。那林子绵延千里,里头遍布毒蛊虫兽,风云气象在此地凝滞不动,逐渐生出一片浓厚的迷瘴来。
受域外毒瘴影响,黄陇城的夏天总是格外闷热。人像是到了蒸笼里,运足内力攥一把空气都能在掌心凝出水珠。
密林走不了人,外人若想进城只有东门一条大道,从这里进城第一家客栈便是夜航客栈。客栈建得极高,形如九层宝塔,远在城外也能一眼瞧见,如给夜行人指路的灯塔一般。因而这里常年人满为患,慢慢地形成了城边缘的集镇,名字也随着客栈叫夜航集。
阿镜在城里住久了,很喜欢这样的夏天,天气一热她就可以搬进陇江江心的铁角楼,与仙居郡主晋无意整日呆在一起。
铁角楼是晋无意的“囚牢”,也是她们最自在的地方。那里没有别人,只有她们两个。她们可以像普通小姑娘一样寻欢作乐,没有人会横加管教。
在外人的眼里,她们的年岁已经不算小,而她们的身份更加尊贵,无论如何不应该有过分幼稚的举动。
黄陇城是武林门派汇聚之所,对男女之事看得没有城外的凡俗之辈那么重要,可阿镜毕竟是个美貌的姑娘。她十九岁了,是可以生孩子的年纪。
每当有人发现她没有爱慕的少侠就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啧啧声——“你也该嫁人了”“十方剑阁好多英俊剑侠,让沈舵主给你介绍一个吧”“瞧这皮肤白的,眼睛又漂亮,这么可爱的姑娘怎么会没人喜欢”“小爷好心好意叫你出去喝酒,你还给脸不要脸了?”
最后少爷这位被阿镜打断了腿,因为他跟晋无意说过同样的话。
晋无意二十一岁,不仅是尊贵的郡主,更是晋朝皇帝亲封的黄陇城城主。她的父母亲人都已不在人世,而她自己也因病而不得不住在铁角楼,半步都不能离开。
外人见不到她,便以为她是个无用的丫头,殊不知那些话语同样会传到她的耳朵里。毕竟黄陇城里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树叶都应该是城主的。
但晋无意真正能拥有的只有阿镜。
阿镜今天必须离开铁角楼,来到百里外的夜航客栈。这几乎到了黄陇城边缘,只差一步便要出城。
她要见一个重要的人。
为了这个人,她甚至让晋无意给自己精心装扮了一番,山梗紫色衣裙束以白锦腰带,头发也挽出云鬟雾鬓的效果,脸上稍加妆点,更衬得她容色娇美。
她本来就是个娇小的美人。
“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满是笑容,掀开帘子殷勤引路。
“吃饭。”阿镜也很开心,特地选了靠窗的位置。大堂中菜香四溢,满是烟火气,充斥着各桌客人聊天和店伙们前后传菜的声音。
“您可真是有福气!小店新来了一位大厨,是伺候过上代城主的,那厨艺,连缺月山庄的薛夫人都赞不绝口。”
阿镜愣了一愣,赶忙摆摆手:“不说别的,点菜点菜。今日我有贵客,要两凉菜,四热菜,一个汤,再烫一壶上好的香雪酒。”
“好好好,您说,我记着呢。”
“凉菜要带冻姜醋鱼,多放姜醋汁,再让你们大师傅随便做一个。热菜要燥子蛤蜊、箸头春、蒸鲥鱼,再加一道时令菜,一碗荔枝汤,快些去做。”
“点菜只点自己喜欢的,师妹就这么待客?”
背后一股劲力忽地袭来!阿镜一个激灵,出右掌猛拍凳子,凌空翻了个跟头,这才堪堪躲过那人朝她后心的劈掌。她旋身向后猛地鞭腿,紫裙瞬间怒放如一朵巨大的蔷薇。
那人非但不躲,还绕步上前,屈指击向阿镜膝弯!
阴陵泉穴!
这是只攻不守的打法,若非十拿九稳是不敢这样打的。阿镜腿法伶俐,远非二指可挡,可这人手上内劲浑厚,意蕴绵绵,宛若带了一层无形的领域一般,竟能以柔克刚!
得手之后他没有停歇,迅速侧步提膝撞肘,冲阿镜下盘和后心同时进攻。
“哎哎!二位客官,要打出去打!”店小二忙喊道。
阿镜形势不妙,迅速矮身收紧腰腹一扭劲打了个旋子后撤出去,站稳身形。
裙摆旋转着收拢起来,她这才看清来人模样。
这青年男子身量高挑,面容朗阔,气质温厚沉稳,瞧着也有二十六七岁了。细看相貌,却有一双笑眼如月牙一般,带着几分邪气。他身着乌黑绣金云鹤纹的衣袍,腰间佩戴凤纹环首窄长刀,漆黑刀鞘嵌着的苍翠碧玉有拇指大小,水头极好,大是不凡。
阿镜久不见他,瞧着竟有些眼生,可心中又难免生出亲近之意,这就是她要等的人。
她忽地叹了一口气,道:“六年不见,师兄怎么一来就想教训我?”
“女大十八变,我怕你只变漂亮,荒废了武功,现在看来倒也还好。”金折雪冲桌子一偏头,示意她入座。
二人对面坐了,阿镜笑了笑,说起了客套话:“师兄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还是像当年那样意气风发。”
她嘴上说着不变,心里其实觉得金折雪变了,而且变了不少。
金家于朝中盘根错节,还出了个做贵妃的娘娘,金折雪是家中独子,自小武艺高强,二十二岁时于京中几无敌手。那时阿镜也就十三四岁,跟在旁边只觉得师兄有种锐气难挡的美丽。
如今锐气似乎没了,美丽也随着打了折扣,只是依旧意气风发,更添了几分稳重,让人觉得安心。
哪种更好呢?
阿镜忽地哆嗦了一下,像灵剑在鞘中的震动一般。
她下意识想逃避这个问题——师兄已经来到黄陇城,那么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抛出花绣球。
嫁给一个男人,然后杀了他,从此摆脱那些言语,这是郡主最初给阿镜规划的道路。
“我的阿镜是最好的剑,最烈的枪,”郡主说这话时双眸如星,“难道要躲在男人身后做鹌鹑么?”
郡主说得很有道理,她不是善辩之人,根本没法反驳。
此刻金折雪全然没有看见她不太正常的反应,他正倚在靠背上,视线透过窗子望向远方:“我没变么?黄陇城却变了很多,城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也不知在什么年月枯死的,明明都遮天蔽日了。倒是你和从前完全不同,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他收回视线,认真地看着阿镜。
阿镜心头轻轻一跳,倏然想起那日她是怎么反驳了郡主——“为了自己活得舒服便去谋害他人的性命,还有什么侠义可言,这种事我就是死也不干”。
更何况这事总得两厢情愿才行,如果只是阿镜一头热,金折雪不愿配合也是枉然。
她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怎么认出我的?”
店伙儿端了酒菜上席,桌上铺满了杯盘碗盏。金折雪向她杯中注满酒,左手指指自己的下颌骨拐角处:“你这里有两颗小痣……好像是三颗?”说完这话,他轻轻一笑,有几分尴尬。
他其实很想说师妹的蝴蝶发簪跟淡紫色的裙子相称合宜,但这样语言就太轻佻了,像是在勾搭小姑娘,不妥不妥。
“两个,脖颈上还有一个。”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脸很会长,正面干干净净,痣都在看不太到的地方,无伤大雅。
两人各自动筷,也不影响叙旧,金折雪游历过许多地方,通晓各地风土人情,说起故事来当然精彩万分,阿镜爱听。三五杯酒过后两人自然又重新熟络起来,阿镜忽地想到:“我都忘了你爱吃什么菜,快再加一些。”
“不必了,我随着你,”金折雪揶揄道,“黄陇城主麾下‘北海尊’海如镜上个月为吃一顿饭搬空了十方剑阁的粮仓,师妹的威名可是传到京城了。”
“北海尊”是阿镜的江湖诨号,只因她是郡主常年的座上宾客,旁人眼里便如孔融门前的蔡邕一般。不仅如此,还因为阿镜师承于北海见素门,这门派虽然现在人丁凋零,可百年前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
“吃顿饭,”阿镜冷笑,“现在外面都是这么传的么,师兄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是嘛,师妹展开说说。”金折雪端起酒盏。
“这可长了,”阿镜笑问,“你这次来要呆多长时间?”
金折雪略一思考:“不好说,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年。”黄陇城结构散乱,与别处不同,他此行身为朝廷监察官,要帮皇帝监守黄陇城,必定先得摸清城中底细。
此城是晋朝最特殊的一座城,晋朝境内大小武林门派都集中于此,金折雪却对城中情况并不熟悉,幸好还有个在城主身边呆着的师妹。
“也好,那我好好说道说道。十方剑阁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原本那土地和佃农也是围着十方峰划分的,可旗下五位舵主没一个愿意。尤其赤火舵主沈绥兴最过分,前两年竟暗地里欺压青冥派,将自己的山下五十亩田换了人家陇江沿岸八十亩良田。”
“青冥派?”金折雪问,“如果我没记错,上一代青冥掌门明冲道长正是死于剑圣之手。”
“一点也不错。”阿镜点点头。
他说的剑圣就是十方剑阁的阁主李秋霜,此人剑术奇绝,相传能在千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已有剑仙的本事。
这事本不能轻信,若李秋霜有这本事为何还不跟吕祖一样羽化飞升?可是多年前被飞剑斩首的那个倒霉鬼就是青冥派的老掌门,青冥派上下几百弟子亲眼所见,这便成了铁证。
“这和你偷人家粮仓有什么关系?”
阿镜举起酒盏啜饮一口,正待细说,忽听大堂外面一阵异动。乱蹄踏响,马鸣长嘶,人声吵吵嚷嚷,几个汉子粗声粗气地叫喊,“妈的,这小子别想跑”、“后门我去堵”、“老子今天非得弄死他”,叫喊声传进来,两人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啧,说曹操曹操到。”阿镜低声说。
“剑阁。”
“嗯,又在抓人了,咱们先别出声。”阿镜悄悄说。
金折雪心中了然,微微点头应下,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