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帆登时住了嘴。
我心底仿佛有块巨石落了地,仰头看向了谢淮宴。
穷极一世都没有摆脱的人,让这少年轻而易举地发落了。我那些阴霾似乎也随之散去了。
眼下,就这么好好地待在谢府,似乎也并不是难熬的事。
可我忽然便想到,也许这谢家高门大户规矩繁多,不会容我抛头露面地做生意。
那么我往后的生活,又该如何去过呢?
“做了我谢府的少夫人,在京华郡,没有人能给你委屈受。”
谢淮宴似乎是晓得我在想什么,垂眸含笑和我对视一眼,虚虚带着我回了前厅。
“这些日子,家里也处理好了长兄的丧事,至于嫂嫂,若你不愿留在谢府,我谢家必不阻拦。”他眉宇间还有悲伤,只不过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再看前厅的一家老小,看上去皆是如此。
看来那小丫鬟说的是真的,谢府里,长公子并不与人相交。
主座银发满鬓的老夫人也随之叹声,对我说道:“姑娘,原是我一力促成了你和淮宥这桩婚事,他身子太弱,连累你进了门也要守寡,我心里也不甚宽慰的,就如阿宴所说,我们谢府不会强留你。”
谢淮宴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如今世道乱,我也闻得些风声,不日或将起战乱,嫂嫂不妨就在我家住着,我家定视你如亲,也会一同照应你陆家。”
“有我谢淮宴一时,我便能护你一时。”
他这话说得狂狷,可我却知道,他是有这样的底气的。
谢淮宴抛出的两个选择倒是都给了我足足的自由。比之不同的是,我若出府,便算是未曾完婚,回家便与他谢家无关了;而我若留下守着寡,便能得他家庇护着。
我向老夫人施了一礼,思量着未开口。
谢淮宴看我神色,猜测我会出府,便取出那纸婚书预备着还给我,他打开那婚书扫了一眼,表情竟有些凝滞,迟疑着收拢起来。
而我也做出了选择。
“既已入了门,如若祖母、父亲母亲不嫌,我便留在谢府。”
我朝上施礼,便也对着谢淮宴微微一笑。
少年回视着我,徐徐弯起唇角,剪水清眸,星华流转。
4
世道乱自然不是说说而已。
我记得前世,便有此一役。
本朝政治腐败,皇家懦弱,戎狄一犯再犯,转眼就打到了京华郡。
气势汹汹的戎狄兵操着一口中原人听不懂的话,精兵悍马,就要取我王庭。
越过京华郡,就是京城,直捣皇宫。
但我没料到的是,来势如此之快。
前世我陪着许长帆先一步进了京城,没有经历京华郡的战乱,只知道谢淮宴会在京华守城之战一战成名,进京城便是救驾有功。
然而要我亲身经历这一切,自然不一样了。
戎狄的铁骑在京华郡肆虐横行,烧杀抢掠。
“你们带着老爷、夫人,还有二夫人走,把他们护送到慈云观里。”
谢淮宴并未慌乱,恰逢他还在府内,领着谢府直属于他的暗卫,眼眸沉沉地安排着家人,“你们,护送老夫人、少夫人,还有小小姐小少爷去京郊老宅,顺便看顾陆家几个人。”
“阿宴且慢。”我止住了他,几位长辈都有些紧张地回头看我。
这些时日,我和谢家人相处亲密,又未雨绸缪,早做了打算。
“慈云观不安全,戎狄不信神佛,京郊老宅如有密道,必须走密道,再走水路,不可从城内走。”我一字一句,握紧了谢淮宴的袖口,坚定道。
“京华郡,不能破。”
谢淮宴望着我,眸中光华流转。
“就照少夫人说的做。”他给了我毫不犹豫的信任,定定对我道,“万事小心。”
我殿在后,看着谢府诸人从密道一个一个走出去,密道很长,谢家自来避祸,必然是早有筹备的。
老夫人握着我的手,边走边担忧道,“阿漓,阿宴他……”
“祖母放心。”我是活过一世的人了,早已知道结果,可是亲身听着地面上传来的铁骑声与兵甲声,仍是忍不住胆寒。
谢淮宴他不及弱冠,瞧着是个风流少年,可一身武艺,却能护得家国平安。
何等魄力。
出了密道,便是一片芦苇蒹葭丛生,越过那浅滩,便到了水路,停着一条破败的战船。
我搀着老夫人先上了战船,等到最后,把两个小家伙也抱进了船。
忽然,岸边传来一阵愤怒的胡语。
几个戎狄兵发现了我们的船,大吼着朝我们跑过来,我定睛看去,似乎还有中原兵士。
我见他们手中举着火把,连忙伸手便将船和岸边的绳子砍断了,吩咐家丁快些赶船。
“祖母你们先走,到了老宅切要闭门避祸!”
几个暗卫本就留在后头善后,我随着他们一同杀了那些叛军。
染血的匕首,昭示着我的决心。
在前世战乱时,我走南闯北做茶商开酒楼,三教九流都接触过,最记得的就是有武艺傍身才不会寸步难行。
这一世有谢淮宴不时的指导,我更有了底气。
饶是如此,我还是脱力地倒在了地上,暗卫们彼此对视,一些人回去和谢淮宴禀报,另几人则询问起我下一步的打算。
“我们去郡守府。”我踉跄着站起身来。
也不知走了几时,我慢慢回想着那几个中原兵士,愈发坚定回去找谢淮宴的心情。
郡守府,是我的猜测,但一定是谢淮宴九成概率在的地方。
前世谢淮宴能守住京华,必定不是只靠谢府那些精锐暗卫。
对于那些暗卫来说,刺杀近战是一流,但上战场就没办法发挥出实力了,这时候,必须说动郡守,用京华郡的守备军来完成守城。
5
我没有想到半路会再遇到许长帆。
他搀扶着一个面容阴骘的男人。
燕王世子李炽。
我大为惊骇,不明白为何一切都似乎提前了。
燕王……戎狄……
为何?
为何他们早早勾结在了一起?
许长帆这一世,又在燕王叛乱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许长帆怔怔地看着我,忽然狞笑着朝身后的人使了眼色。
他身后两名侍卫身轻手快地过来擒住了我。
我大惊,身边的暗卫迅速和李炽其余的侍卫缠斗起来。
双手被擒,我被迫跪在地上,仰视着李炽和许长帆。
许长帆没了舌头不能说话,却能够和李炽比手语。他单手比了什么,李炽一双黑眸沉沉地盯住了我。
李炽的肩头有伤,声音嘶哑地问我:“你是谢家人?”
“谢淮宴好生的威风啊……你是他的妻?”他吐出一口血沫。
“杀不了他,我便让你来替他还我这一箭之仇吧!”他目露凶光,擒住我的侍卫已经伸手到了我的喉间。
窒息的感觉弥漫到身上,我绝望地闭了眼。
两世都死在许长帆手里……我不甘心。
忽然,扼住我的手松了力道,身后的侍卫闷哼着倒下了,我骤然松了劲,立刻就要跌倒在地。
我感到我的身子被什么人轻缓地接住了。
睁开双眸,便撞进那心底少年清亮的目光。
“阿漓。”
他似乎情动,又克制地压抑了情绪,轻轻地唤了我一声。
“我来了。别怕。”
我已经顾不上什么,心头埋了许久的惊惧、痛苦一时都涌了上来,伏在他怀中泪流不止。
“杀。”谢淮宴轻柔地拥着我,转头冷肃地向暗卫吩咐。
我连忙拉住他的袖子,抬起泪痕斑斑的脸,“阿宴,这个人不能死在京华。”
我同谢淮宴一起进了郡守府。
那郡守本不想出兵的,只想献城潜逃。
谢淮宴杀神一般找上门,刀架在他脖子上硬逼着他出兵护佑百姓。
一时间,京华郡守备军一人当三人用,强撑着等到了京城的援兵来。
谢淮宴领着兵和戎狄、叛军战了个酣畅淋漓。
他是不怕死的,少年只为保家卫国、庇护百姓,不为荣华富贵、建功立业。
他也不按照什么礼仪之邦的法子来,派的暗卫潜进戎狄军帐内,就把他们的王一把火烧死了,更别说燕王世子,也是一样的打法。
燕王世子也是个蠢的,听了许长帆的谗言,就趁着这个机会和戎狄勾在了一起,眼下他的实力还远远不及前世造反时,自以为能借着戎狄的势打进京城,不料就碰上出身京华郡、未来的大将军谢淮宴,直接提前十几年完成了造反失败这个成就。
我都同情他了。
深夜,谢淮宴终于终结了这场战乱。
他除去了身上的甲胄,缓步走到我的门前,敲了敲门。
少年的眉眼隐隐有疲惫之色,却仍带着昂扬的锐气,他轻轻笑着对我伸出手,“阿漓,我们回家吧。”
6
祖宅里,谢府诸人都平安着,阖家紧张得睡不着,都在等着我们。
我的祖母和父母也被接了过来一同避难,见了我忍不住地揽住我哭着。
我埋头拥住母亲,悄悄与谢淮宴对视一眼。
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至少我们将这座城守住了。
是非功过都在后头了。
京华郡有个少年领兵击退戎狄五万、诛杀叛军五万,这消息传遍了京城。
一路上我都听着百姓赞谢淮宴少年神勇,坐在马车里也忍不住替他高兴些。
不枉我早些命人入京打点戏班子,排了一出以谢淮宴为原型的好戏,在各大酒楼茶肆轮番唱。
京华郡有个风流少年,成日也就是鲜衣怒马清歌美酒地混着,忽然一日,郡里来了北疆的戎狄和中原的叛军,少年孤身闯入郡守府,勒令郡守出兵迎战,又呼吁全城百姓共守京华,他挥斥方遒、用兵如神,尤其是火烧敌营、生擒叛首的风姿,还有侠骨柔情、英雄救美,实在精彩极了。
倒是谢淮宴听得人吹捧,掀帘和我玩笑,“阿漓这头脑,果真是过人啊。”
“你怎么晓得,这戏是我让人排的?”我有些窘,明知故问道。
“英雄救美这一出……除你我还有谁知?”他笑微微地看着我,弯了唇角道,“难不成是燕王世子那个败类大费周章来夸赞我?还是……那个死了的废物?”
死了的废物……
自然是许长帆了。
要我说他也算有能耐的……到底前世傍上了公主,今世取得了燕王世子的信任呢。
我却没说出口,只畅快一笑,“也算我为你做些什么了。”
亲身经历这一切,果真比旁观更要扬眉吐气。
谢淮宴眸中星华万千,似乎欲言又止,倒不像是初见时肆意洒脱的他了,最后才轻笑着对我说,“没什么需要回报我的,我说了,有我一日,我便护你一日。”
谢淮宴押着燕王世子、提着戎狄王首级入京,浩浩荡荡地面见了皇帝。
皇帝这些年也是许久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了,看谢淮宴这个不可多得的良将更是越看越满意。
他起初还担心这京华郡还蛰伏了一个龙凤一般的人物,会有谋反之心,看了这面有煞气的少年,倒是又放下了心来。
不为别的。
他曾见过的,谢淮宴的祖父,便是这般骁勇的人物,为国捐躯,不计生死。
谢淮宴受封三品上将军。
这功勋太过,即便他年纪轻轻,也免不了要越级升迁。
不过还比他前世少了些。
我和家中一干人等在皇帝赐的将军府等着这少年归来。
他意气风发,也许本该如此。
谢淮宴带着一群人回来,不多时就将空荡荡的将军府大宅添了些人气,满满当当的赏赐更铺满了厅堂。
他随意地领着人,吩咐完了一干事宜。
当晚,我聚精会神地敲着算盘,搜寻着前世记忆,来琢磨京城如今的铺子店面,还有各种歌楼酒楼茶楼的生意。
谢淮宴来敲响我的房门。
这些日子忙忙乱乱,似乎有个“避嫌”的字眼儿忽然在我心头跳了出来。
我真是……
纠结片刻,还是选择出门见他。
谢淮宴也规规矩矩地没动,只是有些反应过来似的,掩饰似的问我,“做什么呢?”
我随意答道:“看看铺子,我想着做些生意。”
“嗯……阿漓,我觉得,我们谢家还没那么的……捉襟见肘。”他弯了弯唇,笑道,“若是你的喜好,我便支持,若是为了营生,那便不必。”
我细细看着他漂亮的眉眼,忍不住揶揄道:“你知道这京城,东西的价格比京华高出多少吗?阿宴的俸禄……可不够风流快活啊,况且小三小四年后都要请先生来教习的,又是长身体的年纪,咱们谢府从前的家私,可都被那群戎狄洗劫遗失了。”
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是,他谢家在京华是家底丰厚,但京城确实有些不同。
“我出身商户。”我自然地弯了弯唇角,“这些事我做起来得心应手,而且我也喜爱银钱。”
谢淮宴定定地看着我,蓦然一笑,如春水梨花,“原来阿漓还是个财迷。朝廷那些赏赐放在库房也是落灰,都交给你处理吧。”
皇家的东西,他不放在眼里,在我这可都是钱啊!
只是……
我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忽然便惊觉,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再不唤我做那有名无实的“嫂嫂”,又何时开始那么自然地唤我“阿漓”。
他却先我一步,伸手就将我拉出了府门。
满京城的夜空,飘飘忽忽,明灯千盏。
星星点点的璀璨,明明晃晃,溢彩流光。
也不知他何时弄来这么些长明灯。
其实这等享受的美景,我前世也曾为自己奢侈过一把,只不过是因为许长帆考中了进士,我便遣了人来放百来盏长明灯庆祝。
眼下,这少年一己之力,便是明灯千盏。
他在灯火之下,弯眸笑看着我。
我登时被这样的美景和心意打动得鼻酸。
谢淮宴笑意微微地从袖中掏出那纸婚书来,那红纸金字,写的却不是我与他长兄谢淮宥,而是我和他谢淮宴的名字。
“当日,是我将你接进谢家的门,也是我,签下的婚书。”他一字一句,细细说来,满眸深情似乎再不压抑,如山海似的落入我心中,“本该是我替兄长写的名字,却被我一时粗心,写成了自己的。”
“原本,我是想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一点一点将心意剖白,“你不曾拜过天地,也并未入谢家族谱,你年华正好,又……如此美好,要为一个名义上的夫君守寡一辈子,天底下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我虽然问了你一遭,但本就想着待事态平息之后,就让你出府,重新再寻人家的。”
“可我,这些时日以来,总是想着……”他将婚书递与我,眸中水波潋滟,耳畔绯红,“天下还有比我谢家更好的门户,有比我谢淮宴更好的儿郎吗?”
“阿漓,不若,我做你的夫君,如何?”
“我娶你,一辈子只喜欢了你这一个人,你可愿意?”
少年身上浅淡的香气萦绕着,我一时晃了眼,听了这些话,先是惊诧,后又是满心狂跳的欢喜。
“好大一张脸。”我胡言乱语地插科打诨,眼神飘忽只是不看他。
“我自作主张,放了这些灯盏,”谢淮宴看上去也并无十分的把握,只将自己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柔情捧了出来,“若你不愿……若我只是自作多情,这灯盏便只当是一场庆功景吧,我……我还做你的家人,好吗?”
我两世为人,还从未听过这样情深意重的剖白。
诚然,我如今是个二十八岁的芯子,住在这副身躯里,可我却仿佛还如怀春少女一般,听了这话,也是要心动不已的。
谢淮宴。
这惊才绝艳的少年,曾替我出恶气、治恶人,曾许我承诺、救我性命,此刻也对我说真心、诉情意。
不论如何,他总是个令我心动的人。
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阿宴,我愿意。”
7
谢府重新办了婚事。
不同的是,这一次礼数周全、场面盛大,主角是我和谢淮宴。
事无巨细、体贴无比的少年揽着我,入了那洞房花烛。
他眉目般般入画,笑意深深。
将军府在京城落成,我的生意也慢慢兴盛。
盘下来的歌楼酒楼茶楼书肆,遍布京城街道,财力也分毫不比前一世逊色。
提前摆平了燕王叛乱,谢淮宴也因大破北疆王庭、南收蛮夷百越,数桩战绩并列,获封一品大将军。
这遍天下好山河,我们一同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