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素来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但眼下为了满足周景初的小心愿，不得不强做出一副潜心向学的模样。
周景初如何看不出她的小心思。
他将她抱起身来，轻轻放在书案旁的长凳之上。
而后，他又拿出一张裁好的宣纸，将其在案上摊开，仔细地用镇纸压好。
第一次在小丫头面前写字，姿势一定要帅。
清溪从未如今天一般认真地看旁人磨墨，眼下瞧着周景初将清水滴入了砚面，慢慢轻磨之后，又将磨好的墨汁推入砚池。
他的动作时重时轻，细润的磨墨声也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起起停停。
当余音淡去，清新的墨香味儿也随之四散开来。
周景初悬肘提笔，挥洒自如，顷刻间两个兼那乾坤的大字便已跃然纸上。
“元一。”
这两个字并不复杂，周景初甫一落笔，清溪紧接着便念了出来。
小姑娘嗓音清甜，又带着她独有的一丝娇软，周景初从未觉得自己的字竟如此悦耳。
在大周朝，男子及冠、女儿及笄时方才取字，寓意长大成人。
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比如男儿少年入仕或家中无长辈，需子女提前主持庶务之时才会提早取字。
他的父亲，想必离开长安之时，便已然做好了永世不回的打算，如果不然，也不会早早便将他的字给取好。
元者、一者，均为初也。
他从中能感受到他们对他给予的厚望，他们殷切地希望他日后为君，能够不忘为江山百姓谋福祉的初心。
这两个字，让他始终牢记自己的使命。
可其中却没有丝毫温度，因为其中没有一丝一毫为人父者对儿子的关爱与记挂。
是以，他向来讨厌自己的字，从不肯示与旁人。
却没想到今日，如此轻易便告知了眼前这个小姑娘。
“周哥哥，这是你的字吗？”清溪好奇地问道。
“是。若日后酥酥再次给周哥哥写信，莫再忘了写上抬头。”
那日收到信件，他瞧着小丫头将旁人的名字写的都极好，想必是家中悉心教导过的。
可独独他那一封，上面只有一撇。
他甚至能联想到小丫头写信时的模样，定是思忖再三，不知如何下笔，方才留了个空白。
“可周哥哥，我们不是马上要回长安了吗？那便能时时见面了啊，为何还要写信？”清溪不解的问道。
“周哥哥怕是不能和酥酥一同回长安了，我此次来叶城，是来投军的。”
“可如今天下太平，没有什么仗可以打啊？又何必来边关呢？总不能是为了发动战争？”
周景初闻言，苦笑了一声，反问道：“为何不能？”
“可战争便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如今这样不好吗？酥酥不明白。”
长安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她此番来叶城，一路上瞧着，百姓们生活也十分富足，难得是，他们心中也都怀着对未来的期待，坚定的相信能够通过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这不就够了吗？她实在想不清楚有什么必要去发动战争。
“发动战争，是为了结束战争。”周景初说道。
他见她清秀的小脸上写满迷茫，便出言解释道：“你如今能看到的，只是你能够看到的。酥酥可曾想过，你看不到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
清溪疑惑地摇了摇头。
“其实，原本叶城并不是咱们的边疆。在叶城之外，我们还有着广袤的疆土，但由于废帝无能，废太后与废皇后只知晓提拔母家，有意打压贤臣武将，每每别国向我们发起战争，便一味只知割地赔款，陆陆续续竟将十余座城池拱手让人。”
“大周朝初建，国库空虚，百姓也没有从战乱之中走出来，并不适宜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可眼下时机依然成熟，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将丢失的城池夺回来，将我们流离失所、远离家国的百姓解救回来，方才对得起祖宗基业，我们的江山才能永世安稳。”
清溪看着眼前意气风发、胸有大局的少年，心中不由生起了一股敬仰之情。
她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更不知如何将它表达给身旁的人，只呆呆地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臂弯之上，轻轻蹭了蹭。
二人之间虽未有过多言语，但却能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温度，无声地为对方传递着力量。
“小姐，现在可以传膳了吗？”
清溪这会正陷入沉思之中，无忧突然出声反倒是吓了她一跳。
但她依旧不舍得放开周景初，生怕她一个松手，他就会转身离去，永远消失一样。
周景初感受到小丫头白嫩的胳膊将他环的越来紧，心中登时涌上重重暖意，但又生怕小丫头饿急了眼，便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安置在厢房的绣登上。
清溪依旧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周景初不禁失笑，而后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精巧的小鼻子，笑意盈盈地对她说道：“小馋猫今日竟转了性，想什么呢，连吃饭都顾不得了？”
周景初说罢，未等清溪做出反应，便冲候着的无忧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上菜。
王府里的丫鬟极有效率，不一会，一桌冒着热气的美味菜肴就被摆上了桌。
小丫头此时倒来了精神，冲着周景初兴奋地说道：“藕粉桂花糖糕。”
藕粉糖糕是小丫头平日里最爱吃的一道糕点，做起来并不费事，材料也易得。
但叶城地处西北，产藕极少，南方的莲藕在长途跋涉中不易保鲜，到了此处做出的糕点便失去了它应有的清甜，小厨房里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谁成想，今日倒是做好呈了上来。
周景初往日里并不爱使用这些过于甜腻的吃食，可自打认识了小姑娘后，倒是跟着吃了不少。
如今再用起来，也没有了往日的嫌恶，反倒别有一番滋味。
“小姐，这是前院方才送来的，说是给周郎君的。”无忧提着食盒过来，冲着清溪请示道。
“既然是给周哥哥的，那便端给周哥哥吧。”小丫头嘴里还有没嚼完的糕点，此刻活像一只在嘴巴中藏了食物的小仓鼠，红润的双颊被塞的鼓鼓囊囊的，随着清溪的话语一动一动，看起来煞是可爱。
周景初拿出手中的帕子，轻轻地帮她擦了擦嘴角，而后又为小丫头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的嘴边，关切地说道：“莫着急，慢些吃。”
清溪就着他端来茶水的手着急地喝了一大口，但因着心里着急，反被呛了一下，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却依旧不忘提醒：“周哥哥，你不打开看看吗？说是给你的。”
周景初闻言一顿，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示意无忧将那食盒撤了下去。
“放着也是浪费，应是味道不错，你们几个下去分了吧。”
清溪两道小刷子似的眉毛蹙的更厉害了些，不解地问道：“周哥哥，你为何知道味道不错，你连见都没见过呢~难道你有透视眼？”
小丫头边说，便盯着他的双眼看了起来，似乎真的以为他有什么特意功能。
其实，这事儿压根不用深思。
周王与周王妃没必要单独派人送一个食盒过来，还特意叮嘱说是给他的。
既然如此说了，无非就是那对夫妇送来的，很有可能，便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据说，他小时候，最爱吃她亲手做的透花糍。
虽他已然忘却了是何模样，但依稀记得那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口感很是不错。
清溪见周景初不再言语，便很贴心的转移了话题，屋内一片和乐，仿佛刚才的寂静未曾发生过一般。
——
叶城的夜晚并不似长安那般燥热，微风浮动间，吹来阵阵清凉。
许是因着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哪怕深夜寂静，清溪依旧不停地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没有任何睡意。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在庭院的葡萄架下静静地坐了一会。
天边斜挂起的一轮明月，狡黠地在黑暗中撒野，照亮了夜晚的清凉，却始终照不进清溪的内心。
密云无声无息的飘过，将那明亮的月色掩盖，她心中那抹莫名的情绪也随之扩散。
六七岁的小女儿，此刻并不懂，这种情绪，叫做离别，叫做不舍，叫做担忧。
“哎呦，我的小姐唉，还竟真的是您，穿的这样单薄，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林妈妈是王府的老人了，这次也是王妃特意指派过来给清溪用的。
她年纪大了，睡眠质量不好，素来有起夜的习惯，每每起身，总要在院中溜达上几圈才能睡去。
林妈妈突然出声，反倒让沉思中的清溪吓了一跳，情绪愈发低落起来，对着林妈妈可怜兮兮地说道：“林妈妈，我想我爹爹了，也想我母亲了。”
小姑娘说完，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登时便把林妈妈心疼的不行，只得寻了一个毯子，将清溪包裹起来，抱着她往曹氏院中走去。
好在两个院子隔得并不远，二人不一会便到了曹氏院中。
看到曹氏屋内透出的光亮，她们都不禁一愣。
如此深夜，曹氏竟还未歇下？
【作者题外话】：清暮每日三问：
酥酥今日会回长安吗？
酥酥明日会回长安吗？
酥酥后日会回长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