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林然的夫婿人选，成了夏都官员饭后闲谈的话题。
从太子被废，婚约解除的两道圣旨中，一些心思活跃的官员已经大抵猜出了这门婚事里的猫腻。
是以之后一段时间里，林然总能在经意或不经意之间遇见几位皇子。
大慈恩寺后院的竹林里，林染端坐在小亭当中，面前茶盏中茶叶沉浮。
顾景瑜被小宁引到此处时，正巧看见林然斟茶的模样。
“过来坐吧。”林然把半满的茶盏推到对坐，示意小宁退下。
顾景瑜满是疑惑的过来“公主？”
林然抬头撞进顾景瑜眼里，她弯了眉眼，似一弯弦月“故人身份，并不难查，是有今日一见。”
茶汤澄明，林然用了小口“但本宫后来想了许久，不知世子口中，故人缘起何处？”
顾景瑜看着林然这幅模样，不期想起梦中的她。
彼时林然被废妻作妾，却还要被强迫看着韩明和陆禾恩爱，以至于她在私下里也大多带着一份歇斯底里的疯狂。
顾景瑜没见过眼前文雅娴静的荣安公主，他的故人是端庄的太子妃，是极具自毁倾向的庄妃。
张了张嘴，顾景瑜还是把那句梦中相识的话吞了回去。
这样的言辞说出来实在太过于放浪，是对眼前这个人的亵渎。
林然察觉到顾景瑜的犹豫，不过她并不在意，自然的转了另一个话题“本宫已经明了，世子无害本宫之心。如今东宫空置，世子觉得那位皇子宜主东宫。”
顾景瑜的指腹感受到茶盏上的纹路，望向林然“储君人选，不是我可以置喙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林然作为棋子，要想求得一条生路，就不得不冒险为之。
顾景瑜或许是目前她在大夏，唯一可以信任几分的人。
“只要本宫信你，你可为本宫一搏。顾景瑜，莫要辜负本宫的信任。”
不等顾景瑜回答，林然苦涩一笑“当日本宫所言，无一字虚假。本宫为大雍公主，远嫁来夏，以期两国盟好。是以若父皇对本宫有表露出任何不满，本宫于夏必不得善终。既大皇子非是良配，”
林然抬眸看向顾景瑜“故人以为，那位皇子可为良配？”
林然给的期待太重，顾景瑜怕自己拿不住。
但想起梦中林然自刎的景象，顾景瑜也会控制不住的去心疼一下她。
指腹在茶盏上磨蹭了许久，顾景瑜才吐出一个名字“七皇子韩霖。”
“韩霖？”
“七皇子生母是昭仪崔氏，其是崔尚书嫡妹。七皇子自小受大儒教导，品行端正，堪称君子。”
林然对大夏朝堂的情况并不熟悉，是以他又问了一句“崔尚书？”
“户部尚书崔昀。”
林然想起那场荒诞不经的梦中，在韩明废妻为妾的时候，曾经也有几位大臣，为自己说过话，崔昀好像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她点点头，又对顾景瑜表示了信重“世子今日良言，本宫深以为恩。来日世子若需本宫，本宫绝不推辞。”
大慈恩寺一别之后半个月，林然被召入宫，在韩安面前，坦然的表露了心之所属为韩霖。
6
宫里的消息如果有心，是瞒不住任何人的。
所以小宁禀告说七皇子登门拜访时，林然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让下人请进来，不许失了礼数。
在决定是韩霖之后，林然也着人去调查了一下韩霖，用的是大雍插在夏都的探子。
结果和顾景瑜说的没什么出入，除了韩霖好像曾经有过一门亲事，是崔昭仪属意的。
林然从门外进来，韩霖赶紧起身见礼“公主。”
“七皇子。”
各自落座，看着韩霖犹豫的模样，林然主动开了口“七皇子来意为何，不妨直言。”
“那霖就不绕弯子了，公主为何会选霖？”
“难道七皇子不想入主东宫吗？”
韩霖没想到林然能这么直白，一时间有些愣住，良久才吐出一句“这，这该是由父皇决定才是。”
纯白的羊脂玉镯子被转过半圈“素闻七皇子聪慧。”
林然轻笑“本宫自大雍远嫁于夏，是以红叶之盟，要结秦晋之好。废太子为情所困，不利此事。而七皇子你，当以君子，故本宫求之，而你们大夏皇帝亦允。”
韩霖哑然“就这么简单？”
林然失笑“七皇子以为得多复杂？”
不过一桩联姻，两人皆为棋子，棋盘之上，不是他们现在可以考虑的事。
对于把韩霖牵扯进来，林然心中曾经有过不忍。但没办法，比起韩明对陆禾的痴情，韩霖确实是更好的人选。
心口处被一剑穿过的痛，总会在午夜梦回时纠缠林然，她愈发觉得，梦或许并不是梦。这也让她更加想抓住那一点变动，试图破局。
在林然和韩霖达成共识之后，很快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概因兹事体大，又因前事，礼部已准备了部分，圣旨令二人三月内完婚。
而一同从紫宸发出的，还有七皇子韩霖册太子的旨意。
就在林然安心等着出嫁的时候，夏都闹起了一桩风波，说是左相家失散多年的女儿被认回来了。
林然偶尔听过只字片语，却并不在意。毕竟此事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看着眼前不速之客，林然不免失笑“世子如今是改做梁上君子了？”
顾景瑜受下林然的调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林然说他得到的消息。
顾景瑜的沉默令她心生好奇，林然也不藏着掖着，直言发问“世子此番造访，可是有事？”
韩霖不同于韩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林然是圣旨御赐的太子妃，韩霖必然是会善待她的。
顾景瑜如此这般想着，本来要说的话也吞了下去“无事，就是来看看公主。”
林然颇有几分惊讶“世子想见本宫，何以屈行梁上？公主府的门，不曾对世子关上的。”
话一出口，顾景瑜便知晓自己放浪了，又受林然调笑，一时间脸色羞红，转身便走了。
7
韩霖确实是良配，比起韩明的愚钝和是非不分，他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
自从林然嫁入东宫以来，韩霖一直十分敬重林然。
所以当韩霖带着陆禾出现在她面前时，林然十分讶然。
“这是之前母妃替孤定下的妻子。”
“殿下什么意思？”林然又望向躲在韩霖身后，像只小兔子一样的陆禾“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陆姑娘好似和大皇子情谊匪浅，何时又同太子殿下有了干系？”
陆禾抓着韩霖的袖口，闻言一下子红了眼眶“太子妃娘娘何必如此夹枪带棒的辱没臣女？臣女同大皇子之间，并无什么，同太子殿下之间，亦不过是父母之命不可违。”
她咬了咬自己下唇，好似下一秒就要哭了出来“娘娘容不下臣女，臣女自当避出东宫。”
林然一下子黑了脸。之前陆禾同韩明如何郎情妾意，海誓山盟的模样，她可没有忘记。
陆禾自己口口声声说着，独爱废太子，能在废太子身边，当牛做马也愿意。
现如今却是同废太子之间，并无什么关系了？
不过实话实说，问上一句，她到闹得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逼迫了她?
林然正要开口，韩霖先说话了。
“你有什么不满，对着孤来便是，何必为难她一个弱女子?”
同韩明当初如出一辙的话入耳，林然才把目光重新移到韩霖身上。
“那殿下是何意思呢？本宫才是大夏皇帝御旨钦赐的太子妃，您却说这位陆姑娘才是崔娘娘替您定下的妻子?”
韩霖似是有一瞬间清醒了片刻，他沉默着，对林然露出一个充满愧疚的眼神。
陆禾适时扯了一下韩霖的袖子。
他转过头去，二人视线相对。
之后，韩霖一下子又态度坚决了起来“自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是母妃定下的，孤自不可违背母妃之意。”
林然想不通，为什么韩明和韩霖，一碰到陆禾，就变得这么奇怪。
明明之前还算清醒果决，突然就非陆禾不可，为此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韩霖此时坚定的模样，和梦里的韩明逐渐重叠。
韩明也是这样，把陆禾带回来，千恩万宠，然后便让林然让出太子妃之位给陆禾。
林然冷着脸问韩霖“那殿下意欲如何?公然抗旨，废弃本宫吗？”
“太子妃娘娘，您若容不下臣女，臣女自也不会同您争什么。太子殿下不过是重情守诺，您又何苦这样步步紧逼，迫使殿下不能守孝道?”
林然简直要陆禾的无耻被气笑了，分明是他们以什么父母之命，来对自己进行逼迫，到头来却要倒打一耙，说是自己苦苦相逼?
韩霖被抗旨的字眼吓住“孤并无此意。”
陆禾抓着他的袖口，轻轻摇了摇。
“但孤也不可不守诺，所以孤要册禾儿为侧妃。”
“太子殿下，你我成婚不过数月，你便要纳妾?”
韩霖有些愧色，不过是对陆禾的。
“侧妃之位，都已经是委屈禾儿了。你得要学会有容人之量。”
“殿下，您莫要为了臣女同太子妃娘娘置气。”
眼见韩霖和林然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陆禾十分善解人意的宽慰了韩霖几句“崔娘娘同母亲定下的婚事，自是比不过圣旨御赐。所以太子妃娘娘不愿容臣女，也是臣女应当的。”
韩霖自小受大儒所教，臣节和孝道之间，自是纠结。
陆禾又适时添上一把火“如此，这桩婚事便作废了罢，全当是臣女一番痴心妄想了吧。”
韩霖霎时坚定了想法，对林然说“你容得下便容，容不下也得容，这个侧妃，孤要定了。”
随即他便牵过陆禾走了，徒留林然摔了桌上的茶盏。
8
林然不懂，为何自己已经同韩明取消了婚约，也不曾妨碍陆禾和韩明恩爱。
甚至原本的太子之位也由韩明手中到了韩霖手上，为何陆禾还是要进东宫?
那天之后，韩霖有段时间没见林然，期望这样可以迫使林然妥协。
毕竟林然身份特殊，她是从大雍嫁过来的公主。韩霖可以不在意林然的想法，但韩安却不能不在意林然背后大雍的想法。
所以韩霖想册陆禾为侧妃，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林然的许可。
梦里的林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妥协的。
毕竟当时林然已经嫁进了东宫，大雍皇帝还期望她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所以她并没有太多的底气来和太子一直冷战。
酒一杯杯入喉，却更催苦闷。
酒杯被人拿住，林然抬头就撞进了顾景瑜担心的眼神当中。
“你怎么来了?”
林然看着顾景瑜，忍不住想笑“这里是东宫，擅闯东宫，若是被人发现，”
她囫囵吞下后面的话，眼睛亮亮的问顾景瑜“世子不怕吗？”
眼前的林然和庄妃渐渐重合，顾景瑜压下心底涌起的陌生情绪，满怀歉意的开口“那位陆禾姑娘，是左相家找回来的那个女儿。左相夫人和崔昭仪是闺中密友，二人一同诞子。当时崔昭仪受宠，陛下也看重左相，就默许了崔昭仪和左相夫人定下来的娃娃亲。只是后来陆姑娘在上元灯会上失散，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对上林然的疑惑，顾景瑜又多解释了一句“对不起，我以为七皇子不至于如此，没早点告知你陆禾姑娘身份。”
林然听顾景瑜说话，越听越惊讶。
她之前便有觉得那个奇怪荒诞的梦可能不是假的，但碍于这个猜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所以她从没向旁人提起过。
但在那个梦里，陆禾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怎么会成了左相失散多年的女儿?
在醉意的催发下，林然并没有察觉自己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自然她也没察觉到顾景瑜陡然变了的神色。
顾景瑜真正认识林然，在很晚的时候，所以他不知道陆禾和韩明之间的纠葛，他只知道太子新纳了侧妃，太子登基后令侧妃做了皇后。
而林然的话，却让他从中窥得，或许眼前的人就是当初的故人。
那如今同梦里一般无二的困境，她又要如何去破呢？
醉意迷蒙了意识，林然不知道顾景瑜是何时走的。
她醒过来的时候，小宁端了醒酒汤进来“借酒消愁，并不是可取之处，公主应该好好想想，怎么破局。”
醒酒汤入腹，林然也慢慢清醒，闻言便讥讽一句“以你之智，本宫应该怎么做?”
“陛下不会允许公主第二次悔婚的。只当是为了明嫔，公主也该早早想办法了。”
林然无力反驳小宁。
确实，能和韩明退婚，已经是父皇莫大的恩德了。
如果再和韩霖退婚，失去价值的自己，必然会连累母妃。
“本宫会想办法的。”
打发了小宁后，林然坐在床上，想着现在的事，也想着梦里的事。
这些事情就如一团乱麻，林然不知道自己要从何处理起，才能找到破局的点。
韩霖如顾景瑜当初所言，是个君子。所以在陆禾隐隐以孝道迫使他选择自己的时候，林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好的理由来表示阻止。
崔昭仪已经死了，韩霖绝不会去违背自己母亲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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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最终还是以林然的妥协作为了结果。
林然软下态度来，劝慰韩霖，要册陆禾为侧妃可以。但陆禾进东宫，只能依制，不可以太过盛重。
毕竟二人才成婚没多久，此时纳妾，林然和大雍的面子上实在不好看。
林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劝动了韩霖，没有给陆禾过分的体面。
但不知道陆禾同韩霖说了什么。
韩霖在她生辰的时候，大兴宴席，请了众多官员家眷，风头一度盖过了林然这个太子妃。
林然保持着笑容跟几位夫人寒暄，受着她们明里暗里的嘲讽，好不容易才寻得个时机离开，支开人，去花园里透透气。
林然刚过转角，便遇见了一身黑衣的顾景瑜，就像当初御花园里时一样。
“好像本宫每次丢脸之时，都能恰好遇见世子。”
顾景瑜走上前来，二人之间搁有两三步的距离“是我一直关注着公主，才有每次的不期而遇。”
林然沉默了片刻，才涩然开口“世子这般言辞，会惹人误会的。”
顾景瑜摇摇头“公主是在下故人，不会误会的。”
林然深吸了口气，扯出个笑容来“可本宫一直不知，何时与世子相熟。”
顾景瑜主动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低下头，十分认真的看着林然“在下的故人是大雍荣安公主，大夏的太子妃，后来的庄妃。”
林然在听到庄妃二字时，瞬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知道庄妃?”
她从来不曾向外说起过梦里的事，顾景瑜怎么会知道?
心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林然小心试探着发问“本宫曾做了一个荒诞无稽的梦，梦里本宫曾自刎于大明宫中。”
“那便是在下的故人。”
林然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苦涩一笑“所以那曾是真的?本宫最后真的死在大明宫了?”
顾景瑜张开手，虚虚抱了她一下“已经开始有不一样了。”
“没有不一样，陆禾还是进了东宫。韩霖很看重她，他会让我把太子妃的位置让给陆禾。”
顾景瑜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劝慰林然。
他一开始不过是心有不忍，而到如今，却越发心疼。
安慰的话也过分苍白“七皇子是君子，比之大皇子，他不会逼你太过。”
林然只是摇头“但他已经逼本宫让陆禾进了东宫。而今日宴会，更是令夏都人人皆知，他看重陆禾更甚于本宫这个太子妃。”
她的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惊恐，来自于这摆脱不了的命运。
虽然太子的人选从韩明换到了韩霖。但陆禾还是进了东宫，甚至于比梦里更为顺利，不用做宫女，也不用被金屋藏娇，就直接成为了太子侧妃。
又是长久的沉默，顾景瑜不知道要如何宽慰林然。
因为她说得并没有错，今日宴会之后，夏都的有心人就会知道，太子侧妃比太子妃更得太子看重。
林然扯出嘴角，勉强笑了笑，引路在前，二人走过小道，寻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
“可以说说，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吗？世子的身份，好像并不合适同本宫成为故人的。”
顾景瑜低着头，低声儿说起那还不曾发生的“陈年旧事”。
11
顾景瑜和林然的相识，来自于一场意外。
当时新帝登基，陆禾入主中宫。林然虽为正妻，却也只能在圣旨下来后退居长宁宫。
顾景瑜在打了一场胜仗之后，风风光光的回了夏都，韩明特意为他举行了一场宴会。
宴会之上，林然坐在右首下位，而帝后在主位万般恩爱。
在林然借口离席之后，顾景瑜也寻了个借口出去。
风吹散了一些醉意，顾景瑜转身就看见了林然，她安静的坐在一个小亭当中，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哀伤。
当时顾景瑜只认为林然是异邦来的公主，对于她做不成皇后，心里还隐隐是有赞同的。
毕竟雍国和大夏虽有盟约，但皇后之位给了一个异邦人，若来日她再诞下子嗣，终归是于夏不利的。
初见之后，顾景瑜对林然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只是开始觉得她好像有点可怜。
当时朝堂之上，也有几位正直之臣在为林然说话。他们指责韩明公然废妻为妾，不利于纲常法纪，若民众皆以效仿，以妾为妻，实为国朝之乱。
之后顾景瑜再见林然，便是在大雍发兵之后，他留守京都，领兵拱卫大明宫，作为最后一道防线。
三个月里，顾景瑜曾见过林然很多次，林然都不知道。
因为顾景瑜是受韩明命令，在监视她。
顾景瑜看着林然愈发疯狂，间或对自己从大雍带来的宫人发脾气。
灵动开始从林然眼中消失，她开始想办法寻死，但韩明不让她死，她也就没能死成。
后来在大殿之上，顾景瑜眼睁睁看着韩明丝毫不顾经年夫妻之情，长剑从林然心口穿心而过，陆禾在一旁假意怜悯“姐姐当真是性子刚烈，若她肯服一服软，陛下定是会顾念情谊的。”
林然倒下去的时候，顾景瑜从林然眼中看到了解脱，这让他开始正视林然。
他第一次如此清楚的感受到林然的身不由己。
顾景瑜的讲述进入尾声，林然安静的听了许久。
“原来如此。”林然抬头看他“世子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若世事发展真如梦里一般，本宫是不该拖累世子的。”
“既为故人，便不怕被拖累的。”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便实在太过沉重了。
出于一种隐秘的心思，林然并不想过多的和顾景瑜谈论自己本来悲惨的所谓命运。
她转了个话题“那世子怎么没去边境?如今之势，世子再得军功，岂不是得心应手?”
顾景瑜难得有几分固执，他看着林然“因为我准备出发前得到了大皇子遇见一位姑娘，对其甚是喜爱的消息。我有了私心。”
林然不敢去问顾景瑜，他话里的私心是什么。
作为一个已知的弃子，她不敢也不能去奢望太多。
“不管是谁做太子，本宫都会是太子妃，这是父皇答应和大夏结盟的条件之一。但看如今的情况，不管是谁做太子，陆禾也注定会成为太子侧妃，受到太子的宠爱。”
顾景瑜不会逼林然来回应自己，甚至于他觉得，说出这样的话的自己，已经是一种僭越了。
“陆禾好像很奇怪。之前我查过她，她的身世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是韩霖一成为太子，她就成了左相失散多年的女儿，并和新太子之间，有了一桩由崔昭仪定下来的亲事。”
“七皇子是孝子，亡母遗愿，他不会轻易违背的。”
林然想起陆禾一贯矫揉造作的作态，就觉得头疼。
不明白韩明和韩霖到底都看上了她什么。
想起韩明，林然不期想起之前在御花园被顾景瑜看到的笑话，霎时间一个疑点又跳了出来。
“如果陆禾一定是要做太子侧妃的，那太子妃是谁，对她而言，应该也没什么差别。”
林然面色凝重“可当初韩明对她情根深种，为了她甚至愿意舍弃太子之位时，她却来找了我，口口声声说着，无意拆散我和韩明。”
“难道她是舍不得东宫的荣华富贵?所以太子是大皇子还是七皇子，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林然摇摇头“恐怕不止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贪图东宫的荣华富贵，那太子妃是谁，也没有差别。她不用这样费心费力的来本宫跟前，试图让本宫原谅韩明。”
二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种种问题想要弄清楚，恐怕破局之处还在陆禾身上。
12
想清楚其中的关窍之后，林然寻了个韩霖不在的机会，去找了陆禾。
不同于韩霖在时，陆禾一改之前柔柔弱弱的无辜小白花模样。
她见着林然，不曾起身见礼，反是坐在椅子上，言辞有几分挑衅“娘娘此时过来做什么?太子殿下可不在妾身这里。”
林然好奇的打量着她如今这幅姿态“原来陆侧妃是能好好说话的。为何在殿下面前，却一贯是柔弱不能自理，好似所有人都在欺负你的模样呢？”
陆禾不为所动“那自然是因为殿下喜欢。娘娘是公主之尊，恐怕不曾有过这样伏低做小的时候吧?”
“其实本宫真的很好奇，你先前分明同大皇子郎情妾意，情深不能自抑，为了留在他身旁，宁愿当牛做马。怎么不过短短几月光景，就这般移情别恋，又对殿下情根深种，有父母之命，不能违背了?”
陆禾显然回忆起了在公主府和御花园的情景，脸色有些难看，摆手让宫人退下去了。
林然也不想让小宁知道太多，一同打发了她出去。
小宁心中有不安，却不能这样公然违背林然的命令，悄悄恨了林然一眼，也只能不甘的退出去了。
“娘娘到底想说什么?”
“你当初和大皇子之事，并不算秘密。有心人一查就能知道。”
出乎林然预料，陆禾闻言没有半点慌张，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娘娘是说，殿下会查出来，继而生疑，冷落妾身吗？那恐怕得令娘娘失望了，殿下对妾身一往情深，不会计较这些的。”
压下心中的疑惑，林然理了理自己的袖口，端的是一副八方不动的姿态“再一往情深，你也只能做侧妃。太子妃只会是本宫。”
陆禾眉眼弯弯，打趣林然“那谁能肯定，您就能做一辈子的太子妃呢？”
“妾身才一定会是大夏的国母。”
陆禾说这话的时候，过于笃定，在林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难道她也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
“陆侧妃好似很笃定?”
“妾身知晓，娘娘背后是雍国，可您别忘了，这里，是大夏的国都。”
“陆侧妃果真妙人，难道不管是废太子，还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都对侧妃另眼相看。”林然故意咬重了太子的音。
陆禾冷下脸看着林然。
林然当即又添了一把火“侧妃便对做别人的妾，如此趋之若鹜吗？”
陆禾一下子正了身子，死死看着林然，手抓着椅子扶手，手背上隐隐能看到青筋，可知她现在情绪波动有多大“娘娘到底什么意思?”
林然没有错过陆禾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她好像对做妾这件事反应有点不同寻常。
“本宫便实话告诉你，以如今雍夏之盟，夏国太子妃只能是从大雍嫁来的本宫。”
陆禾突然笑了“这话，当初在公主府，妾身就已经知晓了。娘娘不必现在再说一遍。”
林然黑曜石一般的瞳孔把陆禾倒映在其中，她想破局，即使破釜沉舟，她也不想再被人穿心而过，死得毫无尊严。
而今天不同往常一样的陆禾，落在林然眼中，似乎指向了另一种可能。
“侧妃可能不是听得很明白。对于雍夏二国而言，只要夏国太子妃是雍国公主就行。”
陆禾难掩惊讶“娘娘这是?”
“本宫可以成人之美，只要侧妃能说服太子。”
林然的言外之意，实在让陆禾惊讶。她好像准备说些什么，却突然一下子皱眉，指尖蜷缩起来，握成了一个拳头。
又过了一会儿，陆禾才开口“娘娘这话，恕妾身听不懂。”
陆禾不愿意听懂，林然自然也不能强迫她听懂，只能失望的道出一句“那便当是本宫多言了吧。”
陆禾没有应，二人相顾无言，林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便走了。
看着林然的背影消失后，陆禾一下子放松了姿态，软下来靠在椅子上，咬牙切齿的低声儿骂了一句“该死的系统。”
13
之后事情一如梦中一样的发展着，韩霖越发的宠爱陆禾。
林然为了分宠，替韩霖又纳了几位妾室。
面对小宁的质疑，她给出的说法是，这是作为妻子必须的贤德。
她要做到无可指摘，才能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坐得更稳当。
林然只能信顾景瑜当初说得没错，韩霖是一个君子，他应该不会做出随意废掉自己无过错的妻子这样的事。
但这几位妾室并没有能够分掉陆禾的宠爱。
对此，陆禾会在和韩霖一起，偶尔碰见林然时，“善解人意”的劝慰韩霖要雨露均沾。
“殿下得空也去看看其余的妹妹们吧，您总和妾身在一处，妾身于心不安。如此专宠在身，妾身只怕对殿下名声有碍。到时候，妾身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的。”
陆禾眼尾晕出一抹红，分明是不舍的，却要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好标榜自己是个贤妃。
每每这个时候，韩霖便会把陆禾拥在怀中，软言安慰她“孤要宠你，是孤的意思，何至于让你如此惶恐?你且受着便是，不用在意旁人闲言碎语。”
之后陆禾就会恩宠更甚。
韩安死了之后，韩霖顺利登基为帝。林然作为太子妃，得以入主中宫，陆禾盛宠优渥，册为夫人，只在林然之下。
顾景瑜出现时，林然是难得的开心，腕上的镯子叮铃作响“世子前言不虚，陛下确实是个君子。”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顾景瑜笑了笑“看吧，肯定是会有不一样的。”
林然把酒杯塞到顾景瑜手中“这次，本宫应该不会再那样死在大明宫里了吧。”
“既然有不一样了，结果肯定不会是重蹈覆辙。”顾景瑜点点头，对林然表示了肯定。
一直以来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移开了，林然是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
她开始和顾景瑜描述她想象中的未来“这次陆禾一直在东宫，现下里入了宫，她更不会再有机会认识秦国的皇帝。本宫不负所望，父皇应该也会善待本宫的母妃。本宫会努力做一个贤德的皇后，陛下愿意宠爱她，也都可以。所有人都会是好好的。”
“公主肯定会得偿所愿的。”
林然正视了顾景瑜，一些被压抑的情感在过于放松的情境下，很轻易的就说出来了“那世子有什么不曾实现的愿望吗？”
顾景瑜愣了愣“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平安喜乐，如今已经实现了。
林然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顾景瑜“世子在大慈恩寺里的良言，本宫受益匪浅。奈何匆忙来夏，无甚好物可做答谢，便以此玉佩聊表心意，还望世子勿嫌。”
顾景瑜接过玉佩，只见其通体雪白，是难得的羊脂白玉，品相极好，中间刻上有怀安二字。
面对顾景瑜的疑惑，林然浅浅笑了一下“这是本宫母妃曾经替本宫求的，其上怀安二字，只是对本宫的祝愿罢了。”所以我也借此，祝你常怀安康。
顾景瑜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件玉佩。
晚上小宁伺候林然休息时，发现玉佩不见了，还问了一句“公主，您的玉佩呢？奴婢记得，那上面可是有您的小字，如此私密之物，弄丢了可是不成的。”
14
林然确实如她所说的一般，力求成为一个贤德的皇后。
可朝臣们却开始容不下她了。
尤其是在秦国陈兵夏国边境，雍国作为盟友却不为所动之后，林然的身份就越发尴尬了。
韩霖忙于朝政，只得抽空来承晖殿。他要求林然写一封家书回雍，以期提醒大雍皇帝两国盟约，好缓解秦夏边境压力。
林然应承下来，在韩霖走后，挥笔写就家书。
但是这封家书却被小宁拦下了。
“公主是大雍的公主，希望公主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
“是父皇要本宫做夏国皇后的，且两国本就有盟约。”
小宁面无表情“国内已传来消息，陛下属意同秦国盟约，定和公主不日就要出发去秦。”
林然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
她以为自己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可小宁却打破了她的妄想，告诉她，她仍旧是那个可以被随意舍弃的弃子。
“本宫母妃呢？”
“明嫔主子月前突发恶疾，已经暴毙了。”
林然蹭的站起来，走到小宁面前，恶狠狠的问她“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瞒着本宫?”
“陛下认为，这种小事，无需告知公主。”
“那是本宫母妃，她的生死于本宫而言，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然冲着小宁吼了出来。
小宁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您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坏了陛下的大事。”
“什么大事?本宫已经是弃子了，不是吗？只要定和入秦，韩霖必然知晓父皇单方面撕毁盟约，他会留我一命吗？”
“公主不用把一切都想得那么糟糕。”
那一刻，林然清晰的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
顾景瑜曾经说起，他认识林然的时候，林然整个人都极具自毁倾向，他曾多次看到林然对小宁发脾气。
当时林然没有告诉顾景瑜，那段时间，她冲小宁发脾气是因为明嫔死了。
而林然把明嫔的死都归咎在了自己身上。
她认为是自己辜负了父皇的期待，没能成为大夏皇后，才让父皇容不下母妃。
可这次明明自己已经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为什么父皇会突然撕毁和夏国之间的盟约，会容不下母妃?
林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无力感，就像她阻止不了陆禾进东宫一样，她也阻止不了母妃的死。
林然又好像回到了顾景瑜认识的那个状态，她沉溺于无法抵抗命运的无力感中，生不出一丝抵抗的心，坦然的准备接受自己的结局。
只希望到时候韩霖能给自己一个痛快吧。
而在蓬莱殿中，陆禾似乎听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消息，对着空气低语“难道就一定要是这个结局吗？女主不是一个无辜的小白花吗？”
突然她又变了脸色，想起林然之前在东宫时，那没头没尾的话，又对着空气问了一句“女二就必须得死吗？”
她好像十分烦躁“该死的，我知道，我不会崩了人设的。我根本就没见过那个秦国皇帝，为什么秦国会突然发兵夏国?”
屋子里并没有声音回答她，她转了几圈，又坐回了椅子里，喃喃自语“这次任务难度也太大了吧。这个女二还挺不想让她死的。”
15
悬在头顶上的剑，终有落下来的时候。
但出乎林然预料的是，第一个来的人竟然是顾景瑜。
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世子怎么来了?”
不等顾景瑜回答，林然又开口了“世子还是先请回吧。”
顾景瑜定定的看着她“在下说过，只要公主愿意信我，我愿为公主一搏。公主应知，在下非是言而无信之人。”
林然摇头“世子你是个很好的人，本宫不该拖累于你的。”
“在下从来不怕公主拖累。”
林然却没有松口“但是本宫不愿。”
顾景瑜看着她，林然并未退缩，眼睛里全是坚定。
小宁推开殿门进来，看见顾景瑜面上一惊“世子怎么在这里?”
可惜的是，林然和顾景瑜都无心回答她。
“公主，皇帝下令，让您去紫宸殿。”
“让本宫去就死吗？”
林然把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说得过分直白，小宁选择了沉默。
顾景瑜看她“公主信我吗？”
林然冲他一笑“本宫从来都是信世子的。”
我信你可以为了我拼命，但我不可能任由你去如此牺牲。
吱呀一声，承晖殿的大门被人推开。
林然眼疾手快的拔了发间金钗在手，急步上前将钗尖抵在了顾景瑜脖颈之处，做出她挟持了顾景瑜的景象。
韩霖拥着陆禾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队禁卫军。
一见着殿内情况，陆禾便捻帕捂住了嘴，眨巴几下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哎呀，娘娘宫里怎么会有陌生男子?”
韩霖沉了脸色“世子怎么会在此?”
顾景瑜不期韩霖和陆禾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满怀歉意的侧首看了林然一眼，正要开口，却被林然抢先了。
“是本宫矫传圣旨，要世子入宫的。”
林然盯着韩霖“几年夫妻之情，陛下应该了解本宫性子。为着本宫这样一个弱女子，损失一位肱股之臣，想来对陛下而言，并不划算。”
顾景瑜心里明白，林然这是要把他摘出来，让他在韩霖面前是清清白白的。
顾景瑜准备说什么，林然却好像知道一般，低声儿劝道“世子，本宫一人之命并不足惜，而你身后，尚有整个国公府。”
韩霖不知林然和顾景瑜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只是问林然“你要做什么?”
“本宫惜命，想求陛下高抬贵手。”
陆禾笑了两声儿“娘娘这话说得糊涂，陛下素来仁善，又岂会杀妻?娘娘这般胡言可是要将陛下置于何地?”
林然只是冷冷的看着，她觉得陆禾很是奇怪。
这番话听来像是对她的指责，隐隐却有回护之意。
韩霖不知道想了什么，让禁卫军给二人留开了一条路。
林然挟持着顾景瑜，小心往外面走去。
外面天色很好，林然感受到背部的暖意，笑了笑。
变故突生，韩霖摆手，几位禁卫军立刻弯弓搭箭。
林然瞪大了眼镜，一把将顾景瑜推了出去。
利箭破空，林然软软倒下，她好像看到陆禾站在韩霖身后，面上有愧疚之色。
好痛啊，比在梦里那穿心而过的一剑更痛。
阳光很刺眼，林然不免闭上了眼。
还好，顾景瑜应该保住了。
这是林然最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