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念到什么，朱寂便递给她。
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像是一副画卷。
我叹了口气，垂下眼帘。
这女子大概是朱寂口中的阿尤。
我与她，样貌一样。
想来是他错认了。
突然，门外闯入了一个人。
竟是一身白衣的柳舟。
他脸色难看，嗓音急促道：「大荒又派人来了，求取一颗你的丹药。」
「何药？」
女子并未抬头，低声问道。
「续还丹。」
女子这才停了手中的动作，轻抬眼眸。
柳舟看着她不言语，更是着急道：「愣什么？你之前不是炼制过一枚吗？可他们便是，否则大荒怕是求天帝旨意，叫你下嫁大荒之子。」
空气骤然生冷。
朱寂的蛇尾直接将柳舟甩出了庭院。
女子叹了口气。
「朱寂，不得无礼。」
朱寂拧着眉心道：「阿尤，不许理他。」
「好，不理便是。」
她抬起指尖，轻戳了戳朱寂的额头，「去天池取只灵芝来，可好？」
朱寂凑到她的脖颈，轻嗅了几分后，才站起身往天池方向走去。
不多一会，柳舟有些灰头土脸又回来了。
手中的羽扇也掉了几根羽毛。
他咬着牙道：「阿尤，你不该如此纵容灵宠！刚刚如若不是我分神，哪轮的着他一个百年蛇妖攻击我！」
阿尤放下手中竹简，细细问着大荒之事。
而我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原来，阿尤是灵药神女。
千年前，阿尤制出一枚续还丹，惊动了四海八荒，大荒闻声而来，欲要求娶阿尤。
可阿尤乃属天界。
一旦阿尤嫁入大荒，日后天界便没了灵药神女。
而阿尤炼制的所有丹药，都会受大荒管控。
天界怎会应允。
当下就拒绝了大荒请求。
可近日传闻，天界有意培育出了新的灵药上神，欲取代阿尤。
这回大荒再次来，如若没有续还丹，怕是逃不过阿尤下嫁大荒。
「千年前，你不是研制过一枚续还丹吗？」
阿尤点头。
「给大荒便是。」
阿尤沉思片刻，轻启红唇道：「没了。」
「什么没了？」
「百年前，朱寂被雷劫所伤，我将续还丹给了他。」
柳舟听后，气得将药炉震飞，低吼道：「你疯了？！」
「为了一个百年蛇妖，你竟然浪费了千年丹药！你知不知道没有续还丹，你会被天界抛弃，嫁去大荒！你怎能为了一个下界蛇妖......」
话还没说完，柳舟直接被回来的朱寂一尾巴震飞了出去。
朱寂神色淡然，拎着灵芝回到了阿尤的身侧。
「说好不理的。」
「阿尤，骗我。」
7
阿尤神色黯然，还是轻抚朱寂的头顶。
朱寂一下子瘫软在阿尤的怀里。
我不知自己为何流泪。
总之，哽咽地呼吸不上来。
后来，此事还是被朱寂知道了。
再后来，大荒之子死了。
没人知道是谁敢杀了大荒之子，只有阿尤察觉异常。
那晚，阿尤问朱寂。
「你杀的？」
朱寂伏在她的腿上，答非所问：「阿尤，不能下嫁大荒。」
「你犯了大忌，朱寂。」
「有何大忌？」
「你不懂。」
阿尤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
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后来，大荒到底是查到了蛛丝马迹，闹到了天界，要求天界给一个说法。
也是那时，阿尤带着朱寂到了凡间的山谷下。
她做了结界，告诉他：「你再此反省，莫要踏出半步。」
她转身离去，却被朱寂搂着腰身，不肯放手。
「阿尤，你别生气。」
「我听你的话，在此反省。」
「你何时回来？」
我看到了阿尤眼尾的湿气，可她的嗓音疏离：「等我原谅你。」
「好。」
「我等你，阿尤。」
朱寂很听话。
可他却没想过，这一等就是五百年。
梦境的最后，阿尤回到天界，揽下了朱寂的罪责。
她被吊在诛仙台。
我亲眼看着她被雷鞭打了足足八十一鞭。
浑身密密麻麻的疼，像是天崩地裂。
直到最后一击，阿尤眉心的红痣，碎裂。
她的元神在那一刻，碎了。
如柳舟所言，天地之间，再无阿尤。
8
梦醒后，胸口气血上涌。
我压抑不住，身子一挺，甜腥冲破喉咙，呕出一滩污血。
「阿尤!」
朱寂紧张地擦着我嘴角的血迹。
羽鸦般的长睫微颤着，满眼担忧之色。
他按着我的手腕，眸子越发阴冷。
「柳舟敢骗我！」
我扯了扯嘴角，本想告诉他我没事。
结果，一张嘴，又是一口血。
他慌乱地擦拭，不断道歉。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为了救人，染上了疫症，身子又在连续不眠不休之下更加虚弱，晕倒那时，柳舟将保命的药丸给了朱寂。
谁知，那药丸太过强劲。
「对不起，阿尤......」朱寂低喃着。
我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如若没有丹药，我根本不知道阿尤到底是谁。
也不会知道，阿尤元神聚散之时，有一缕极其弱的灵识飘到了下界。
而我，就是那缕神识。
因为极弱，所以我的命格不完整。
才有了师傅所言，我命格不全，注定孤苦艰难。
今年，我二十有七。
这一世，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医女，拾月。
神女阿尤不是我。
或者说，我只是阿尤的一缕灵识罢了，又怎么能配得上她那高贵的上神之名。
我只是肉体凡胎。
不仅无法回归天界，更承受不住天界丹药那生猛的效果。
呕出的那口血，只是将体内污浊之气冲了出来。
剩下的药力，我吸收不了，终归会是爆体而亡的下场。
朱寂见我愣神，轻轻搂我入怀。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阿尤等我，可好？」
我知道，他定是要去寻为我续命的药。
我喘了口气，没有回他，却低声问了一句：「朱寂，我是凡人，终有命绝之时，如若我死......」
「我不会让你死。」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
「阿尤，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一个瞬息消失在我眼前。
还没来得及反应，片刻功夫，柳舟现身了。
他摇着羽扇，神色透着一股得意。
当年，柳舟本是修仙之人，突破密境后，上了天界，因为有炼药的本事，被分配给了阿尤。
自此，阿尤成了他的师傅。
从梦境来看，我想柳舟是倾慕阿尤的。
可我也知道，透露给朱寂大荒之事的人，是柳舟。
朱寂虽然是上古蛇，有万年之久，可毕竟只是神兽，他爱恨分明，道法无边，可终究没有柳舟那般深的算计之心，中了圈套。
柳舟本想利用朱寂去捣乱大荒，然后他再检举朱寂，不仅可以毁了朱寂，也可在天帝面前出了风头。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阿尤竟如此护朱寂。
她下界，在谷底之下做了结界，并非要困住朱寂，反而是隐去了他的气息，让任何人都发觉不到。
柳舟见我气息不稳，慢条斯理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朱寂喂我的丹药，是您故意留下的，目的让我回忆起过往？」
「聪明。」
「您护我一生，只是为了让我恢复记忆？」
他神色一顿，未料到我会如此问。
转念想了片刻，才徐徐而道：「阿尤是我师傅，她灵识聚散，留下你这一缕虚弱的灵识，我自当是要护住。」
我凝视着他。
心底却觉得此刻的柳舟，是个伪君子。
因为梦境中，阿尤消散之际，柳舟藏了一手。
他手里握着一半阿尤的本体神识。
许是察觉我的目光猜忌，他笑了笑。
「大荒根本配不上阿尤，他们该死，可惜我杀不了，不过朱寂倒是给了我惊喜，利用他去杀了大荒那帮老东西，天界此刻应该已经下了追杀令，朱寂逃不掉的。」
「而阿尤，我要她恢复上神，再登天界。」
「而你，是那个引子。」
9
天界一天，地上一年。
柳舟走后的第二年春，朱寂回来了。
他带回来一颗药丸。
我没问他，这是什么，又如何而得，只是安静地服下。
满体的燥热瞬间消散不少。
清凉之意油然而生。
他见我神色松缓，长长出了口气，握住我的手，轻声道：「阿尤，日后我不会离开你了。」
这次，我没有再纠结他唤我阿尤。
后来的日子，我让朱寂收起了神力，化成了青衣少年。
与我日日相伴。
我去问诊，他跟着。
我开药方，他抓药。
我熬煮草药，他开灶生火。
那晚，夏日的风很燥热。
灶火的热气扑面，浑身都黏湿湿的。
朱寂拿着扇子，帮我扇凉。
我歪着头看着他。
他收起了神力，曾经那双墨绿眸子，变成了棕褐色。
曾经垂地的长发，如今也只是到腰间。
样貌俊美。
难怪镇里的姑娘们，每次都要偷偷瞄他。
也难怪，阿尤会爱上他。
朱寂回眸看我，满眼宠溺道：「为何这般看我？」
「当年，你是如何成了阿尤的灵宠的？」
他说，他们上古蛇一脉，每逢五千年经历雷劫。
那次他私闯九重天，遇到了阿尤。
我以为是个浪漫邂逅，不曾想阿尤那时正在处理一条千年恶蛇，她要抽那蛇的蛇胆炼丹。
场面血腥。
朱寂本想上去教训阿尤。
雷劫却突然将至，直接冲着阿尤劈了过去。
那雷劫并非普通渡劫之雷，一旦劈中，就算是上神也会神力受损过半，如若神力微弱，直接劈死也是正常。
朱寂本能上前阻挡。
替阿尤挡了下来。
他自己却受了不少的伤，晕了过去。
阿尤见状，感恩朱寂所为，便收养了他，不惜用续还丹为他疗伤。
朱寂渐渐爱上了阿尤，特意隐去了自身上古之气，甘愿成了她身侧的灵宠。
10
春去秋来。
三年转眼而过。
我帮他束发挽发。
他帮我描眉点朱。
我与朱寂好似平常夫妻一般。
在这山野之地，自在地过活。
这晚，我帮他洗完发，用炉子烘烤时，看着铜镜映出自己的脸，一时间晃了神。
眼角添了皱纹，发间也生了银丝。
再低头看着朱寂，仍是来时的模样，俊美年少。
不禁叹了口气。
朱寂掀起眼皮，有些紧张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感叹人的一生，实在短暂。」
转念一想，如若朱寂知道以我的死，可以重新唤醒阿尤，他会愿意吗。
「不论长短，我都会一直陪着你，阿尤。」
我一愣，又释然浅笑。
好似好久没有听他唤我阿尤了。
可他也从未唤我，拾月。
又听到了阿尤两字，刚刚还沉浸的梦，一下子又碎了。
这晚睡梦中，我身上的气血突然间停滞。
我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第二天，我特意唤朱寂去城南买一些凤酥回来。
「你莫要出去，在家等我。」
「我很快回来。」
他一步三回头地嘱托我。
风起，吹起他半散的乌发，我不禁脱口而出，「朱寂。」
「恩？」他回眸。
「你唤我一声，可好？」
他宠溺地弯着眉眼，轻唤道：「阿尤。」
我努力扬起一个正常的浅笑，挥手道：「去吧。」
院里的那抹青色彻底消失后，我瘫软在椅子上。
不多时，柳舟再一次现身。
五年前，我与柳舟早已达成一致。
我可以做唤醒阿尤的引子，不过我有要求。
我不管天界与大荒怎么协调，我只要朱寂平安。
如若柳舟不应，我便自杀。
一旦引子失效，阿尤便永远回不来了。
「只要朱寂隐去神力，天界何大荒之事，我来想办法。」
这是他临走前应下我的。
如今，我与他的五年之期，到了。
柳舟此刻，右手持一颗赤丹，左手浮出一缕淡蓝色气。
「丹药你服下，随后我会将阿尤神识渡到你的身上，你阳寿殆尽，阿尤自会重生。」
「你答应我的事......」
柳舟打手一挥，我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水镜。
原来，朱寂当初从谷底出来后，便一路杀去了大荒。
朱寂受伤，可大荒也损失极其惨重。
天帝之前忌惮大荒，无非是大荒有底气，如今被朱寂这一报复，天帝哪里还会放大荒在眼里。
即便他们跑去天界讨要说法，可柳舟在其透露了朱寂的身份乃是上古蛇一脉。
天帝根本不愿与上古蛇有矛盾，更不会为了大荒得罪上古。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看到这，也彻底放下心来。
吞下赤丹后，身体好似撕开了一个口子，随着柳舟将那缕神识放入我体内后，一股强大的能量充斥身体，引动了天雷。
眉心撕裂而开，一股金光直冲九重天。
阿尤重生，归位。
世间，再无拾月。
11
朱寂回去的路上，天边酝酿一场雷电。
他心中开始忐忑不安。
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如若不是她不让他用神力，此刻早已到了家。
半个时辰后，当他推开门时，院里一阵白雾弥漫，空气中一阵阵清冷的药香，分外熟悉。
他挥了挥衣袖，隐约看到树下站着一个女子。
一身赤衣。
转眸之际，眉心的那颗红痣分外清晰。
她莞尔一笑，朝他招手。
「阿寂，过来。」
那声音震得朱寂停在那，手里的油纸落在地上，几颗冒着热气的凤酥孤零零地歪倒在地。
阿尤，回来了。
他应该高兴的。
他等了她那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可不知为何，他此刻身子像是僵在这，一步都迈不动。
他的脑海里，充斥着一张脸。
委屈的神色，泛红的眸子，甚至一遍遍哭喊着，她不是阿尤，她叫拾月。
刚刚临行前，她还挥手让他唤一声她的名字。
他唤了什么。
阿尤。
她眸子明明浮着湿气，可嘴角却还逞能地扬起。
他后悔了。
他迈着步子，一把抱住红衣女子的腰身。
一遍遍唤她：「拾月。」
女子神色落寞，轻抚他的后背。
「拾月，是谁？」
「拾月，是你啊......」
「我是阿尤，你不认识我了？」
「拾月.......」
一遍又一遍，像是多年前那般固执地唤着阿尤一样。
可惜，这世间，拾月真的不在了。
12
天界发生了件大事。
曾经神识聚散的灵药神女，阿尤，重新回归天界。
可她身侧却没了昔日朝朝暮暮陪伴的灵宠，朱寂。
朱寂大抵是疯了。
他甘愿失去万年灵力，一直守在地府。
因为柳舟说，拾月并非烟消云散。
她救治百姓，积德行善，有善德护身，哪怕只有一丝魂魄不散，定会坠入轮回，再次投胎。
朱寂守在六道轮回，不眠不休百年，生怕错过拾月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他与阿尤在天界相伴千年，他甘愿等待的也是阿尤，是从何时起，怎么那个娇小的身影变成了拾月。
百年之后，他才恍惚明白。
大抵是因为，拾月是个凡人。
她有诸多情绪。
初见他时，她惊得像是兔子。
他固执以为她是阿尤时，她撇嘴无奈。
她爱他时，耳尖泛红。
他握住她的手时，她的心跳加速，娇羞垂眸。
他念她阿尤，她眼底有藏不住的难过委屈。
活灵活现，给了他太多的反馈。
而神女阿尤呢，永远淡淡的，说不上的亲近，更说不上的疏离。
柳舟坦言，阿尤是千年神女，从出生就在天界，早已没什么七情六欲，虽说对朱寂有不一样的情愫，可也不及拾月这个凡人反馈的情绪多。
朱寂在地府等了百年，又百年。
再也没有见到拾月。
他哪里会想到，柳舟骗了他。
拾月是阿尤的一缕残识。
阿尤重生那日，拾月注定消亡。
这世间，再无拾月。
她永远都听不到，曾经那个一直唤她阿尤的朱寂，过往百年千年，口中不断低喃着，「拾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