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珣吃过午饭就上楼补觉去了。霍星叶画已经完成得差不多。加上身体不适,也没出去。因着两个孩子都是明天走,杨姨去地里给他们挖了点中药补物带给长辈,顺手从外面树上摘了几个早熟的桔子。
冰心女士一篇《小桔灯》写得温暖动人。霍星叶小时候看课文图片觉得简单,真动起手来,才发现不容易——光是切掉桔子底部三分之一,把果肉挖出来这个动作,她就做了不下三次——不是手不够巧,而是早熟的桔子皮紧,在弄碎果皮和弄碎果肉间,她秉承了良好的吃货精神。杨姨在旁边筛芝麻,时不时偏头过来看她一眼,笑说:“应该早点去摘几个桔子做小桔灯挂树上,晚上一团一团萤火虫飞来飞去,你取个夜景画下来,那才叫好看。”
霍星叶握着刀子小心翼翼在橘子底部转,收尾力道没控制好,多划下一块。她望着那个缺口托腮思考:“可我取的景已经是最好看了,不能更好看。”
“给我看看?”杨姨就着挂墙上的毛巾擦了擦手。
霍星叶笑着应好,蹭蹭蹭转身上楼。
十年前,美院罗忠诚教授靠着一幅《川西组图》闻名遐迩,作为他关门弟子的霍星叶,无论画工还是构图都尽得真传。缥缈大气的山脉群景,一角平台,一个男人,席地而坐,周身的淡泊气场好似要与这空旷天地无边绿意融为一体。
杨姨不懂所谓的美学鉴赏,“最好看”的重点倒是抓到了:“你来之前不是说只画风景么?”
“他在我眼里就是风景啊。”霍星叶埋头顺着缺口把桔子皮撕得歪歪扭扭,一本正经刚答完,余光瞟见从楼梯间走来的某人,条件反射般伸手捂画,“不许看!”
楚珣走到她身边,越过她去取柜子上的茶叶罐,一脸莫名其妙。
霍星叶尴尬,见他手搁在两个温水瓶间用眼神问自己,自然而然地答:“左边那瓶,杨姨才烧开的。”
楚珣喜欢下午一杯大红袍,老爷子也喜欢下午一杯大红袍,楚珣作息规律好养生,老爷子也作息规律好养生,楚珣字好看,老爷子常说见字如面……水流撞击杯壁的“哗啦”声清澈悦耳,霍星叶嗅了嗅那缕若有若无的淡香,正思考自己和楚珣在一起后,岂不是只用攻克爹妈就好,便见男人拿起桌上那个壳如锯齿还只挖了一半的橘子,端详一会,客观评价:“丑。”
霍星叶一噎:“这是雏形,你懂什么!”
“那这几个也是雏形?”楚珣下颌扫过另外几个坑坑洼洼的桔子,淡笑着看她,霍星叶不服气,想瞪回去又没底气,眼睁睁看着他放下杯子,抽出自己手中的勺子在桔子边上匀速转动,不一会儿,就把下面一半果肉完整地挖出来,然后,他修剪了一下边缘,倒扣在盘子里放微波炉打三十秒,出来倒上植物油,点燃……
耗时不到五分钟。
莹莹火苗燃在蒂端的脉络上,托在两旁的指节修长白净,每一处起伏都沐浴在光中……
再看旁边几个依旧丑丑的半成品,霍星叶感叹:“你好厉害!”
楚珣瞧着她满目璨光,薄唇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随即抿住,端起茶杯啜一口,淡淡回罢一个“嗯”字,从果盘拎了个李子放嘴里。
霍星叶跟着拿了一个,和他闲扯:“像你这样有小技能的人在圈子里特别吃香,你知道那个演地震片出名的许旭吗,好多粉丝都喜欢看他直播,用舌头把樱桃梗李子梗这种细梗打结……”
话音未完,霍星叶望着楚珣从嘴里抽出来那个结,默默把“听说这种人吻技很好”咽了回去:“你怎么什么都会……”
楚珣把梗抛到垃圾桶:“难道你什么都不会?”
霍星叶愣一下,片刻后,仰面望着他精致的下巴,笑:“那……你这样会让我想吻你,你会吗?”
楚珣避开她炙热的眸光:“你很无聊。”
霍星叶还想说什么,不知何时出去的杨姨举着电话遥声喊:“星叶,过来接电话,你助理打到座机上来了。”
“噢噢,马上。”霍星叶放下手中东西匆匆出去。
守在门口的大喵伺准时机,倏一下跳上桌,灰蒙蒙的爪子眼看要落到画上,楚珣眼疾手快先一步把画捞起来……
霍星叶的助理姓刘名莉,是霍妈妈配给她的海归女精英,大部分能力一流,唯一的不足在每次交流时都能把霍星叶萌到不行:“你……怎,怎么……不接电话……我,我给你打……好……好多个。”
霍星叶朝屋内瞟一眼:“我放在楼上没带下来,怎么?想我了?”
“不……不是,”刘莉慢吞吞地说,“你……上热搜了。”
“这不是很正常?”
“你,你的粉丝和,和,魏易的,的粉丝……怼起来了。”
霍星叶绯闻闹不少,刘莉每次都公事公办的态度处理。唯独魏易,她说面相不端,总劝霍星叶离远点。霍星叶觉得面相这种古旧的东西,老爷子都不一定信,也就不以为意。
现在听到助理这话,她还是觉得没什么:“有些黑粉就喜欢没事儿找事,整天抱着芝麻大点的捕风捉影瞎嚷嚷,过一会儿没人理自己就消停了。”
“这次不……不是,捕风,捉影。”
电话那头的刘莉害怕霍星叶挂电话,越急舌头越理不清,索性停了两秒,才继续道:“中,中午流量最大的,的,时候,魏,魏易发……微博……单,单方面,承认了……和你,你,你的恋情。”
霍星叶眸光霎时一寒,面上却不动声色,唇角甚至还有了丝隐约的弧度:“我在听,你继续。”
“星易CP”闹出绯闻后,一直给公众一种若即若离感。而打破平衡的,是魏易一条宣传博——“决定加入《仕杀二》电影版剧组,下月开工,希望可以遇见更好的自己,也希望可以遇见掌心的你【爱心】【爱心】#影版仕杀二#@五十步五百步V@沈言曦V@二复V……”
艾特了一大堆编剧演员,唯独没有艾特同在第一部剧组的霍星叶。
“娱乐八姐”抱着上热门的心态问了一句:“掌心的你指霍哥儿吗?因为暗示了所以没单独艾特?”
魏易V:“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太多打扰她的生活,她是个好姑娘,值得我珍惜。”
“娱乐八姐”一脸懵:“所以……祝福你们?”
魏易V:“谢谢。”
他两个字说得轻巧,差不多隔了半个小时,微博彻底陷入营销号式狂欢——
从两人同进酒店、彻夜未出的偷拍照开始,到魏易做早饭艾特霍星叶……
霍星叶发“日落很美”的感叹,霍星叶用“是的,宝贝”回复同条微博下“咸鱼王V”看似问口红色号实则问与魏易猫腻的评论,魏易点赞……
然后霍星叶爆夕阳下的照片,魏易回应“夕阳好美”,霍星叶发丛林画作,魏易发《丛林冒险》宣传博……
最后,就是今天。
谁都知道二复背靠她老公顾沉,集编剧制片人于一身,加上自身功底扎实,不少拿过金杯的大咖挤破头想与她合作,魏易凭什么主演完《仕杀一》又主演第二部?唯一的解释便是霍哥儿,是二爷闺蜜。霍哥儿为魏易二拿角色,魏易感谢,坐实恋情……
一波三折,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时间线完美无缺。
如果不是当事人,霍星叶都要怀疑自己真的和魏易“传情”过那么多次。
助理哆嗦着问“需要澄清吗”,霍星叶想了想,“先不用”,挂断电话转身上二楼。她回到卧室,摸出平板耐着性子把“爆”字加深的热搜看完,这才倚在床边,双腿交叠,姿态慵懒地拨出助理才给的电话……
魏易自诩颜高腿好小有演技,可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他选秀出道三年,一直不温不火,跑龙套、做配角、看尽人脸色,直到霍星叶来试镜棚找闺蜜,路过时,一句“这小哥哥手还不错”……主演,热捧,新晋男神,接踵而至。
霍星叶电话进来时,他正在录综艺,红着脸给好奇的众人道一声“是霍哥儿”便起身去了外面,点了根烟,话也直接:“霍哥儿午好……那个,我这有两张朋友送的温泉酒店年卡,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约一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魏易,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魏易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慌乱,转而摁灭了一口未吸的烟头,笑问:“霍哥儿看到微博了?”
霍星叶抿唇。
魏易解释:“霍哥儿我的话是真的,心也是真的,我们年龄相仿,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试试看,如果不愿意,”他左右看看,声线压得又低又暧昧,“陪你……嗯,我也很乐意——”
“两个小时内,你发正式声明澄清吧。”霍星叶打断他。
魏易一愣,随即有些不敢相信:“霍哥儿你的意思?”
“字面。”
“可你之前没解释……”
“绯闻炒热度需要我一个圈外人来教?”霍星叶半眯着眼,薄唇勾得不疾不徐,“魏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两边沉默,半晌后——
“所以,霍哥儿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拉我一把?”
电话那头的男人试探了这么多天,眼看着卖出一大步在舆论上燃起希望的火苗,还没烧起来就要被掐灭,明显不甘又不敢发作,小心翼翼问:“我们在剧组朝夕相处那么多天,就真的没有一点点,那么一点点?”
霍星叶反问:“你在这么勇敢地宣誓主权之前,就不会查查许旭于莫远他们早期的成名轨迹?”
魏易沉默。
“或者,你的经纪人应该告诉过你,”霍星叶心下冷笑,把玩着涂有精致二维码的小指指甲,漫不经心地学人家说自己,“霍星叶一看手二看脸,对你感兴趣的时候,自然愿意在二爷霍总面前多提你两句,但很遗憾,”她语锋一转,“我这人朝三暮四兴趣期短而且害怕纠缠。”
霍星叶说这话的时候,隐约听到飘窗有响动,抬眸去看,窗外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视线飘忽着收至墙面的挂钟,方才外露一瞬的凌厉已然消散:“现在五点五十,凑个整,晚八点前……你想把恋情坐多实,就给我洗多白。”
“哦对了,”霍星叶想到什么,捋卷发的手一顿,“你要牛角尖钻深一点,我不介意这通话录音爆出去,你自愿陪睡有多少人关注我不知道,反正别人说我无所顾忌仗势欺人也不是一两天了,我挂了,就这样。”
小鲜肉要上位,她要欣赏美。霍星叶以前爱玩这种纯洁的各取所需,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打个电话满脑子都是某人,越想,越觉得这些游戏无味又无趣。
明天一早要出湾,杨姨晚饭做得早,见霍星叶下来,招呼她去洗手:“阿珣呢,他刚刚不是上楼叫你吃饭吗?”
“他上来了?”霍星叶的回答淹没在“稀里哗啦”的水声里,“我没看到啊。”
“哦,我在阳台收标本,见她先下来了就没叫。”楚珣正好从楼上下来,见霍星叶冲自己做鬼脸,面无表情地避开视线,正常得……让霍星叶放下心来。
晚上八点。
霍星叶洗完澡出来看手机,满屏弹窗几乎都是“魏易长微博致歉炒作,祝霍哥儿生活顺遂觅得良人”。她大致扫了一眼,正想给闺蜜打电话,纪苒柚视频邀请恰好进来,霍星叶接通——
“心疼我草,你以后可能要多背个负心汉的锅了……当初看着眼神挺干净,怎么现在戏这么多。”
“这圈子本就一染缸,自己绷不住坏了色而已。”霍星叶懒洋洋地朝脸上拍水,又聊了一会儿,道,“我明下午的飞机,来接我?”
“成啊,你哥公司新签了几个小鲜肉,陪你看看换换心情。”
“别了,不如约烤肉……”
“……”
两人说话间,楚珣推门进来,长手长脚屈坐到小木板床上叠被子,霍星叶瞧着那四平八整的豆腐块,赶紧和闺蜜道“回见”,面膜都不顾上撕:“你不是说明天走吗?怎么今晚就要走?!”
楚珣背对着她:“我搭了个帐篷,去外面睡。”
“屋内不好吗?”霍星叶蹦跶到他跟前,皱着小脸问,“我一不磨牙二不打呼三不说梦话。”
楚珣本来都把枕头被子抱起来了,听到她这话,又放下来,转而清了清嗓子,垂着眼睫模仿得一本正经:“我要考植物系博……唔,教授爪子好,好看……吃白斩鸡……”
对自己那个梦印象深刻的某人小脸霎时涨红,抡起手里那片没撕的面膜朝他胸膛砸去,“滚”字落罢,那片薄薄的银色被他稳稳握在掌心,然后,缓缓反扣到桌面。
“哒”,微响,无疑挑衅。
霍星叶气得要回床,楚珣缓缓抬指,递一个眼神给她,霍星叶皱眉,转脸顺着那截白指望出去……
夏日晚天赤火鎏金,滚云把远处弯曲的山脉照得通红,庭院里的槐树梢好似点了美人痣,树下的黑色帐篷搭得四平八稳,帐篷旁的男人身形颀长,绰影一地。
霍星叶注视他,他正好把枕头被子放好从帐篷出来,抬眸撞了视线。霍星叶朝他挥手,眉眼弯弯做口型:“等我敷个面膜,下来睡你。”
楚珣微绷着下颌,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同样回了三个字口型:“神经病。”
霍星叶不管,扬手抛给她一个飞吻,楚珣假装接住,然后,面无表情扔给了腿旁伸舌头哈气的大黄,霍星叶转身进屋,没看到的是,楚珣凝视着一脸懵懂的大黄,神色不明……
本来难得有一天可以不化妆,况且澡都洗了,然而,霍星叶还是秉承说到做到的原则,美美地上了个裸妆,又换了条吊带碎花裙,站在镜子前转了两圈,还挑了双同色系的豆豆鞋,这才下楼去……即便睡不到,调戏一下也不错。
楼下楚珣正在陪杨叔杨姨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和搞笑节目的笑声背景一起传来……
“阿珣啊,”杨姨戳了一下杨叔,杨叔状似无意地提起,“我瞧星叶长得好,心地也好,画也画得好。”
楚珣颔首:“是。”
“还和你一样懂礼,”杨姨说,“你看上桌我和你杨叔没动筷子,她先动过吗?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从来不拗面娇滴滴摆架子……虽说偶尔闹腾了一点,心思倒细腻又通透。”
楚珣淡淡道:“是。”
“嗯,”杨姨赞同,“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妈妈也在催,我看是可以考虑成家的事了……”
楚珣手里旋转遥控器的长指一停,抿唇没接话。
杨姨接着道:“我是过来人,看你们这几天处下来,星叶多多少少是喜欢你的吧……不说她多喜欢和你一起,拎那么重的画板啊画夹啊跑了多少山路,方便你泡茶烧过多少次水,光是她看你啊,眼睛里都有光……”
楚珣交叠的长腿换了个方向,眼睫借着暗色遮掉眸中所有情绪。
“你呢?”杨姨轻咳两声,试探问,“你对她是什么感觉?”
霍星叶下楼的脚步倏然一顿,轻轻扶住墙壁停在了楼梯口。
未关严的天窗灌风,吹得她蓬松的裙摆翩跹不定,猎猎微声。
楚珣端起茶杯,淡色的唇落在青花瓷面上,袅袅雾气将他清冷的侧颜和声线氤氲其间:“她算得上美色,足以让很多男人抵挡不了的美色。”
杨姨眉梢微挑:“所以,你的意思是?”
“如果您认为我对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不一样的地方,大抵是视觉生物的天性使然。”楚珣回身去端搁板上的温水壶,转过来时,视线正好撞上躲在楼梯间那一个人,一张脸,一双眼。
她看楚珣的时候,楚珣也在看她,神色无波无澜,霍星叶心口霎时一凉。
无声间,便见他淡淡别过视线,对杨姨接着道,“生不出反感,也生不了额外的喜欢。”
一道水弧划过空中落进杯中,“哗啦”声散开他方才微沉的嗓音,却散不开他那抹惯有的云淡风轻,宛如叙述天气或给她介绍植物般自然。
杨姨一句“我觉得你们很配”卡在喉咙。
霍星叶垂在身侧的手松松紧紧,然后,在他收手即将转身把温水壶放回搁板的前一秒,飞快将鞋脱在原地,扶着墙壁转身上楼。
电视中,地方频道主持人把“开奔驰,坐宝马,开关就用普洛瓦”的广告念得顺畅欢脱,楚珣却没有把水壶放回去,而是在杨叔杨姨遗憾的叹气声中,倒了一杯,又一杯。
“阿珣我们先睡了,你待会儿也早点休息,外面蚊子多,记得点蚊香。”杨姨推着杨叔进屋。
“嗯”一声从喉咙发出,楚珣仰头,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夜幕深深,乌云在黑暗下潜藏,翻涌间,“咔”一道白光撕裂天空,巨雷“轰隆”乍响山脉,倾盆大雨瞬间泼至!
楚珣没顾得上收帐篷,抱了枕头被子就快步跑进屋。
“阿珣你淋到了吗?”杨姨披着外套起来开灯,担忧道,“我上去给你铺床。”
“我自己上去铺就好。”
“哎呀,几分钟的功夫。”
“……”
霍星叶睡得不安稳。
尽管两人刻意放轻了声音,推门开灯的功夫,床上的女子还是发了模糊的呓语。
“你枕头放这边,就不会被闪电闪到了。”杨姨三两下把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枕头摆到和霍星叶同边的位置。
“嗯,”楚珣恍惚觉得这木板床好像和大床隔得近了些,仔细看又似乎没有,他礼貌道谢,“打扰杨姨休息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见外。”杨姨摆摆手,关门之前顺便摁灭了灯。
楚珣轻手轻脚脱鞋,爬上床。
在只有两个人的黑暗空间里,所有的感官都异常清晰。
他睡下,他抖被子,他翻身……
和着木板床的“嘎吱”响动,上面床的姑娘好似喃喃说着什么。楚珣一边告诉自己“明天就走了,她就和自己没关系了”,一边不自觉地朝她那边挪了挪,再挪了挪,耳朵朝床沿的拦木贴上去……
“不要……妈妈你不要打……”
“痛……嗯,你不要……”
断断续续,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楚珣左边手在床沿稳麻了,扬起来正想换到右手,床上的姑娘倏一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柔软无骨,贴上男人掌心薄茧的触感太过强烈。
楚珣只感觉握着团白云般,微凉从修长的指尖流入身体,好似随着血液循环淌遍四肢五骸,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帘,他足足愣了十分钟,才想到是不是该放开,想着,拇指抚着她光洁的虎口,屏着呼吸正一点一点朝外退——
“妈妈,我知道听话了……你不要再打我了。”
“我学我学,你要我学的……我全部都学。”
“……”
外人只见霍家楚家家大业大,不见里面盘根错节,为了权势地位血亲如何相争。自己母亲现在有多强势,便有多恨那个潜心学术近乎梅妻鹤子的父亲。小时候,无数次,他在书房写作业,外面的背景是父母的争吵,很多时候是父亲沉默,母亲一个人说,说着说着开始哭,哭着哭着声嘶力竭——
“楚议贤你不为自己想,你也应该为我,为你儿子想想啊……公司年会你不去,股东大会你不去,科研科研就知道科研,我一个外姓,要怎么堂而皇之说自己是楚家掌舵人……”
“楚议贤我真的受够了,我不该一时冲动嫁给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年少冲动要爱情……”
“楚议贤求求你松口,你把阿珣抚养权给我,你做你的科研,我回我的娱乐圈,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老娘真的不想再看财务看报表看明细,不想再看你堂哥表弟们绞近脑汁想着怎么多分一点蝇头小利……”
最后一次,是他高三那年,父亲葬礼。
母亲褪下常年不变的西装,穿了条碎花裙,放下常年挽着的精致发髻,海藻般的长发披落肩头。
母亲没有哭,没有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所有人走后,她安安静静走到墓碑前,学着平常吵架的口气说“楚议贤你个窝囊废,我早就受够你了”,说着说着就哑了声音……
楚珣躲在树后。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从来背脊笔直、被媒体形容说“脚蹬恨天高杀遍十里洋场”的母亲哭得坐都坐不起来,整个人几乎瘫在了墓碑前,双手抚着墓碑上父亲神色温和的黑白照,喃喃着,一遍一遍重复“楚议贤,你回来”“楚议贤,我爱你”……
名门,相亲,邂逅,爱情。
霍星叶几句话,楚珣好像真的可以想象她从小在怎样严苛的环境下长大,用了多大勇气才翘了那场变相联姻的相亲,经历怎样的内心挣扎才能在火车上打电话时说出那样的话……
他想着她日出时,晚霞里,大雨中,夜色下,每一场,每一幕,每一个明眸善睐的瞬间。
然后,一寸,一寸,松开她……
松到两手即将分开的前一秒。
霍星叶裹着哭腔说完“我害怕”,小手再次顺着他指尖握上,楚珣浑身一震,动作戛然。被柔软重新覆上的手像中学时代上课打游戏被巡逻的班主任突然夹住手机后般,僵硬着,不知该放,还是该紧,就这样静静地,任由她握了一夜……
毁天灭地的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重回安宁的这夜里,楚珣不知道的是,床上的姑娘在第二次握住他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那双握在一起的手,慢慢红了眼睛……
而霍星叶不知道的是,在五点多她撑不住睡去后,之前好似一直在熟睡的男人徐徐坐了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帘凝视着她,直至天明……
走的时候,杨姨一人给包了一大袋农家制品,嘱咐楚珣帮霍星叶拎着点,霍星叶温温柔柔地说:“我自己来就好。”
楚珣直接把袋子拎在手上:“没事。”霍星叶用视线估算了一下口袋的重量,不再推脱。
雨后的星河湾洗去了厚重的暑气,满山翠色托着远天彩虹看得人心旷神怡。
霍星叶却没什么欣赏的心思,一直到上回A市的动车,墨镜下的眼睛都是半眯不眯的状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楚珣坐外面帮她放了行李:“你还好吧?”
霍星叶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还好,就是有点困。”
“不是困,”楚珣一边转身从包里把去时大片留白的记录本摸出来,一边微沉着嗓音问,“我是说……你昨晚做噩梦了?”
霍星叶“嗯”一声,在楚珣疑问的眼神下,扶了一下墨镜:“我梦到以前看的一部泰剧,女主可惨了吧,生在豪门从小学这学那、不学就要被她妈妈打不说,还遇到一个白莲花女保姆,整天装可怜勾走了女主未婚夫,最后还发现女保姆竟然才是爹妈的亲生女儿……幸好我爹妈靠谱,不过想想那女主,也真可怜。”
她吐槽得畅快,楚珣的神色却是有点难以言喻。
“对了,”她朝男人肩旁靠了靠,状似无意地问,“那你喜欢那种强势一点的姑娘,还是柔弱一点的啊?”
楚珣没有回答,只是身体朝外面避了避:“保持距离。”
霍星“哦”一声,索性偏头,直截了当地靠上去。
楚珣抬手想推开她脑袋,垂眸不经意扫过她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和满脸疲态,伸到一半的手顿在半空,转而拉住自己运动外套上的帽子:“抬头。”
霍星叶哼一声:“不抬。”
“抬头。”
“我就不!”
霍星叶抱住他胳膊不撒手,脑袋还故意朝他修长的锁骨蹭了蹭,正想着老娘要是抬了头,这么一下车一走,岂不是以后都碰不到你……
便听见耳旁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
接着,男人温暖的手掌托住她的脑袋,微微抬起一段距离,把外套上的帽子垫进去,再把她的脑袋重新放回自己肩膀……
轻微的硌人感完全消失。
霍星叶嘟嚷着道了一声谢,楚珣不置可否。
动车逐渐加速,窗外的风景疾驰倒退。肩上的姑娘红唇微启,枕着额上那一抹残存的温热安然入梦,一缕柔软的黑发垂在她光洁的额前,楚珣瞥一眼,自然而然地为她拂到耳后……
“啧啧,还说不是情侣。”走道那边的老太太霍星叶和楚珣来时也碰到了。几天不见,她把小黑卷换成了奶奶灰的大卷,正在大屏智能手机上玩着贪吃蛇,“我老婆子活这么多年,就没看走眼过,想想两次碰到也是缘分,指不定下次就是见你俩带着孩子了,要是个儿子像你没意思,要是个女儿,像那姑娘,那得可爱成什么样哟……哎呀,我瞎吗,这么大串没吃到!”
她说话带点口音,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出自己都不曾想过的问题。
一时间,楚珣竟有点想笑,又怕肩膀的动静会惊醒某人,最后只能抖着指尖,随手在记录本上描了几笔……
霍星叶本来打算休息一天再回C市找闺蜜撸串,奈何教授毕设催得紧,就只能叫助理到火车站来接,赶着最近的航班飞回去。下动车,取行李,上电梯……
霍星叶和楚珣拖着两只行李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路走,一路沉默。霍星叶不开口,楚珣也不开口。直到刷了票出站,好似将沸反盈天隔绝在透明的玻璃门后,霍星叶才停下脚步,垂眸盯着他的鞋尖,说了睡醒之后的第一句话:“我们好像要很久不见了?”
“嗯。”楚珣眼睫在眼窝落下剪影,眸中是她微微弯曲的脖颈,白皙,修长。
霍星叶深吸一口气,弯着眉眼:“或者再也不见?”
楚珣:“嗯。”
霍星叶将视线缓缓上移,最后平视着他的下颌……
“还是说,”她微笑的表情终于崩开,却还是努力扯了扯唇,强撑着不疾不徐的语速,道,“我们其实就是两条不该有交集的平行线,交集过了,一切回到轨道,就再也不会遇见。”
哪怕,那一瞬的交集如天光乍破。
哪怕,他们曾一起遇见过黎明第一抹朝晖,走过正午太阳最烈的山路,看过黄昏时候的漫天红光,躲过傍晚最滂沱的雨。
哪怕,他无视过她,捉弄过她,嘲讽过她,救过她,照过她,甚至,给她熬过甜度最合适的红糖水,同侧而卧,听过她夜半时分最孩子气的呢喃……
都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交点,而已。
“她是美色,足以让很多男人抵挡不了的美色。”
“如果您认为我对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不一样的地方,大抵是视觉生物的天性使然。”
“生不了反感,也生不出额外的喜欢。”
站内老爷爷的连锁店里响起“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我听见远方下课钟声响起,”旁边大叔大妈操着大嗓门接电话“哎我到了,二十六路公车是吧”,黑车司机逢人就上前,卖命地问“到不到南大”“到不到一中”……一片嘈杂中,楚珣皑皑而立。
阳光透过玻璃将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驳得愈发立体,一剪阴影掠过高挺的鼻梁收至淡色的抿唇。他低头凝视着她,素来无波的眼眸深处邃如凌晨四点的海,第三个“嗯”字刚从喉咙挤出——
“再见。”霍星叶打断,倏一下抬起头来看他。典型的桃花眼不能有笑,一笑,便是水波潋滟,千种万种压不住的灼灼风华。尤其那涟漪带点红,漾得好似千年的狐狸精,能将白衣书生整个魂魄吸入其中。
“嗯,”楚珣淡淡别开视线,“再见。”
语落,没再看她,等了差不多三秒,才握住行李箱的推手,转身离开。
一步,两步……
就在他即将踏下台阶的前一秒,霍星叶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楚珣回头,正好撞进她满眼的红。
“楚楚,”这是她第一次唤他这个名字,带着小动物般的眼神,唤得委屈又克制,她说,“我不会打探你,不会骚扰你,不会去缠你……你抱一下我。”
“我保证不深拥,不吃你豆腐,”霍星叶红着眼,左手大拇指在小指上贴出一截,“就这么一下,一丢丢,一秒……抱一下我。”
她笑着问:“可不可以?”
楚珣没回答,霍星叶勾着唇角,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门口,就这样,直接张开了双臂,闭上了眼睛。等待拥抱的姿态赤诚得……
一时找不到形容词,楚珣微微叹了口气,将她右手上不知何时摘掉的墨镜重新给她戴上,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略微哑然的低沉嗓音轻轻说:“乖,我走了。”
“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原来我们和爱情曾经靠得那么近,那为我对抗世界的决定,那陪我淋的雨……一幕幕都是你,一尘不染的真心。”
“与你相遇好幸运,可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利,但愿在我看不到的天际,你张开了双翼……遇见你已注定,她会有多幸运。”
遇见你已注定,她会有多幸运……
找过来的助理唤她:“霍,霍哥儿。”
“是三点那班吗?”霍星叶把行李箱递给她,从包里摸出口红凭着感觉熟练补了妆,再抬眼处,嗓音哑然,“怎么?下雨了?”
“是,是三点那班。”一向严谨的助理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只是默默从包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
携着泪的纸团被扔进垃圾桶,人海里脚步幢幢……
大抵是功力在,也大抵是罗教授名声在上面罩着,霍星叶因为跟剧组延迟了快一个月的毕设答辩不到五分钟,便顺利通过。一张比“V”手势的摆拍,一句“终于毕业了”,霍哥儿蹿上微博热搜从来都是秒秒钟的事。
南大植物学系前系主任张教授的弟弟是市局局长。楚珣托了他的人情重查“寻星计划”,自然也接了他手下一个带研究生的项目还。
七月中旬暑气虽热,却是很多双子叶纲结实的旺季。其他院系都放了假,植物学系大楼外的空调挂机还在“嗡嗡嗡”转。
实验室内,正值休息时间,十来个研究生聊得热火朝天:“霍哥儿今天毕业了,中午发张照片,那手简直了,”一个女生朝讲台上看了一眼,手遮在嘴旁压低声音道,“估计只有楚教授可以比。”
另一个女生和几个男同学组队开黑王者,抬头看一眼:“之前魏易不是被吹成微博第一美手么……要我说,霍哥儿没开口,他就吹第一,也真是尾巴翘上天了,活该仕杀那么大制作一电影男主成男配……新男主叫什么来着?赌五毛十天出绯闻,妥妥败在霍哥儿石榴裙下。”
“做人做到霍哥儿那程度也没谁了,”一个男生也接话说,“要钱有钱,要人脉有人脉,要资源有资源,别说她什么都有,就算她什么都没有,冲着那张脸,换我我也跪……你们说,她真想要个什么,还能有得不到的?”
“许旭?”女生被对面杀掉了,趁复活冷却的时间瞄了眼微博,“我看霍哥儿八个指甲都换成了玫瑰色的‘X’,该不会就是‘许旭’拼音缩写吧?毕竟绯闻初恋诶!我许男神去年《连城》双料影帝,郎才女貌的,期待他和霍哥儿破镜重圆——”
“扣扣。”
楚珣穿着件白大褂,一副金属边眼镜松松垮垮地架在挺拔的鼻梁上,他抬指敲两下讲台上透明的玻璃桌面打断学生谈论,见他们都望向自己,这才神色淡淡地喊了两个名字,“李颖,王文,今天加一个星叶草叶脉徒手切片实验。”
别的双子叶纲都还好,偏偏星叶草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偏偏这绿色的东西是楚教授心头好,标本珍贵,不允许失误,一台切片下来手能抖得拿不了筷子。先前说“跪霍哥儿”的男生和“期待破镜重圆”的女生叫苦不迭:“楚教授,储藏室里不是还有切片吗?您不能因为这次进山标本采得多就这样挥霍啊……”
楚珣“嗯”一声:“那就上午之前做完。”
“天!现在已经快十点了……楚教授我不该回归规律没做出来随便诌一个数字。”
“我不该昨晚离开实验室忘记关灯还非说是今早开的。”
楚珣用那双几乎无瑕的手翻阅着实验报告:“十一点前。”
李颖:“……”
王文:“……”
“你今天状态有点不对啊,看王文他们在群里说你气压低。”张教授老伴走得早,儿子在国外,孤寡老人平常就和中文系同命相怜的宁教授凑在一起倒腾周易啊食谱啊。宁老头暑假外出考察,张教授弄出个新菜什么的,就拉楚珣过来尝尝鲜。
听到这话,楚珣盛一碗饭递给他:“有吗?”
没有的话,你就不会用疑问句,张教授暗笑着瞥他一眼:“吃饭……”
霍阙在圈子里号称男女通吃,楚珣是第一个敢抹他面的人。从那以后,霍二少就没给过人好脸色看。张局要他主导重查案子时,他还阴阳怪气怼了人家一句:“大学教授果然闲得慌,没事儿翻什么陈年旧账。”楚珣懒得和他打嘴仗,一笑置之。然而近几日,霍阙对楚珣却尤为殷勤。有点进度就发短信告知不说,局里有什么相关学术问题把人请来,也不派小片警接待了,自己亲自端茶送水,“渴不渴”“热不热”,说话时那眉梢压笑眼波流转的样子。如果霍家和美院不在C市而在自己所处的A市,楚珣几乎都要怀疑霍阙和某人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当然,和张教授在饭桌上聊时,他选择性忽略了这些细节。
“其实查不出来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两人吃完晚饭快六点,碗留着保姆洗,张教授换了身运动装出来,一边弯身在沙发上找东西,一边说,“杨木如果不走,你在研究院估计还要和他争一争高下。”
记忆中那个善良少话的大男孩形象微微泛黄,楚珣道:“他比我优秀。”
“你们都比我优秀,不说这个话题……对了,”张教授想到什么,背对着他问,“你上次相亲怎么样,后来你进山了我也没顾得上问。”
张教授是典型的国字脸,方方正正充满正义感。年轻时总是一身当时很流行的中山装、一个印着红字的塑钢茶杯、胳膊下夹一叠教案,背脊挺得笔直,若是上课遇到学生说话,直接一个粉笔头附带眼神砸过去,不怒自威。老了来加入广场舞大队,每天在公园甩手绢扔扇子的,那份气势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小老头的可爱,以及八卦。
听到这问题,楚珣脸上闪过一瞬不自然,随即敛好:“她没来。”
“什么样的人看到你照片能放你鸽子啊……不过也说明缘分未到。”
楚珣双手插着裤兜站在玄关等待,张教授折腾半天终于把两折红绸扇从沙发上摸出来,急急忙忙过去穿鞋,还不忘拍他肩膀安慰:“但你要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比如我儿媳之前流了一个,昨晚就生了对双胞胎,俩大胖小子呢!”
“恭喜。”
“我申请暂停了后半年的返聘,去思维思看孙子,过年回来……要我给你带两块表吗?”
楚珣撑着门楹让小老头先出去,略微失笑:“不用。”
“不用就不用,”张教授拧着眉毛关了门,上电梯接着道:“不过联合培养计划你还是要帮我带。”
“联合培养计划?”
“嗯,南大和周边几所985组的一个活动,有西大,石油大学,美院……”
“美院?”
“嗯,”张教授解释,“就我们学校的硕士去他们那儿教大一大二通识核心课,他们那边的硕士来我们学校教,教满两年直博……我们学校每个系要出一个教授带外校过来的交换硕士,我走了不就只剩你了,带那些新老师可能要忙一段时间,但你放心,我挑的是最水最轻松的学校。”
楚珣也没问挑的哪所大学,只是淡淡地玩笑道,“那我谢谢您?”
张教授:“……”
晚天霞光好。三十出头的男人身形五官出众,哪怕穿着简单的白T恤黑长裤站树下,夕光跋涉过钢筋森林拢下来,他周遭的喧嚣便好似朦胧开去,只剩一层浅浅的晕,笼得漫不经心。张教授看着养眼,嘴里却叹出一口气:“想我三十出头那都是血气方刚的,你这人,怎么就,就……”
“就”了好几下没找到词,“就不知道什么事儿能让你笑一笑,哭一哭,生生气?”
树下的领舞老师放起了欢快的音乐,一帮老头老太太整齐动作,张教授戳一下楚珣的肩膀,展开红扇子灵活地扭了扭臀:“来来来,蹦擦擦?你这几天真的有点低气压。”
“别了,”楚珣哭笑不得,摸出车钥匙按一下,“您慢慢和老太太们蹦,我先走了。”
“哎,走吧走吧……”
A市其他地方堵成狗,美院门口的马路倒还空旷,一辆蓝黑相间、极富金属感的超跑停在红绿灯前。黄灯一过,跑车还没来得及加速,一辆载满土豆的三轮摩托从小巷子里飞快驶出来,一转弯——
“哐当!”追尾。
跑车纹丝不动,摩托车上的中年男人脸霎时一白。越是不常见的车标越贵,遑论车上下来那姑娘个又高,带着墨镜,嘴皮红艳艳,身上的蓝色真丝衬衫还亮晃晃……
“人没事儿吧?”那姑娘把滚到地上的几个土豆给他捡回车上,打量了他一下,嗓音温软地指了指,“人没事儿我就走了?”
“你车那蹭了点漆……”
“人没事儿就没关系,我赶时间您注意安全……”
霍星叶是去拿学位证的。罗忠诚约她六点,她不敢六点零一分敲门,当然,也不会五点五十九就到。
“你踩点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罗忠诚从抽屉里把证件拿给她,很是无奈。
霍星叶理所当然:“没迟到就不算毛病……谢谢教授。”
“谢什么谢,”罗忠诚挥挥手,从柜子里抽出好几个轻古铜色卷轴给她,一边示意她打开看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马上要跟《仕杀二》了?以后准备在圈子常混?”
“现在新鲜劲没过去,估计还会待几年,”霍星叶看到卷轴里的内容,惊讶得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这……这么贵重?”
“说话别学刘莉,小心成自然,看一眼收起来赶紧走,我要回去陪你师娘看电视。”罗忠诚留着一个马尾,美其名曰“太太同款”,霍星叶以前觉得爱情酸不拉几,如今却有点羡慕,“酸不酸臭!”
“酸臭个鬼,”罗忠诚白她一眼,把人撵出来,反手锁门,“你师娘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脾气又大又敏感,我这辈子烦过去下辈子就不想和她在一起了。”
霍星叶微笑着扬手机:“录下来,已发送。”
罗教授“哦”一声:“反正也没有下辈子。”
霍星叶:“……”
闲扯归闲扯,霍星叶收了人家几幅名家名品作毕业礼物,自然拿人手软地帮教授搬点办公用品回家。虽说她不怎么上课,美院几处标志建筑还是认得的,一看方向不对:“怎么去行政大楼?”
“噢,”罗教授说,“我先去交个档案,学校有个和南大合作的直博交换计划,为期两年,你们这届第一批。”
霍星叶眼睛一亮:“南大?”
“嗯,”罗教授刷了教职工卡推门进去,一脸我懂你的表情说,“本来想给你,但估计你也没什么兴趣,就给你那室友了,叫什么,彭悠月。”
霍星叶赶紧拉住教授的袖子:“是只有一个名额?已经截止了?”
“我们系是只有一个名额,没截止。”
短短几个字,霍星叶急得像听了好几年,“那报名需要什么条件啊?”
“你想去?”罗教授交了东西出来,一脸莫名,“去带两年大一,回来继续读博,美术系读博出来也就教书,一个月可怜巴巴死工资,无聊又无趣,还没你跟剧组一分钟钱来得多……脑子进水?”
“这就是觉悟问题了吧,”霍星叶一本正经道,“人生怎么能为金钱所累?我们还要有诗和远方。”
“那你说说赛尚高更对后印象派后来者的影响,或者比较一下威尼斯画派和佛兰德斯画派的风格?”
霍星叶想了想,认真道:“我知道林泉之心可以吗?”
罗教授嗤一声:“你不发两篇论文不拍点马屁一辈子都熬不到教授的我给你说,你现在看我理论学术作品都不错,你知道我年轻时候怎么把那啤酒肚长得像猪八戒的审核导师夸成玉树临风二郎神的吗?”
霍星叶笑意戛然。
罗教授拿过她手上的东西说一声“辛苦”,然后,难得一次语重心长:“每个圈子有每个圈子的规则,你现在红成这样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平心而论,方方面面,彭悠月都比你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