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庆功宴那天已经过了半个月了,薛子诺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两点一线的平静生活,毫无波澜的情绪状态。陈淮也减少了不少工作,早出晚归的接送着她。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可陈淮看得明白,薛子诺比从前安静了许多,整个人像是发泄般的,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工作中。
陈淮还记得两周前那个晚上,因为知道薛子诺可能要比较晚才回家,于是他特意加了班,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实在没有工作做了,才慢蹭蹭地往家走,他是那么害怕,怕回家后,只有自己一个人。
刚走进院子里,只见楼下的长椅上,夜色朦胧中,隐隐约约的身影,甚至只听着呼吸声,他都能分辨出那是谁。一时间,他心里只剩了欢喜。
“诺诺。”他上前,依旧挺着一张冰块脸,语气却温柔如水。
直到保护了多年的女孩子仰起脸,挂着泪珠叫着他的名字,“陈淮……”他心里一惊,差点吓得半死。
薛子诺难过,是陈淮不愿意看到的。而薛子诺和江为安分手,却使得他全身的血液都欢呼雀跃了起来。陈淮承认自己很卑劣,原本因为隐瞒了某个秘密,他想着只要薛子诺高兴,那么自己便不那么罪恶,所以他从美国回来后才没有干涉太多他们的交往,因为,他失去了那样坚定的勇气和立场。而如今,薛子诺自己意识到和江为安的不合适,一切就都可以回归正轨。想起心里那件事,陈淮一而再地嘱咐自己,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为了薛子诺,他宁愿做一个卑劣的人。
他透过电脑的上方,看见薛子诺正拿着白季隆的手稿,专心研究着,正如曾经的那些漫长的时光,他心里又感到了久违的宁静和平和,还有一种令人知足的幸福感。
但相比之下,薛子诺心里并不是那样毫无波澜的,自从那天之后,她和江为安再也没有联系过,或许是都觉得对方没有必不可少,或许说起坚持来,两人棋逢敌手,不过这样也好,她想着,那些走错的路,不论早晚,终究是要回头的。
可那些意外进入她生命里的人们,并不是完全的消失了,一周之前,令她意外的,叶歆曾来找她。
薛子诺清楚地记得,又是那家难吃的西餐厅,叶歆搅着咖啡看着她,带着一种同道中人的缘分。
“我不是来当说客的。”这样的开场白,令薛子诺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放下心来。
通过叶歆,薛子诺得知了很多不知道的事。
听说那天姚瑶为了自己出头,得罪了张竟辰,对方那背后的靠山原本想去姚家讨个说法,却被江为安以不知什么缘由拦住了。因为姚宽在父母面前告了状,导致姚瑶最近被家里看得很紧,手机都被没收了,但还是找了机会去叶歆那里,让叶歆转告薛子诺,不要冲动分手,姚瑶那个傻孩子,以为薛子诺只是因为给她出气,才提的分手。还有,听说江为安给了些好处,竟然让张竟辰和他达成了合作协议。听说江为安和杨翎曾经是带有共同营销的目的,才组成了CP,故意暧昧。听说……
“……虽然江为安和杨翎的事情确实是误会一场,不过你和他分手,我并不觉得遗憾,总比遍体鳞伤后再离开要好。”叶歆缓缓说道。
看来姚瑶所托非人了,薛子诺不免觉得有点好笑,“嗯,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说让我不要走你的老路了。”两人相视一笑,更多了几分默契。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叶歆问她。
薛子诺转头看着窗外笔直站着等待她的陈淮,无论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还好陈淮依旧是从前的陈淮,只要他在,她就安定,她笑着回答叶歆,“这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之后我就回美国了。”
“这么突然?”叶歆有些意外,她很舍不得薛子诺,“我记得你当初说,你回国是为了你妈妈的事情,现在事情都办好了吗?”
提到这件事,薛子诺又不免惆怅了起来。“没有,”她摇摇头,又看向窗外的陈淮,不久前的记忆浮上眼前,“不过我的家人告诉我,无论是误会还是真相,所有的答案会在应该的时候出现,我要做的只是做好眼前的事情,然后等待着那一天。或许,这也是我妈妈的心愿。”这话是陈淮告诉她的。
“也对,那就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薛子诺想起了8岁那年的生日,陈淮拉着她的手,跑在晚上的麻省校园里,他们偷偷跑去看那些著名科学家著名校友的画像照片,陈淮一个一个为她介绍着,然后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们两个的照片也要挂在上面”。她听着,乖巧地笑着点头。那是她8岁的生日愿望,那是陈淮14岁的生日愿望,那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梦想。
陈淮,幸好有你,还好有你。
至于江为安,就当她穿越了时空,做了一场梦。
薛子诺刚给许一皓的班级上完课,刚走出教室便看见许建生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这位父亲对自家儿子视若无睹,反而径直走向薛子诺。
“薛老师。”许建生叫住她。
薛子诺有些意外,不知许建生怎么突然来找她,不远处,陈淮依旧在老位置等着接她下课。
“我已经跟陈博士说过了,实验室的对撞机数据出了点问题,听说你对这个比较有经验,麻烦你帮忙去看下。”
果然远处的陈淮跟自己点了点头。“好吧。”她向来助人为乐。
不过当她发现许建生带她前往的方向是办公区,不免有些讶异,“不是去实验室吗?”
此时已经走到了许建生办公室的门外不远处,许建生转身看着她,“很抱歉,薛老师,我不得不撒了个谎,实验室那边没有问题,只是有人想见你。”他看了看自己的办公室,示意主人公就在办公室内。
薛子诺一时间确实是想不到是谁要见自己,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见见也无妨。她正要往办公室门口走去,许建生突然又叫住她,“薛老师。”薛子诺吓了一跳,疑惑地转过身来。
“那个,陈淮博士……”看着她,许建生有些不好开口似的,顿了一下,才接着问她,“陈博士是你的男朋友吗?”
这问题太过突兀,薛子诺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许建生的脑洞是哪里来的,“不是啊。”她下意识地回答道,毫不迟疑。
听了她的否认,许建生似乎松了口气般的,转眼又慈爱地笑起来,“薛老师,你比我们家一皓大不了几岁,我应该也算你的长辈了,有两句话一直想跟你说,还希望你别嫌我这个叔叔多事。”
“我一直知道你和一皓关系挺好的,也很照顾他,多亏了你的帮助,一皓才对物理的热情高涨。”
听到这样的感谢,薛子诺还是很开心的,正想着也夸许一皓两句,不过许建生并没有给她机会,毫不留缝隙地把话题一转,“我们家呢,也不是什么古板家庭,起码我觉得我和一皓妈妈对于你们年轻人的很多想法和决定,都还挺理解和支持的。从我个人来说,我也很欣赏你,毕竟现在人心浮躁,专心学术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所以如果你和一皓有所发展,我们都没有意见。”
“不过最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整个人状态都不对,我觉得年轻人谈恋爱是好事,不过还是希望恋爱能让双方都进步,而不是退步,你说对吗?”
这一番话,让薛子诺听得晕头转向的,忙小心翼翼地问道,“许教授,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她和许一皓之间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
急促的电话声打断了薛子诺正在踌躇的话,许建生看了眼手机,忙跟她打了个手势,“没关系,我也就是建议,你不用太往心里去,我们可以下次再聊。”
许建生莫名其妙说了一番话,又莫名其妙的离开,留下薛子诺糊里糊涂地站在那儿。不过既然想不通,她索性也就不想了,回头见到许一皓问问就好。当下,她更是好奇地推开许建生办公室的门,好奇着这个故意把陈淮支开的、要见自己的人是谁。
即便做了心理准备,不过看到那人的模样,薛子诺还是惊讶了一下下。是个熟悉的人——姜涛。
“姜老师!”薛子诺非常的意外。之前听许建生说过,姜涛可能认识自己妈妈之后,她曾给姜涛发过邮件,不过姜涛就像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即便她多少次听说姜涛在这国那国、这处那处的演讲参会,但就是得不到他只字片语的回复。或许是姜老师太忙了吧,薛子诺曾这样安慰自己。
“坐吧。”像是预见到了她的反应,姜涛如同是在自己办公室一般招呼着。
薛子诺听话地坐下,看着姜涛明显瘦了的模样,连胡茬都潦草着支棱在那儿,不免对这个老师多了些敬佩和心疼。“姜老师你最近还好吧?”连邮件都没时间看,肯定忙得够呛吧,薛子诺关心着。
姜涛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跟她叙旧,而是沉默着给她倒了茶。薛子诺没有意识到姜涛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正因为重遇熟人而欢喜着。
“其实,你的邮件我早就看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姜涛才突兀来了这么一句。
薛子诺一惊,奇怪地看向他,显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到邮件不回,现在又特意提起,但她有种预感,一些自己一直想要触碰到的谜团,已经越发的近了。
“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你是薛涵的女儿,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真相。”姜涛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复杂。
不知道是不是对方那语气的问题,薛子诺整个人像被电击般的紧张起来,“真相?”
“你妈妈过世的真相。”
薛涵过世已经约有十四年了,平日里忙碌着,姜涛几乎想不起这个人,可总是在夜深人静,抑或是些奇怪的时日,那些有关于她的记忆,便挡也挡不住的涌上来。而一想起她,那些分分秒秒的时光,就变得难熬起来。
姜涛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薛涵的时候,那时的她约莫三十岁的年纪,性子单纯,人又简单,少女的灵动和小女人的妩媚美妙的共存起来。
那时的姜涛正是张扬跋扈的时候,虽然生于普通家庭,但是自小聪明,学习又好,大学毕业后,得到了英国剑桥的全额奖学金,赴英继续深造。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资历远远比现在的留学生们牛气多了。进修博士的期间,姜涛参与了一个多国的研究项目,而项目发起的地方正是华大,于是一向无往而不利的姜涛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
那时,姜涛和薛涵虽说在同一个项目,可是因为是不同的小组,总有些似无若有的竞争,学术上的交锋自然必不可少。原本一向颇有威信的姜涛在薛涵的加入之后,竟是处处落了她一头。也不知怎么的,不管姜涛多么努力,薛涵的想法都比他的更全面,角度更新颖。所以一开始,姜涛对薛涵的感觉是多多少少带着些不为人知的嫉妒的。不过要说讨厌薛涵,那也还不至于,一是因为他毕竟是个男人,而薛涵是个女人,自然是不能太小家子气,二是……薛涵这个人,确实让人讨厌不起来。
不管是谁,只要与薛涵相处,都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她为人大方,似乎那些人性中的自私狭隘都与她没有关系。姜涛曾以为,他们的交集也就是那样了,到项目结束,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生活中,或许以后在工作上也会相遇,不过无非就是点头之交而已。
直到有一天,他家里来了电话,说是母亲突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送去了医院。姜涛的老家并不远,抓点紧的话一晚上能赶个往返,听闻这个消息,他心里很焦急,想回老家看看。可那时又正是多校交流会议期间,每天的工作繁忙得很,他担心若是此时请假,会影响自己的工作形象。姜涛左思右想了半天,还是怎么都放下不下,于是他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耽误一晚的时间,偷偷回家看一眼。
在确认母亲的身体没有大碍之后,姜涛才连夜赶回了华大。回到华大的时候,已经早上五点多了,而那个时候的他才突然想起来,上午需要在会上提交的报告还没有做。姜涛顿时慌了手脚,母亲突发的意外竟然让他彻底忘记了这件事。眼看着太阳已经隐隐露出了微弱的光,他手脚冰冷地往实验室走去,想着最后的时间到底是垂死挣扎一下,还是想个能让人接受的理由糊弄过去,可他们这些人向来是应该科研重于一切的,甚至于生命,那些借口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扒拉着,竟是连他自己那关都过不去。
正在姜涛纠结地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现里面的灯竟然亮着,传出有人走动的声音。他的心里像跌落了一块石头,担心着是不是负责人发现了自己偷偷离开的事情,甚至有种想立刻转身离开的冲动。可还没等他的身体跟上意识,那个身影就出现了,正是薛涵。看到姜涛,薛涵并没有任何的惊讶,仿佛他们就是在一个正常的工作时间于工作地点相遇一样。反而是姜涛在那一刻,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看向薛涵桌面上堆的一摞摞的书册,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这么用功?
不过很快姜涛便知道自己想错了。薛涵见到他,只是点点头,简单收拾了东西就要离开。姜涛这才发现薛涵脸色苍白,眼底的乌青显示着她一夜没睡。
“别忘了九点的汇报。”
这是薛涵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明显有气无力的语气。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姜涛的桌子。那上面摆放着的,正是当天姜涛要做的报告。
后来两人熟悉了些,他曾问过薛涵这件事,原来薛涵无意中听到他和家里的电话,然后更是有意的注意到了他离开学校。因为担心姜涛会耽误会议进程,所以薛涵干脆帮他做了这个工作。而因为自己也有活儿,双倍的工作量导致薛涵不得不熬了个通宵,这才和姜涛碰个正着。
姜涛也问过薛涵为什么要帮自己,毕竟分属不同的组,也算是潜在的对手。可薛涵只是奇怪的瞪着他,好像他问了什么傻话。
“我们都是中国人啊!”这是她唯一的回答。
话说回来,因为这件事,姜涛和薛涵之间像是有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一般,姜涛也不再把她当成对手看待,而变成了一种战友般的欣赏,渐渐地,他更是有意无意地探听着薛涵的消息。比如,薛涵是清代后裔,父母是大家族的子弟。比如,他们早早就移民美国,薛涵是在美国长大的。比如,薛涵是一个智商很高的天才,十几岁便从大学毕了业,没几年又拿了博士学位。再比如,麻省针对2000年公布的七大数学猜想特意设立了研究项目小组,而薛涵研究的正是杨振宁和米尔斯的规范场存在性和质量间隔假设……
如果说这些消息都让姜涛更加欣赏薛涵,那么另外一件事,却是让他震惊,也不知道是研究组里的哪个人传出来的,说薛涵有一个几岁大的女儿,而且,她从没结过婚。
十几年前的社会,虽说也过了两千年的大关,但人们意识并没有随着千禧年的到来而彻底放飞,这样狗血的故事使得有些人在枯燥的科研工作之外,有了议论的话题。当这些流言传到薛涵耳朵里的时候,她的故事已经有了很多个版本,这让她多多少少的有些困扰。不过,这只是个开始,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的,有一个男人总是来华大找她。听说,这个人姓邹,是薛涵在美国时的男朋友。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姜涛可以确定的是,薛涵对这个男人是不假辞色的,甚至一向温和的她,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更是多了些刻薄。那时,姜涛有意无意地几次撞见,完全可以确定,这两个人已经是分了手的,完全是那男人的一厢情愿。
可是,命运显然开了个更大的玩笑,没过多久,姜涛便听说那男人是结了婚的,而且薛涵和他在美国恋爱之时,那男人就已经是有妇之夫了。这件事倒不是谁偷偷传出来的,而是那男人的老婆找上了门,在华大大闹了一场。顿时,整个项目组,不,或者说整个华大校园都炸开了锅,不但一夜间满校园贴着谴责她的大字报,同时也成了学术圈茶余饭后的津津乐道。
姜涛自然也是见到了正室上门厮打的那个场面,他也是个传统的大男子主义,在他的认知里,不免对薛涵失望极了。很快,事情愈演愈烈,一时间,一个潜力无限,聪慧过人的年轻科学家就成了破坏别人婚姻的贱人,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迫于流言的压力,项目组不得不暂停了薛涵的所有工作,一个勤勤恳恳的天才就这样变成了待业青年。
那段时间,姜涛又同情起了薛涵,因为不管怎么说,她在物理上的悟性和贡献又是不容忽视的,这样一个人才若是因为一场不懂事的爱情夭折了,实在是暴殄天物的。姜涛曾很多次想去薛涵的宿舍探望她,却又担心人言可畏,怕被人看见了之后,于自己的名誉有损。他按捺着自己的关心,想等到事情平复一些再去找薛涵。但他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他等来的是薛涵自杀的消息。
薛子诺只觉得全身都僵硬了,她想挪动一下,双脚却像是长在了地上,怎么都动不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短暂的在邹家住着的那半个月,刚到邹家的第三天,邹家然一反不理她的常态,突然脱口而出骂她是“小三的杂种”,那时候薛子诺并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当邹家然因为不喜欢她,才骂了她一句,后来也没有在意,如今姜涛讲来,她才恍然大悟。
她似乎看见妈妈长长的头发扎起来,拿着书本一字一句地教着她,似乎看见妈妈拿着数独卡,笑着向自己走过来,边走边说,“来,诺诺,我们来比赛”。在她的心里,妈妈是最美好的存在。这是她最坚定的信念,可她曾有多坚定,现在就有多恐惧。薛子诺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的颤抖着,“我妈妈,她……是个坏人吗?”
“子诺,我相信,她不是,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只是我们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妈妈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姜涛的声音放软下来,就像努力劝慰着自己的孩子一般,“许教授告诉我,你曾经问过他你妈妈的事情,他跟你妈妈并不熟悉,所以他不好说什么,可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很多事情从没有人告诉过你,或许大家都是希望你可以不受上一辈的纷扰,快乐的生活吧。”
薛子诺心里憋屈着,“可是,我更想要一个真相啊。”
“我明白。”姜涛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当初你妈妈因为舆论跳河自杀,按理说是一件轰动不已的事情,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任何新闻报道,有关你妈妈的所有消息都消失了,甚至不到一个月,我们都被通知,说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和维护校方的声誉的目的,让大家谁都不要再提起这件事。而其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直到我无意中在美国科学杂志上看到你的论文,注意到你的名字,直到我见到你,都不用多问,因为你和你妈妈太像了,让我一下子就确定你就是那个孩子。”
正如第一次见到薛子诺那般,姜涛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薛子诺现在的神情简直更是和薛涵一模一样,姜涛不由愣住了,片刻后,才感慨的接着说道,“其实,当我收到你的邮件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因为,我希望你可以简单快乐地生活着……”
感到对方话中有话,薛子诺奇怪地问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
姜涛看向她的眼睛,里面是她看不懂的东西,“因为我有一个怀疑。”
“怀疑?”她不解。
“嗯。”姜涛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似乎陷入了回忆,“其实,这也是一个巧合,当年,在那个邹太太第一次来华大找过麻烦之后,我无意中又在一个饭店见过她,她当时似乎是跟她的一个朋友在一起,因为她刚来闹过,所以我特意留意了一下,那时和她在一起说话的女人,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曾相识?”薛子诺觉得自己身处一栋摇摇欲坠的空楼里,很高很高的位置,看不到近处,望不到远方,孤寂和阴森让她开始瑟瑟发抖,而这时,有一只手攀上了窗棱……
姜涛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回答道,“对,我当时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我以为是华大的哪个研究员,心里奇怪,就偷偷拍了照片,想说以防万一。但是没过多久,你妈妈就跳河自杀了。”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和我妈妈的死有什么关系吗?”她盼望着一个答案,就像试图看到那只手的主人。
姜涛点点头,直视着她,慢慢揭开谜题,“因为那时候我一直没有想起来那个女人是谁,也没有在华大找到这个人,我以为自己记错了,渐渐就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直到前段时间我去麻省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人,我才想起来,我曾经在你妈妈那里看过那个女人的照片。”
听到麻省的名字,薛子诺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感到心脏在狂烈地颤抖着,那只冰冷的手似乎从她的尾椎径直向上摸索到了颈椎,把所有的冰冷传递到她身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头脑一片空白,只是直觉里带着些不好的预感似的,“她是谁?”
姜涛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走过来放到茶几上,推到薛子诺的眼前,那照片明显有些年头了,像素也远远不及现在的清晰,可薛子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上面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中,有一个的模样是那么的熟悉,甚至还有那十年如一日的发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过。
“她是美籍华人,叫Vivien Lee,听说是你妈妈最好的朋友,你的养母。”
窗外传来了扰人的笑声,好似在讽刺办公室内相对无言的状况,薛子诺的视线在那张脸上不断逡巡着,把照片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想证实自己认错了人,可却只是一而再地确认了事实。
窗外的笑声中,有人放起了音乐,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吵闹着,她的视线逃离开那张照片,不怎么的突然想起,原来,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
今年的圣诞,会是最糟糕的一次吧。
“我不知道你的养母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我在麻省的时候找到她想当面问个清楚,可她并不愿意跟我讨论你妈妈的事情。在我回国之后,曾试图联系过你,可是你手机一直关机,给你发邮件也被拒收,我多次提出要约你谈一下,都被陈淮博士拒绝了,他似乎并不想要让我靠近你,像是怕我对你说些什么,子诺,我不得不怀疑……”可能觉得这话有些挑拨离间的意味,也可能怕太过刺激她,姜涛选择点到为止,“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如果你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可能就要靠你自己了,不过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来找我。”
走之前,姜涛再次叮嘱她,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陈淮。薛子诺心里很不是滋味,大概是今天的信息量太大,一时间倒是不知如何处理起来,她只是感觉自己何止手脚发冷,简直是连头发丝都僵硬了起来。
正当薛子诺要离开办公室时,姜涛突然又叫住她,“对了,华大后身有一个湖,叫燕明湖,你知道吧?”
燕明湖是华大一著名景点,薛子诺自然是知道的,何况刚来华大的时候,刘双也带她去过,还拉着她在那里拍照留了念。
见薛子诺点点头,姜涛顿时觉得鼻子有点酸涩起来,强忍着情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有空去看看吧,你妈妈……就是在那里走的。”
直到回到家里,薛子诺还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一段记忆像是仅仅一场梦一样,毫不真实。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感觉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身体只是机械地往家的方向运动着——她和陈淮的家。
进门的时候,陈淮正端着晚饭从厨房里出来,盘子里是老样子的三明治,毕竟他们都不擅长厨艺。见到陈淮的那一刻,薛子诺才觉得空气中多了些烟火气,或者说,生活的气息。刚刚那些冰冷的故事上被洒了一层土,在她心里,拙劣的伪装成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淮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异样,他招呼着薛子诺赶快吃饭。薛子诺坐下,尝试着一如往日的样子,嘴里却是味同嚼蜡,可陈淮似乎心情不错。
“我订好机票了,你的课年前就结束了,我也跟陶校长说过了,你代课的事就到这学期为止,我的工作也快交接好了。我们在国内过个圣诞,然后回家过新年。”这个家,自然是指他们长大的地方,他们和Vivien的那个家。
姜涛的那些话憋在心里,薛子诺觉得自己整个人要爆炸了一般,可是她看见陈淮的一向严肃的脸上流露出的温柔和开心,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口,转念想起姜涛的叮嘱,百转千回间,心脏像是被放进绞肉机里搅着,连五脏六腑都挣扎成一团,叫人别扭坏了。
“怎么了?”陈淮自顾自说了半天回美国后的计划,却见薛子诺都走神到十万八千里去了,担心地拍拍她。
薛子诺吓了一跳,手一松,三明治里面的火腿就掉了下来,见到陈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简直像是X光一般,把她照得透亮。
“没、没事,我想起来我那个论文有一个地方写得有点问题,我去改改。”
不知道是不是要感谢江为安,或许是因为在这样的人精身边待过的缘故,薛子诺现在撒谎起来也多少有点模样了,起码应对陈淮还算是可以的了。
薛子诺放下干巴巴的三明治跑回屋子里,她和陈淮之间有这种默契,工作的时候向来是互不打扰的。可现在的薛子诺哪里还有心思做别的事?关上房门,她好像有一刹那抽离了回来,姜涛的话又开始在她的耳边循环播放。
猛地,她突然想起什么来,坐在书桌前,使劲地在抽屉里翻了起来。饼干盒里存放着之前刘双送她的一摞照片,似乎都不用费心找,她一眼就看到在燕明湖拍的那一张。当时才是八月末的时节,天气还热了些,叶子也绿的很,那天刘双拉着她逛华大,特意绕了远路逛到了这里。照片里清晰可见的,是湖里清澈的水,都让人想质疑姜涛说了假话,毕竟这水这么清,这么干净。
盯着照片看了许久,薛子诺突然下意识的咧起嘴角笑了,她笑得很安静,好像从照片里看出了妈妈的影子,笑着笑着,全身却是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抖成了一个筛子,面上一阵阵的温热,她触手摸上去,一脸咸咸的水。
邹家然许久没有回家了,自从和邹明辉因为薛子诺的事情彻底翻脸后,父子俩就完全成了敌对的关系。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的邹家然心情好得很,和父亲在公司的权力之争隐隐站在了上风,好兄弟江为安又和薛子诺成功的分了手——当然,谁甩了谁这话另说。刚刚又得到华大那边的消息,说是薛子诺年前便会离开,回到美国。
此时,邹家然开心像是在后半夜的club一样,灵魂都在肆意摇摆。想到父亲一直催他回家的话,索性下了班就开车往家里赶,他觉得今日大吉大利,正适宜锦上添花。
很快他的车便已经开进院子里,下一刻就见老周急匆匆的迎了上来,一看那满脸虚汗的表情,邹家然就知道家里出了什么鬼,那“鬼”大概率姓薛。
“她来了?”他斜眼瞟着老周,一点都不意外的见对方点点头。邹家然心里暗暗琢磨起来,不知道之前三催四请都不肯上门的薛子诺今天怎么突然来了,难不成是来告别的?邹家然向来是个喜欢万无一失的人,加上好奇心的驱使,还是决定屈尊去听个壁角。
很久之后,邹家然每每想到这一天,都不禁反问自己,要不是自己突然吃饱了撑的去偷听,或许后来的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吧?
在邹家然的记忆中,父母之间虽然看起来有点冷冷淡淡的,但却是相敬如宾的和睦。小的时候,都是母亲带着自己,母亲唐薇性子温和又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而父亲大多在外忙着自己的公司和事业。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搭配得很是和谐。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邹明辉去美国进修,一年以后,母亲也不知听说了什么,把年纪尚小的他托付给亲戚,也搭飞机去了美国。邹家然记得,那差不多是将近一两周的时间,父亲和母亲就从美国一同回了来。自那之后,邹明辉再也没有去过美国,后来几年的时间里,在他们家,美国就变成了一个禁忌般的地方。而美国之行以后,母亲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不再像以前那么温和,而是经常的发火,整个人急速的消瘦起来,神情看起来更是凶了很多。甚至邹家然自己,也开始有些怕她。
直到邹家然渐渐懂事,才得知,原来当年父亲在美国的时候,爱上了别人,母亲才一气之下去美国捉奸,费了好大的劲才带回了父亲。他14岁的时候,那个在美国的第三者回到国内,和父亲旧情复燃,母亲气极之下生病住了院,整个人精神就不大好了。仅仅几个月之后——几乎是在邹家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母亲唐薇是自己跑出门,过马路的时候没有注意,才出了事故。大家都说,唐薇的神经衰弱和抑郁症是气出来的,如果不是得病也不会出了车祸,所以邹家然恨死了那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当他听说那个坏女人在母亲过世之前就出意外死了的时候,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就差去那人坟前放烟花了。
可当他知道那个女人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妹妹的时候,那些熄灭的恨意又燃起来,全部嫁接到这个与自己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孩子身上。
邹家然18岁时,邹明辉把薛子诺从美国接回来,邹家然知道他的意思,父亲自然是想留下这个私生女。可是那时的邹家然已经成人,又在母亲亲友的引导下,明白这个妹妹对家产的威胁,便想方设法地试图要赶走她。
可无论邹家然怎么的挑衅和羞辱,十一岁的薛子诺都是一副不计较不在意的模样,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他的所作所为都被邹明辉看在眼里,后来也不知道邹明辉是怎么想的,有一天,他突然告诉邹家然,说自己绝不会把薛子诺留在邹家抚养,交换的条件就是,邹家然不能告诉妹妹那些上一辈的真相。以为是自己斗争的胜利,邹家然这才偃旗息鼓,答应和薛子诺井水不犯河水。
渐渐地。他发现是这个妹妹根本不想留下来,她有着在美国的家人,有着她的世界,而最让邹家然生气和无奈的一点是,她对他那些痛苦和纷争一无所知,所有的人都在隐瞒着她,保护着她,她就像个金丝笼子里的小鸟,永远无忧无虑的歌唱。
事实上,连邹家然都不得不承认,薛子诺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见过的女孩子,像杨翎,像姚瑶,大多都是有些矫情做作,或是飞扬跋扈的,仿佛他们生来就是公主一般,可薛子诺不一样,她成天躲在房间里,读着一些邹家然看都看不懂的书,和她说些什么,也总是懵懵懂懂的样子,除了想法太过简单,不够世故,整天不知道在寻思什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缺点。甚至,她还很聪明。
高考之后,有家教老师来帮邹家然预习大学的课程,其中高等数学是最重要的一门。一日,他落了几张高数的试卷在客厅,他取回卷子才发现那上面填满了答案,家教老师对了答案,发现竟和标准答案丝毫不差,还以为是邹家然悟到了高数的精髓。但是邹家然知道是薛子诺,他看到小小的少女匍匐在餐桌上写写画画着什么,将近半个小时才离去。
那时的薛子诺才十一岁。
年少气盛的邹家然想起,曾听到父亲对老周说过,薛子诺和她的妈妈一样,不同寻常的聪明。只是,他并不能理解这句“非同寻常”的意义。
“少爷……”
老周一路小跑地跟上他,低声叫道,把已经快走到客厅门外的邹家然从回忆里拉扯了出来。邹家然故意不去看老周为难的神色,挥挥手示意他离开。老周手足无措的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明哲保身,于是心里默念着“我啥也不知道”,迈着小碎步离开。
屋内很安静,除了邹明辉的低语,只剩下了挂钟的滴答声,邹家然甚至都有一点怀疑,薛子诺到底在不在房间里。他重新整理了思绪,又靠近了客厅的大门,不放过房内人说的任何一个字。
“原来你都知道了。”是邹明辉的声音,
“对,我知道你们一直瞒着我,现在,如果你还当我是你血缘上的亲人,就把从前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我,我只想知道真相。”邹家然听见客厅内薛子诺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中没有了往日的活泼,他甚至有些窃喜,是不是,终于到了这一天,被上一辈的恩怨折磨的不仅仅是自己。
“好。”似乎停顿了很久,邹明辉才接了话。
那一刻的邹家然没有想到,他马上要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邹明辉出生在一个较为优越的家庭里,父亲是纺织厂的厂长,1977年国内恢复高考,到了1981年,邹明辉便顺利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然后毕业分配,有了稳定的工作,顺风顺水地成了许多人口中优秀的对象。后来邹明辉和父亲好友的女儿,也就是邹家然的母亲唐薇相亲认识,那时的邹明辉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两人只是按部就班的看电影,吃饭,彼此间虽说不上深爱,但也是有着超越了朋友情分的好感。
本就是冲着结婚的目的相处,双方不但门当户对,长辈们也都认同,于是两人交往一年后就顺理成章的结了婚,有了邹家然。再后来,国有企业改革,邹明辉琢磨着未来的发展,也离开了体制内,从了商。不过比起江镇东之类的人要靠自己一点点的白手起家,邹明辉倒是容易得多,毕竟家里有些背景和帮衬,他从贸易做起,很快公司便做得有模有样,而那时的邹明辉也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事业中。
到了邹家然五六岁的时候,邹明辉决定去美国进修MBA,当时一起去的还有江镇东,而他们去的学校,就是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大学。那时候出国留学的华人学生并不像如今这般多,于是每每遇上华人活动,这些在异乡为异客的中国人都纷纷热情高涨起来,邹明辉也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华人活动上遇见的薛涵。
那是那一年的跨年,那时候的邹明辉和江镇东并不太懂得西方的文化,波士顿地区的华人组织筹办了盛大的跨年派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他们不免有些局促。音乐响起,舞池中央几个人开始翩翩起舞,优美的华尔兹让人看得心神荡漾,跳的最好的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吸引了邹明辉的注意力。
“……别人告诉我,那是在美国长大的华人,在麻省理工工作,叫薛涵……”邹明辉陷入了自己青春的回忆中,还有那么几分的怅然若失。
因为薛涵在美国长大的缘故,与当地华人组织也熟悉得很,会在有空的时候做一些组织的工作,帮助接待一些刚来的新人。初来乍到的邹明辉和江镇东自然在此之列,于是随之而来的,就是自然而然的自我介绍和相识。
或许是舞池中的那一幕让邹明辉印象太过深刻、难以忘怀,或许就是那一眼的一见钟情。自那天过去后,邹明辉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见到她,便总是拖着江镇东去参加华人活动,有时薛涵会去,有时听说她工作太忙,又见不到。不确定的相见,让邹明辉更加上了心,只要有什么活动,几乎是次次不落。这样一来二去的,他们和薛涵也混得熟了。
对于邹明辉来说,薛涵身上有种不同的魅力,也许是因为她出身更为优越,有种大家闺秀的风度,也许是因为她在美国长大,沾染了西方的爽朗,也许是因为她的工作经历,展现出不同寻常的聪慧。邹明辉第一次感到了一份强烈的愿望——这就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他在宿舍里琢磨了好几天,终究是对薛涵的好感压制住了一切的现实,他开始设想着,可以和薛涵在一起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当然,此时的邹明辉并没有完全忘记唐薇的存在,只是他想着,他们的婚姻大半是由于父母之命,无非就是搭伙过日子罢了,伤不了什么感情。再说即便他和唐薇离婚了,他也不会亏待她和儿子,他打算给唐薇大笔的赡养费,让他们以后不愁吃穿,没准儿唐薇也能像自己一样,找到真正属于她的爱情。
自顾自地理清了思路之后,邹明辉就开始正式的追求起薛涵。虽然薛涵自小在国外长大,却从没有谈过恋爱,加之对故乡一直有着很多的向往,每每听邹明辉讲述国内的事情和生活的经历更是让她兴致盎然。很快薛涵便坠入了爱情,邹明辉一直想坦承自己已有家庭并且会为了她离婚的状况,可或许是心里的不安全感,他怕薛涵会离开自己,这事儿便一日一日的拖了下来。
直到唐薇出现在美国,邹明辉终于知道这场开诚布公已然拖不下去了。但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低估了唐薇对他的感情,也高估了薛涵对自己的坚定。得知自己竟然糊里糊涂介入了别人的家庭之后,薛涵便立刻提出了分手,对邹明辉闭门不见。
“……后来,你妈妈的好朋友Vivien来找我……”邹明辉眯起眼睛,显然不喜欢这个人。
因为薛涵的关系,邹明辉自然认识Vivien,知道她是同薛涵一起长大的好友,也是同研究室的伙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Vivien对邹明辉从一开始就像有敌意一般。在邹明辉试图要挽回薛涵的时候,Vivien找到他,以骚扰罪威胁他离开薛涵。在Vivien的口中,邹明辉知道了另一件事。
“我一直觉得你妈妈在很多地方都和别人不一样,那天VIvien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原来她……她是个智商很高的天才。”
家里的长辈们也知道了美国的事情,威胁邹明辉立刻回国,多方的压力加上在薛涵那里毫无希望的境地,颓唐的邹明辉跟着唐薇回国,回归了家庭。他知道自己这件事情做得不对,于是把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希望能给妻儿提供更好的生活。但那时的唐薇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在家里不是冷嘲热讽就是争执吵闹,渐渐地,邹明辉觉得烦躁和压抑战胜了心里的愧疚,索性日日通宵加班也不想回家,这样的行为更是让唐薇愤怒,于是他们开始了持续七年的恶性循环。
直到七年后,江镇东组织了一次聚会,因为江氏的产业涉及了教育行业,所以那日也来了几个国内的知名教授。其中有人在聊到华大新项目的时候,提到了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天才研究员,而那个名字一出口,就让邹明辉像是雷击般的僵住了。
得知薛涵回国,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七年前的每一幕都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原本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找薛涵。可是半个月后,妻子唐薇又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由头和他吵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决心要改变这一切。他和唐薇提出了离婚,自己净身出户。大概是这些年也吵得身心俱疲,这一次唐薇答应了他的提议。
已经签完离婚协议的邹明辉找到薛涵,试图重新追回她。可是他没有想到,因为公司股权问题耽误了办理离婚手续的时间,以至于在这个空档,出了意外。得知薛涵回国,唐薇立刻反悔了离婚的事情,并且直接到华大闹了一场。很快,也不知道唐薇是从哪儿来的主意,竟然在外散播了消息,即便十几年前的信息传播效率远远赶不上今天,但在华大的圈子里,年轻科学家做小三的新闻还是铺天盖地而来。唐薇走了极端,可是邹明辉知道,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就在他想方设法要以最温和的办法压制舆论的时候,却收到了薛涵跳河自杀的消息。
那一刻的邹明辉彻底丧失了理智,他不知道是应该怨恨唐薇,还是怨恨自己,但唯一清楚的是,从此以后,自己身上都会背上难以摆脱的负罪感。同样内心不安的还有唐薇,得知薛涵自杀,她一下子大病不起,有时还会自言自语,总说能看见薛涵,医生说是长久以来积压的不良情绪,导致的抑郁症,加上严重的神经衰弱,而薛涵的离世更是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的意志,几个月后,唐薇在精神恍惚之下便出了意外离开了。
情人和妻子的接连过世让邹明辉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而他在薛涵过世几年之后才婉转地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当年自己从美国回来之后,薛涵曾生下了一个女儿。
“当初,我有想过争取你的抚养权,不过你妈妈的遗嘱是要把你委托给你的养母,加上我们没有结过婚,所以从法律上来说并不是很有优势。后来以不告诉你真相为条件,你养母才答应让你回国住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和你妈妈太像了,尤其是你的眼睛……”邹明辉看着薛子诺,说话的声音让人感到愈加苍凉,“……你和你妈妈真的是一模一样,同样在数学物理上的天分,同样超出常人的聪慧。当我知道美国那边给你做了测试,说……说你智商为200的时候,我意识到你完全是第二个薛涵,那时的我甚至没有那个信心去教育、去抚养你,我就想,或许让你在美国长大才是对的。”
可能是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邹明辉有种很疲惫的样子,他低头喝起茶来,茶碗和茶盘之间那轻微的磕碰声在安静的环境里都突出得极为显著,薛子诺低着头,似乎在消化着听到的信息。
“可是现在,诺诺,我希望你可以回来,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而且,如今的时代也不同了,继承你妈妈的事业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养母的观念还是太老派了……”
“Vivien认识你的妻子吗?”少女的声音突然打断他的话,琢磨着姜涛拍的那张照片,薛子诺怎么都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这问题问的不但突然,而且跳跃,邹明辉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犹豫的回答她,“嗯?不认识吧。”顿了一下,邹明辉忽又想起来,“倒是她的那个叫陈淮的养子之前来找过我,跟我聊过你妈妈的事情。不过,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陈淮来找过邹明辉?薛子诺很意外,问了陈淮来的时间,正是他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薛子诺的脑海里突然想起姜涛跟她说过的话……
“没什么,谢谢你的坦诚,现在我该走了。”强压下内心的不安,薛子诺站起身,寻思了一下,又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要不是你的一念之差,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你的妻子还好好的活着,我的妈妈也好好的活着,所以现在你没有资格否定她。”
听到薛子诺往门口走的脚步声,邹家然急忙又往门后躲了躲,却又听见邹明辉叫住她。
“诺诺,是我的错,爸爸对不起你们。不过我不是否定你妈妈,更不是否定你们的事业,我只是不愿意看你自讨苦吃。我是为你好,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享受最好的一切。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补偿——你妈妈。原谅我,回家吧。”
“不,我不愿意。”薛子诺斩钉截铁的回答他,“也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