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回来啦!”军医不好意思的擦擦嘴角,唯恐睡着时有口水溢出,“这小钟兄弟有些发热,属下给用了药,药效且得等一会儿,属下一时疲惫,还望将军见谅。”
钟念躺在她的地铺上,脸侧的伤已经抹上黑乎乎的药膏,似乎有些消肿了。陆远宁忍下脾气,问道:“她把弓拉断了,肩膀胳膊有没有什么不妥?”
军医:“属下看过了,确实有些拉伤,修养十天半个月,不要用力应该无碍。”
“她还吐血了。”
“急怒攻心,吐出来无碍,不吐才危险。属下给她灌了清火的汤药,醒过来就好了。”
军医弓着背,弯腰摸了摸钟念额头,又把了脉,回复道:“眼下无甚大碍,属下再去帮她熬些温和祛火的汤药。”
“去吧。”
军医赶紧背起药箱走了,之前给钟念看伤,她身上的秘密已经藏不住了。现在不走,等着当面下封口令吗?
陆远宁此时根本想不到那些细枝末节,听钟念呼吸尚算平缓,他就坐在床上,摆出个最舒适的姿势,双腿叉开,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琢磨着今日这事有可能的走向。
他二伯没痛快的答应给钟念一个身份,那就说明,萩安人有可能在这事上做文章。
一个王爷的儿子,想要回去总该给些配得上身份的好处,或许还会拿钟念的逃民身份讨价还价。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功劳稳了,且不说升官发财,至少母亲在祖母面前可以昂首挺胸了。
想到这些,陆远宁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好几个月了,还真有点想家了。
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今日这一遭着实是陆远宁二十多年来最心惊肉跳的一天,一个不留神忘记了时间,猛然转醒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起身摸索着去点油灯,嘴里还念叨着:“怎么没有人来送饭,忘了本将军了,不知道本将军要飞黄腾达了吗,马屁不来拍?”
这真不怪火头军,人家来人了,从外面看帐子里没有灯光,以为人不在,便没有进来。
火苗摇晃着,撑出一片光亮,陆远宁端起油灯准备凑近去看看钟念,一回头便对上她黑漆漆的眼珠,心里扑通乱跳了一下。
“你早醒了,怎么不出声?”他放下油灯过去扶钟念坐起来。
不过几个时辰,钟念仿佛烈日下拔出土地的禾苗,整个人萎靡的厉害,嘴唇干裂有些爆皮,一侧脸肿着,更衬得另一边消瘦无比,眼眶下陷更突出了眼珠子,若不是日夜相伴在一起对她十分熟悉,换做任何一个人来看怕都觉得有些瘆人。
钟念:“人呢?”
陆远宁:“在大营。”
钟念:“能杀吗?”
陆远宁不想骗她,委婉道:“暂时不能。”
钟念盯着他,眼神中有明明白白的仇恨、难以置信、还有些鄙夷……
她就用那样的目光直愣愣盯着陆远宁,好一会儿没再出声。
陆远宁本有些愧疚,可毕竟是骄傲惯了的人,又已经尽力争取过,此时便有些受不了她这无声的责难。
“我尽力了,出手之前我便说过,不能给他机会说出身份!倒是你,为什么不听话,你知不知道万一他死在你手上,会有多少人给你陪葬!”
钟念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眼神没有丝毫变化,更没有陆远宁希望看到的退缩或者悔意。
陆远宁气愤不已:“先不要说杀萧卓昊,你自己的事情都不好解释!还有那个乌铸,跟你什么关系,若不是他喊出你的名字,你逃民的身份根本不会泄露!”
钟念终于稍稍动容,是啊,还有乌铸呢。
陆远宁更气了,哄了半天你没反应,一提那个人就变脸,难道不该解释一下?
“他凭什么笃定你不敢放箭射他,还求萧卓昊不要揭穿你,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钟念仿佛没听到,木然的凝视前方,将陆远宁隔离在自己思绪之外。
她昏迷了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陆远宁做了很多事,情绪早已从激战中回落冷静了下来。而钟念不同,她意识刚恢复,从几乎可以手刃仇敌到此时希望全盘落空,没有缓冲的时间。
陆远宁还没有学会体贴。他只看到钟念因为那个人而动容。
他扯着她衣领,差点将她拎起来,压低声音吼道:“能得安南王子如此信重,只带他一个就敢潜入大献,可不是只要足够忠诚就行,他必也是贵族出身!你呢,一个浒州奴隶,他怎么这么在乎你,是不是你也做过他的随从,啊?”
钟念被打到的半边脸颊影响到听觉,根本什么也听不见,另一只耳朵也嗡嗡的很多杂音,陆远宁的话要用力分辨才能听清,但此时她心里翻江倒海着,根本没听。
陆远宁没得到答复,本来只有两分的醋意陡然变成了八分的愤怒,说出的话愈发口不择言:“你说啊,有没有?你怎么活着逃出来的,你做了什么才换的他徇私放了你?”
钟念费了好大力气让自己清醒一些,人已经转交到大营,她是碰不到了,但陆远宁可以。
但是……
钟念被他拎的几乎离了地面,喉咙也被勒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示意有话说,可脱力的双臂只能稍稍抬起一点,根本引不起暴怒的陆远宁一点注意力。
眼前的灯光一点点暗淡,呼吸愈发困难,钟念想,也许马上要被这傻子掐死了……
也许很快就能见到爹娘了,也不错……
钟念闭上眼睛一瞬,陆远宁终于发现自己过于失态了。他急忙松手将她放平,也不敢太用力,摇了摇她的肩膀:“醒醒,你怎么样,醒一醒……”
钟念呼的吐出一口长气,慢慢睁开眼睛,刚才的激烈情绪都不见了,好像狂风暴雨后的池塘,还带着水汽,但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澜。
陆远宁也强令自己冷静,说道:“你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养伤。”
他用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来,钟念没什么力气的手幽幽搭过来,碰了碰他的手腕。
陆远宁有些不好意思,明知道她重伤还跟她置气,太不是个东西了。他是男人,对自己人应该宽大些。
钟念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泪悄然滑落,随即便如屋檐下的秋雨,连成了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