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儿?”
方老太太回过神,看向我:
“对,就是帽儿,后来我才知道,那戏叫九反朝阳,是二人转里的小帽儿戏。”
“二人转?”我听的糊涂,“他不是唱京戏的么。哦哦,对,他是东北人。”
“嗯,”她点点头,眼神又侧开,轻声说道:“鸣秋这辈子啊,错就错在不改生在东北,也不该生在个唱莲花落的家里。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这样的。”
窗外黑夜已至,只剩下远处两道橘红色,拉着狭窄光晕的路灯。不知为何,这里让我想起了那些年在这座城市的高中里上的晚自习,那时抬起头看窗外,便是这般无趣而透着忧伤气的景致吧。只觉得气压都变低了,呼吸也增了成本。
落到这样,落到哪样呢?我又想起了那个棘手的问题。
“对了,方阿姨。”我抬起头,尽量掩盖住刨根问底的冲动。“这陈鸣秋,您确定——他还活着对吧?”不待她发火,我赶忙补充:“您别误会啊,我就是想您都七十七了,他比您还大十岁,也算高寿了——”话风还是不舒服,我干脆不管不顾了,直接把问题给甩了出来:“这他要是还在世的话,为什么没和您在一起呢。他在哪儿呢?”
她当然是没好气儿的,可与以往不同的是,她这次没有急着反驳,而是缓缓的将手伸向了床头柜的方向。
那不足一尺的距离,让她那跟枯树根般的手,移动了将近两分钟。待将抽屉拉开时,她脸上的厌恶竟已褪去,转而浮现的,是一种阴谋得逞后的,略带调皮的得意。
她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电子玩意儿,放在胸前看了看,直到按响了,我才意识到那是一部手机。
待自己又神秘兮兮的检查一番,她才抬起头,冲我点了点:
“你来,你来看。”
我有些怕她翻脸,但好奇战胜了恐惧,于是走过去将手机接了过来。
字体放大的狭窄屏幕上,是一条被打开的短信:
“见信安。昨天偶有老友来访,遂去楼下公园处闲逛。聊了半日,多是些是是非非,其中提到几位朋友又于近日西去了。伤秋之情难免,可又觉得,兴许这人脱了皮囊,反倒会轻快些。许是瞎想动了歪心思,回去后竟患了感冒,吃了些日本药才见好转。人生在世,活的是眼前。也望你安好,勿念。”
我狐疑的盯着屏幕瞅了半天,看那个号码,却也不是爷爷的号码。
“方阿姨,这人,你怎么知道就是陈鸣秋呢?”
她的眉毛瞬间挑的老高:
“你什么意思,不是鸣秋又会是谁?”
我赶忙将手机还回去,满脸堆笑:“不是,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是他自己说他是陈鸣秋的,还是您问他是不是陈鸣秋,他才——”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打断我,那语气中的粗暴,我第一次在这个岁数的老人身上瞅见。“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小小年纪的,还觉得我受骗了不成?”
我赶紧红着脸紧紧闭住了嘴,正发愁如何收场,恰巧走廊上传来一阵响动。
戴着口罩的小吴,探头进来:
“方阿姨,又该拍照了,这一轮您——”
“我拍!”
“什么?”
方老太太将手重重的一扬:“我说我拍!你没听见么?”
小吴满脸的疑惑,皱紧眉头向我递了个眼神,而后便转身出去了。
尴尬的等待了许久后,两个大白才迈着企鹅般的步伐走了进来。小吴将那柄书桌前的凳子拿到墙边,而后扶着满脸怨气的老太太一点点下了床,坐到了凳子上。
待老太太的脊背好容易贴到墙上,她又从门口的箱子里取出了镜子和化妆盒,为老太太修葺整齐。她表情愈发不耐烦,低语着处处都不怎么满意。
待到摄影师开始调她的姿势,小吴赶忙偷偷倒退着溜到我身边,与我诉苦起来:
“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偏偏今天要拍了?”
我自然是不能如实说得,只得应付到:
“呵呵,我也不知道。干嘛组织拍照啊?”
她转过头,撇撇嘴:“你说呢?”
我一愣,这才明白话中意味,赶忙低头错过眼神,“哦,哦”了两声。
“每过两三个月都要拍一轮的。”小吴手扶在腰上,用一只脚的脚尖刮着另一根的跟腱,看来给她化妆累得不轻,“真是奇了怪了,来十几年了,从来都不让拍。就今天这次不方便,她偏还就开了窍了。我也是嘴欠。”
“老人嘛,都怕折腾,”我信嘴说着。低眼看去,却只见那摄影包外面写着“阳光都市写真馆”。
这种不同以往的“关怀”自然是引得养老院内又一阵小骚动。不多时那个董哥便又来了,拿着手机从门口拍起了照片,眼神交叉之时,不忘对我笑笑。几个同楼层的老人也小心的溜达了过来,在董哥派发完口罩后,趁着脖子着。从胆怯的眼神中不难看出,平日里的这间房,早成了口耳相传的“禁地”。
这让方老太太的表情更差了,无论摄影师几次将相机拿到她眼前,她都是一句简短的回复:
“丑!”
“你会不会拍?”
“你给他们就是这么拍的么?别想糊弄我!”
眼瞅摄影师的好脾气就要用完,嘴里也没了耐心烦,我这个罪魁祸首也跟着焦急起来。再这么下去,老太太肯定要折腾出个好歹来。
人嘛,碰上麻烦事儿,总爱从最擅长的方式里找答案。用原斌的话说,我最擅长的,还是对付姑娘的本事,否则也难吃上这碗软饭。
于是便有了计策。
我走过去拍了拍摄影师的肩膀,用标准的京腔说道:
“兄dei,这就这光线,你可不拍不出来么?”
果然,一句话将镜头两边都唬住了。我说罢不待他们反应,转身走向门口。介于我此刻的特殊身份,门口的几位下意识的便往后撤了几步,我借势关上了门:
“等会儿哈,这光不对。”
我拿起门口书桌上的台灯,插上电,将线抻到椅子旁。又转头四下看了看,踮脚将那盏暖光源的台灯放置在衣柜顶上,让光斜着打下来,三十度斜照在老太太身侧。我退后两步,将手机掏出来,用给媳妇拍照才下的“专用”相机咔嚓了两张。虽然轮廓勾勒的立体了些,但光影的交合处又有点儿硬了,看着有点儿英勇就义的意思。奈何那台灯也不是能调的款式,我四下扫了一圈儿,走到穿着大白的小吴身侧,指着方老太太的斜前方,道:
“你去那儿,蹲一下。”
小吴一懵,“蹲?”
我冲她挤了个眼神,耳语道:“你还想不想完事儿了。”
小吴噘着嘴长长的瞪了我一眼,但还是将信将疑的走到了我手指的位置,揪着大白的裤腿,蹲下。
我走到摄影师身后,将视线从镜头上方投射过去。当然实际上对于这张脸来说,这些举措也解决不了什么实际的问题。平心而论,她细看下来有种奇怪的松垮感,似皮与肉之间已有了间隙,让苍老又增了几分。
当然,我此刻的眼神里可不能流露出任何厌恶,我需要长久的注视着将一股欣赏油画般的眼神投射过去,死死的压住,直待着对面目光中的焦躁与随后的惶恐褪去。
“再试试。”我拍了拍摄影师的肩膀。
咔嚓一声后,不待摄影师习惯性的起身,我将相机一侧的小屏幕用手指捏住,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待到感受到那边的焦急,我才刻意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将相机从他手中一把拿过,亲自递到方老太太眼前,贴着她的肩膀,一齐看向屏幕。
方老太太用手指摩挲向小小的屏幕,却又不敢真的碰上,我赶忙在一旁按动相机上的放大按钮,直让她看的仔细。
““微微笑一点儿就更好了。再来一次吧,你说呢?”
没有女人会拒绝美,当然,还有尊重。直待到她自己都觉得与我贴的有些羞愧了,才轻轻咳了两声,略带不情愿的说到:
“算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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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知道那是他的,因为那顶帽子,只有我们俩知道是什么意思。”
寻他那日,走出吉祥园,初春的午后,漂浮的灰尘中带着暴扬的砂石味道。阳光再次晒在身上,我心情好了很多。
辞别了旭东,鸣秋说要去东四十条,我说坐我的车吧,他推辞。我不满意他依旧的冷漠,一挤眉,他便又应了。
他就是这样,台上台下截然两个,台上装傻充愣、撒泼打滚,台下却总是端着,连笑都总是略显羞涩。若是在人群喧闹时偷眼看他,经常发现他像个动物一般愣着神,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还记得,他后来跟我讲,旁人不知道他是有一股苦气的。只是不知为何,上了台,那口气反倒成了逗人开心的东西。
同行还有两人,一是刚才堵门的小五子,一是台上试机关的小徒弟泰龙。车不够坐,我便让记者小梁先去了。小五子可能是怕我,走到前门边,拎着箱子怵摊摊的等着。我也未再搭理他,拉开了后排的车门,坐到了里面。
鸣秋上了车,便关了门。我正犹豫小徒弟该如何安置,他摇下车窗冲愣在外面的泰龙比划了下:
“你别上车了,跟着跑过去。”
“要不——”我迟疑道。
他坐回身子,却只见那眼神中有些复杂,我便作罢,冲前面司机道:“出发吧。”
我坐在座位上,身子不由自主的向车门一侧倾斜,这种密闭的亲昵空间关系,让我有些紧张。但我又不想表露出来,他越将我当孩子,我越要表现得成熟,足以与他平行的成熟。
“平时便是他们两个陪着你么?”我望着窗外匆匆划过的牌坊,路边的树尚没有长出新芽,只是添了一韵暖黄。
“嗯。”鸣秋从沉思中抬起头,应了一声。
我偷偷望过去,看着他的侧脸。
“你没有老婆?没有爱的人么?”
“噗嗤,”他一下没憋住,笑出了声。
我瞬间又羞愤的憋红了脸,匆匆转回头。
“怎,怎么了?你笑什么?”
他赶忙收起了笑容。“呃,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果真是外国来的。”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无非又是些礼节类的弯弯绕绕。可他又怎会知道,我早已等的心焦,所有的事情,我要一个确切的,足以让自己勇敢的答复。
“你管我从哪里来的,外国来的人便不可以谈情讲爱了么?迂腐个什么劲!”
他正了正表情,整理了下袖口,端坐回去。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没有自是没有,”他略有些尴尬,“哪里来的为什么。”
他没有为婚姻之事着急,这倒是极好的,可片刻的沉默后,他扶着前额,又跟了一句:
“还是别想这些了,你还小。”
我最恨这套“还小”的说辞,立刻不满的回击到:“小怎么了,好像你生下来便这么大一样。我看你才是小——脑子小。”
他倒也不生气,只是用手搓着脸颊,轻声说:“我也从小时长大,所以我知道感情这东西靠不住的。现在你喜欢的,可能只是这套衣冠罢了。再过十几二十年你便会知道,戏子只是戏子,下九流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听进去了,但还是不想服软:
“什么下九流,我可没听过。”
他手指似打板一样在膝盖上敲着,嘴里喃喃念到:“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剃头,六吹手,七戏八街九卖糖。玩意儿这东西,都是假的。”
我厌烦他头头是道的说教,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说到:“戏是假的,情未必也是。”
他笑笑,将抱着膝盖的手拿下一只,顺着窗外夜幕初降的街景缓缓滑动着:
“戏是假的,情便真不了。”
话至此处,我也多少有些脸红了。
“你这么看不上这戏,还唱它做什么?”
他呆呆的望着窗外,“倒不是我看不上戏,是唱戏的看不上我。”
“为什么?你唱的不是戏么?”
他低头,凝思许久,嘴角用低微的声音流出一句:“是戏吧,可也不是。”
“听不懂。我从异乡来,便不需着了此地的道儿。”我看他有些妄自菲薄了,便指着窗外人丛中不停奔跑的徒弟泰龙说:“你唱的若不是戏,他们追着的又是什么?”
此处车因人群行的缓慢,泰龙摇晃着脚步,追到车侧,双手拄着膝盖不停的喘息着。
“戏是假戏,名是真名啊。”
半晌,他微微探身向着前排,对司机道:“师傅,能否顺路去一下东四十一条。”
车子在他的指引下,行至到一处落魄的门房前。他未置一语便下了车,推开虚掩的院门进了庭院。
我跟着走进去,却见只剩一片断垣残壁,皲裂的土地两侧,几株狗尾草肆意的生长着。里进的房门也开着,空气中还留着尘封多年的谷物味道。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到。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路过一从快败了的蔷薇时,眼神难忍的停留在仅剩的一朵花儿上许久,喃喃道:
“我学艺的时候,陈家班便是在这里的。”
他说罢拔开眼神,走入里间厅中,那里的楼板已不知是朽掉了还是被人拆了卖钱去,只剩一个带着门框的木墙,孤零零的悬于空中。
“小班儿,接的都是堂会活儿,园子都没进过几次。要是能唱出灯晚儿,回来起码是一顿饺子。”他打量着四周,缓缓说着。
我小心的提着裙子,跨过门槛。
“所以陈家班是靠你挺过来的。”
他回头望着我笑笑,又叹了口气,“算是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陈家班倒了,也不会挨骂;陈家班活了了,我倒是要挨一辈子的笑话。”
正此时,那一路追过来的泰龙到了门口,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汗水顺着细窄的脸颊不停的向下滴着。那双眼睛里除了恐惧,还微微多了些愠怒,待细看去,又不见了。
陈鸣秋刻意拖慢了脚步,直溜达到门口才抬眼一瞪他,回身,在一处断墙边坐下:
“还惹事不了?”
我见他演上了训徒的戏码,不便再搭言,就走到院子中闲逛。这些随风落得草籽,自然也没什么景观可言,只是那株蔷薇开的蹊跷。于是走过去,将那朵最艳的摘下,别于耳后,转回头愈给他看,却只见两个人,连同一边的小五子,皆是瞪大了眼睛看向这里。
“师父,”泰龙将手颤颤巍巍的伸平,指向我,“她——”
我惊诧于几个人的表情,心中猜到可能是坏了事儿。赶忙低头,略带歉意的说到:“啊,不是说是陈家班的旧院子么,难不成是别人的花儿?”
陈鸣秋走过来,低头盯着我,半晌没有声响。我见他没发火,微微抬头,却看他清澈的眼眸里多了丝哀伤。
“呵,没事。”他宽慰到,“你折它做什么?”
他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只感觉浑身发烫,嘴也失了分寸,一股脑说到:
“怎么不能折呢?在我们那边,花儿就是给人戴的。以前我戴的的时候,父亲总要把花蕊掐去,说只有订了婚的女人才能戴整朵儿。我想我现在,也算心里有人了吧。”
说完我便明白,之前努力伪装出的、端着架子的一切,全破了,此刻已然不再有退路。
他抿着嘴笑了,微微岔开视线后,转回身去。
“没事儿,戴着吧,确实好看。”
“所以,”我往前追了半步,心脏咚咚的跳着,“你答应了?”
他错愕的回头:“答应什么?”
话已至此,我不想继续等待了,可他这一问,我却实在不知该怎么张口。
“我,我只有三年时间。三年后若是没个什么说法,我便要回去的——”
“三年啊,”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三年还早着呢,这样,这三年你常来,”他抬头又望了望那截断墙。“若是三年后还是这么想,咱们再聊这事儿,也不迟。”
那一瞬间我真的懵了,三年听着似乎遥遥无期,可我似乎也没了别的选择。
“一言为定?”
他却又打岔,似无意般低声说:“对了,你听过牡丹亭么?”
久未等到我的答复,他看着我的一脸严肃,只好瘪瘪嘴:
“一言为定。”
————————————
“所以那花儿——”
“那是他与之前的相好一起种的。”
“他结过婚?”我将无花果剥好,放到盘子中。
“那倒不是,”方老太太微微打了个哈欠,眼神又涣散起来,“一个鸨娘。”
我听着咋舌,心说这陈鸣秋玩儿的还挺花花,“呦,那会儿还有鸨娘呢?”
“那会儿就不是了,据说当年开过馆子,因此名声不怎么好听。鸣秋与她好的时候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位邻家大姐平日里泼辣又漂亮。”
“那后来呢?”
“后来?”她捏起一个,放在口中,她缓缓的咀嚼着,“后来待两个人行了事,那女人却道只当是给他个便宜,鸣秋一路混到陈家班的大轴儿,不容易,别给耽误了。鸣秋不信,说待自己闯出了名堂,再回来与她好,那时便不怕别人笑了。那女人直摇头,鸣秋便取了她阳台上摆弄的一盆蔷薇花,说是做个信物,回去栽在了陈家班的院子里。”
“哦,哦。”我点点头,“那那个女的,怎么样了?”
她咽下,轻轻叹出一口气:“她身子有病,没过两年便死了。”
我用纸巾擦了擦手,“啧,也是个命苦的人。”说罢,又觉有些纳闷,“这些事,是陈鸣秋告诉你的?他胆子可也挺大。”
她的眼神往一边侧了侧,似陷入了更深的回忆,“那倒不是吧。”
我一愣,笑了笑,八卦到:“怎么?您还特意查了他的底细?”
半晌无言,我抬头,却看她已看向我,眼神中多了股略带审视感的凝重。
我赶忙将又剥好的一个放进自己嘴里,“怎么了?方阿姨?”
她忽而将眼神错开,笑笑:“没事,没事,”而后拿起一旁的玻璃水杯,喝了一口。
“不吃了,有些累了。”
“对了,”我低头指了指那床被子:“一直忘了问,您这个被子,怎么是这个颜色的?”
她半晌才回过神,见我的手还指在被子上,这才笑了笑:“哦,你说这被子啊。我知道,你们的都是院里给的。我这个不一样,你别看旧了些,我这个可是正经叫人打的桑蚕丝的。”她说着用手将眼前的一块抚平:
“现在都不讲究里儿拿什么做了,有钱便爱买那羽绒的,其实未必好,羽绒纤维太细,外面只能拿化纤的裹着,其实贴着肉的,还是便宜东西。”
手机在兜中一震,我趁着老太太的岁岁念,低头悄悄拿了出来。是胡编辑发来的,里面只有三个字:
“签了哈。”
“我这不是普通蚕丝,而是桑蚕丝,比那些鸭绒要好得多。可就是不好打理,时间长了颜色便差了——”
“签了?”我口中不住的低声念叨着:
“签了?”
“签了。”
“签了。”我脑袋嗡的一声,拳头倏地攥紧,双腿使劲,只觉得要站起来。
“怎么了?孩子。”方老太太看出我的不对劲,关切的问道。
我赶忙收势,稳住差点儿被顶翻的盘子。“哦,没什么没什么。”看着她的眼神,还是编了个像样的理由:“有个项目,谈下来了,挺不错的。”
她也跟着笑笑,缓缓抬起手,指了指那头的书桌和上面的电脑。
“是你每天忙得那个么?”
我心中一慌,细看她的微笑,才知道不是穿了帮。于是强作阳光的点点头:“是啊,是啊。”
她将头又向枕头上靠了靠。
“那恭喜你了。”
话既已说破,我也不需再压抑了,站起身赶忙来到电脑旁,查看着作品的状态。果不其然,左上多了个蓝色角标,写着“签约”二字。
我赶忙拿起手机,对着胡编辑连发了十几个感谢类的表情包,而后复制了两百多个谢字。
“哈哈,恭喜。不过主要是你那个封面把你给救了。”
“封面?”
“对啊,你没看评论么?”
我赶忙回到作品主页,查看起评论,果然,除去几条“作者大大什么时间性转的”、“的地得不分”以外,更多的是一遛“旧世神颜”类的夸赞。
原来如此,签不签,赢在了这张照片上。这么一想,那照片上的一双眼,似也在嘲笑我的卑劣。我猛然想起背后那双眼睛,赶忙又往上翻了翻,将照片划了过去。
也许是被这一丝阴霾所扰,那种兴奋竟比我预想更快的消退了,转而只剩一种淡淡的满足感。
可又不甘如此度过这个期盼了半生的日子,于是从床头扒拉出那包槟榔,躺在床上奋力的咀嚼起来。一股酥麻直顶天灵盖。
阵阵耳鸣声中,我想起了那位一直想要我信教的邻居,因为我真的看到了满屋的天使在飞。他们盘旋着 ,盘旋着,落在她那张旧床上。
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看着她,竟会有那样的过去。我看着那张还在范着愣,被时间摧枯拉朽般毁掉的脸,竟感到一丝不忍。
记得有次护工扶她坐起来,她的暗红色衬衣在被窝里揉搓的不像样子,露出一截姜黄色肿胀的看不出一丝弹性的脊背,片刻后便被护工给拉上了。还有那副假牙,我常在夜里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知道她在干什,却也不想拆穿了。
美人迟暮,破旧的如此狼狈。想到这儿我竟有些心疼,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个槟榔递给她:
“我记得,您也会吃槟榔是吧。”
她拿过,撕开小包装,却有些疑惑。
“不是这样的。”
“嗯?”我盯着她手中的东西,褐紫色带着褶皱的果干,“怎么不是?”
“哦,”她似想起了什么,摇摇头,“没事。”而后将槟榔放进了嘴里。
我口中哼起小曲,转身溜达回窗边。阳光下的庭院中,几个老人正在玩儿着小玩具构成的套圈游戏,那个鬼鬼祟祟的“红舞鞋”在角落里拿着电话,胆小的眼神不停望向周围。草丛中的小闹表,已在低头进食的过程中,肿胀了下面。
一股放肆的情绪在我心中激荡,界限在槟榔味的沉迷中变得模糊。
“方阿姨——等我们能出去了?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想见的人?我可以带您去的。”
还能是谁呢,我心中早有了答案,我惊奇的发现,此刻我竟也同方荷一样,更愿意相信她的鸣秋还活着。
“泰通。”
“嗯?”我反应了一下才想起了那个名字。啊,也对,我失望于自己对人性的洞察不深,她更思念的,应该是那个家吧。或许这荒唐的半生,她也是后悔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可是斐济终归有些不现实了,我无奈的摇摇头。
“那够呛,不过我可以带您去北京的。”我在屋子里踱起步子,“这样,您就拿我当泰通,我带您去看看您说的那几个老戏园,当年陈家班的老房子,对,还有您住过的那个院子。”
“嗯,”她点点头,满脸慈祥,“好。”
“咱们还可以去吃包子,吃烤鸭。”
“好。”
“咱们还可以去前门,去南城,去鼓楼。”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