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向晚,暮色微沉。
外面又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季平安和刘阳相对而坐,后者的头埋的低低的,季平安根本无法看清楚刘阳此时是什么表情。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连桌上的饭菜都看不见了热气。
“先吃饭吧。”季平安轻声打破沉默:“累了一天,不吃饭怎么行,尝尝这臭鳜鱼,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吃,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说着,季平安便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还行。”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虽然不比风雨餐厅做的地道,但已经很可以了,别干坐着,动筷子,来,快吃。”
刘阳微微抬头,欲言又止。
季平安就当没看见,仍然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过了半晌,刘阳才低声问道:“季叔,你都看见了?”
季平安放下茶杯,意有所指地问道:“我看见什么?我又该看见什么?”
刘阳再次低下头去,耳根微微泛起红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越想越难过,可又觉得这样一句话不说实在是不太妥当。
“季叔,对不起。”他嗫嚅着说道。
看见刘阳这个样子,季平安心头有些唏嘘,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里带了几分凝重:“刘阳,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刘阳默然,没有说话。
季平安一阵揪心。
在资助刘阳的这些年,他们两个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季平安对刘阳的学习成绩是很清楚的。
以刘阳的学习成绩,他完全能够考上大学接受更好的教育,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托着一盘试吃的糕点被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刁难。
季平安并没有看不起这份工作,他只是心疼刘阳的同时又有些许的恨铁不成钢。
因为刘阳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可偏偏他却倔强的拒绝。
“刘阳,咱们两个一直都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谈谈,我看就今天,我们两个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以吗?”
刘阳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点了下头。
“那好,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在季平安的催促下,刘阳这才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站了整整一天,刘阳真的是饿坏了,刚才心里有事情还没多少胃口,现在一开始吃饭,他就感觉肚皮仿佛一下子瘪下去了,能装进去好多好多的东西。
看着刘阳狼吞虎咽的模样,季平安真是又心疼又生气。
他在心里叹着气,等刘阳吃饭的速度慢下来以后才说道:“今天你被刁难的时候我就在人群里,本来我是打算帮你教训教训那家伙的,不过我转念又一想,这也是个学习的机会,让你明白一个人背井离乡的出来讨生活有多么的不容易。”
顿了下,他关切地道:“委屈了吧?”
刘阳抿了抿嘴,鼻子有点儿泛酸,却沉默而倔强地摇头。
季平安心底又叹了口气,问道:“我听马丁说你不想念书了,是真的吗?”
刘阳嗯了一声。
“为什么?”季平安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刘阳,今天的事情对你一点触动都没有么?你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么?”
“季叔,”刘阳猛地抬头,声音带了点恳求的意味:“你就别管我了。”
“不行!”季平安突然严厉地说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叔,我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走弯路。刘阳,你才十八岁,你不读书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刘阳愣了一下,清秀的脸上满是沮丧,他喃喃道:“是,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我真是没用!”
季平安看着刘阳沮丧的模样,听着他这样说,眉毛一下子拧在了一起。
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刚才的话是不是有点重?季平安心里这样想着。
“刘阳,我不是责怪你。”季平安的声音放缓了许多:“我是心疼你啊。”
“叔,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感激你这么多年来资助我的恩情,可我真的不想再念书了。”
季平安心底又着急起来,如果可能,他真想把刘阳拎回金寨去让他好好读书准备明年的高考。
可也只能想一想而已。
所以季平安只好强压下心头的怒意,耐着性子对刘阳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不想读书,总要有个理由吧。”
“我不是读书的材料。”
“胡说!”季平安故意耷拉着脸:“你们学校每个学期都会给我邮寄你的成绩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时学习成绩怎么样?拿这个敷衍我,刘阳,你实在小看你季叔我了。”
刘阳看着季平安,惊讶极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季平安哼了一声,心底忽然升起了一抹淡淡的得色:“你以为我资助你只是寄点钱过去就完了?”
刘阳挠了挠头,讪讪地笑。
“所以那绝对不是真正的理由,你糊弄不了我。”
说完,他便闭上了嘴,也不催促,只是盯着刘阳看。
刘阳被季平安看的全身都不自在,心里也有点烦乱,他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的被子蓄满了水,这都是下意识做的,等倒满水以后他才惊醒,自己应该先给季平安倒茶才对,于是站起身一边慌乱地道歉一边给季平安倒茶。
重新坐下来以后,刘阳心里就没有刚才那么烦了。
他咬了咬嘴唇,对季平安说道:“季叔,我没完成和你的约定,来上海是想把这些年你资助我的钱挣出来还给你。”
季平安一下子怔住了,白净的枣核儿脸一点点发红,鼻孔也撑大了一圈儿,他突然发起火来。
“刘阳,你怎么能这么想!你这不仅是侮辱你自己,更是在羞辱我!”
他冷冷地笑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的吓人:“没考上大学就把钱还给我,呵,真是好笑!你把我的资助当成了什么?一场交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的不堪?那么的龌龊吗?我在你刘阳眼里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砸下来砸的刘阳晕头转向的,他怔怔地看着季平安,感觉自己真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错。
直到回到家,季平安的怒气都没有散去。
他把今天的事情跟林悦然一五一十地讲了个遍,末了还气愤地道:“悦然,你说刘阳那孩子怎么会这样想?我都不明白他那错误的认知是从哪儿来的!说真的,我当时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真是气死我了。”
林悦然正小口小口的吃着馄饨,看见季平安被刘阳气的叽哩哇啦的样子,感觉特别的有趣,就忍不住吃吃地笑。
“你还笑。”季平安老大地不高兴,咕哝道:“你老公气成这样,你还还在旁边笑,你有心没有啊。”
“心呢,我当然有,但真的很有趣嘛。”
“有什么趣?”季平安挑挑眉,发出一声轻哼:“我真是没想到,刘阳这孩子能这么气人。”
“其实吧,我倒是有点理解他。”
“嗯?”季平安歪头,奇怪地看着林悦然:“你理解他?”
“对啊。”林悦然点头,反问季平安:“这很难做到吗?”
季平安一下子语塞,但还是道:“你说,你理解他什么。”
林悦然放下勺子,想了想以后才认真而缓慢地说道:“我觉得吧,在刘阳心里,他非常感激你的资助,他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够做出回报以证明你多年的资助不是无用功,你没有看错人。这种证明不是他自身,而是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季平安思考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林悦然这才继续说下去:“刘阳在心里作出了承诺,他就要去实践这个承诺,可偏偏今年高考他没考上大学——”
“打断一下。”季平安忽然插嘴进来:“不是没考上大学,是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我查了一下,他的成绩超出大专线一大截,距离本科线也没多少。”
“好。”林悦然从善如流地改变说词:“他没考上理想中的大学,这在刘阳看来,这就是失约。他把承诺看的有多重,这一次的失约对他而言就有多严重,甚至严重到他对自身的认知出现偏颇的程度。”
季平安吓了一跳:“不会吧,你夸张了吧?”
“一点都不夸张。”林悦然看着季平安:“我这是结合刘阳的行为作出的判断,你看,如果他对自己的认知没有出现偏颇,他怎么会认定了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注定考不上大学呢?这种心理层面的打击对刘阳而言影响非常大,如果不解开他的心结,你就算把他送回金寨也没用,说不定你前脚走了他后脚就再跑出来,而且那时候他绝对不会再让你知道他的行踪。”
季平安眨了眨眼:“悦然,你这……越说越严重了啊。”
“可这不是不可能,而是非常可能!”她喝了口馄饨汤慢慢咽下:“刘阳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上次你把借条拿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季平安愣愣地看着林悦然:“老婆,没想到你观察的很仔细吗?”
“废话!”林悦然横了季平安一眼:“我可是记者。”
季平安叹了口气,脸上浮上一抹沮丧:“按你这么说,硬来肯定不行了,现在可怎么办?”
林悦然摊摊手:“怎么办?慢慢来呗。你也别急,刘阳只是一时想拧了,他会想明白的。”
季平安哼了一声:“等他想明白了,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不会。”林悦然说的斩钉截铁。
季平安感到奇怪:“为什么?”
林悦然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因为他和你一样,是个聪明的孩子。”
季平安的额头顿时唰唰的冒出一排黑线。
林悦然捂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老公,这事情不能着急,越着急就越适得其反。要我看,你不如帮刘阳找个工作,先稳定下来,再徐徐图之。”
季平安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笑嘻嘻地凑到林悦然身边:“老婆大人帮帮忙?”
“你就会使唤我。”林悦然歪着嘴:“帮你也行,去,把妈给做的那些营养餐消灭干净,我真是一口都吃不下。”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