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个早晨。
清风习习,绿草茵茵,太阳斜斜地铺在人工湖的湖面上,湖边的树枝上蹦跶着一群喜悦的小鸟,沁人的幽香令微风都染上了点点醉意。
甜美的笑声中,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少女仿若调皮的小鹿在浅草间欢快前行,她身后不远处是一个同龄的年轻男孩儿。
“你追不上我……”女孩儿娇俏地笑着。
男孩儿脸上同样带着欢快的笑容,脚下的步子瞬间快了几分,终于……男孩儿将女孩儿揽在了怀中。
女孩儿微微吸着气,淡淡的幽香钻进男孩儿的鼻息。
男孩儿心神微荡,对着女孩儿的樱唇缓缓落去……
“叮铃铃……”
急促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在这充满青春荷尔蒙气息的画面下显得格外刺耳。
“啪”!
一叠不薄不厚的本子被摔在监视器上,与之相随的还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谁!谁的手机!能不能专业点儿!拍戏呢知不知道!”
发怒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发色是饱和度极高的粉色,嘴唇红的像是吃了死孩子一样,穿着超短裤和绑带短上衣,这就是我——陈纪念。
我叫陈纪念,陈是陈纪念的陈,纪念……就是那个纪念。
不用怀疑,刚才往监视器上摔剧本的就是我,作为导演,我最讨厌的就是拍戏的时候有人不专业。
我怒气冲冲地看着旁边的人,想要揪出来到底是哪个混蛋没把手机调成静音。
我猜我这时候的眼神肯定很吓人,因为没有一个人敢跟我对视。
除了……刘艾伦。
刘艾伦是我们这个戏剧小组的编剧,他这时候正用一种名为无语的表情看着我:“大姐,是你的手机!”
我悚然一惊,我的手机?
我慌忙的翻开放在旁边的背包,果然看到了一个未接来电和微信图标上的一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1。
啊……这就尴尬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我没口子的道着歉,同时点开了微信。
“啊——”
我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尖叫,成功吓了同组小伙伴们一跳,他们齐刷刷地用惊悚的眼神看着我。
然而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的我,只想哭。
……
“嘭”地关上出租车的车门,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了我妈待了将近二十年的疗养院。
我妈叫王亚萍,曾经是一名乒乓球运动员,在我五岁那年患上了“顺行性遗忘症”,她的记忆随着病情的加重一点点消失殆尽,直到她连自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爸一个人要照顾年幼的我,又要看顾生病的妈,还要兼顾刚起步的事业,他实在分身乏术,无奈之下,我爸把我妈送进了疗养院。
这一送,就是将近二十年。
当然,我妈在疗养院的那些年并不孤单,我爸一得空就会带着我去看我妈,跟她讲过去的事情 ,可惜每次都以我妈的呼噜声告终。
虽然我妈无法陪伴我整个童年,但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我们三口人都会在一起过,为了呵护我幼小的心灵,我爸充分了利用了他装修工人的身份,在我生日那一天他都会精心的把我妈的病房搭成各式各样的场景,我们一家三口就换上不同的服装扮成外出旅行的模样合影留念。
可惜每张合影只有我和我爸在开心的笑,我妈因为生病的原因总是一脸恍惚,所以,我一直期盼着有一天我们一家三口能开开心心的照一张全家福。
而这个愿望,只有等我妈病好了才有可能。
所以,我一直期待却并不敢奢望。
直到半个小时前,我看见我爸给我发的微信——速来医院,你妈好了。
不夸张的说,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我的灵魂都在颤抖。
我冲进了疗养院,穿过飒飒作响的小树林,沿着花园回廊来到我妈住着的那栋病房。
站在病房门口,我激动的不能自持,感觉下一秒热泪就要冲出我的眼眶。
一连做了个好几个深呼吸以后,我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吱呀——”
伴着这个声音,我看见了我妈,她正站在窗边弯腰做着拉伸运动。
我的出现似乎吓了她一跳,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并没有认出我。
对于我妈有这样的反应我并不意外,毕竟她生病那年我还只是个5岁的小萝莉,现在我都22了,她能认出我来才奇怪。
然而我哪儿还管得了那些?
17年了!我等了17年了!
“妈!”我眼含热泪激动地喊了一声。
幻想中我妈也一脸激动的抱住我,然后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我的胳膊上多了只粗糙的大手。
我回头,正看见我爸半遮半掩的躲在门后面,他冲我挤眉弄眼地说:“赶紧走。”
走?为什么?
我感觉莫名其妙,于是冲我爸眨了眨眼睛:“老陈你干嘛呢?”
老陈虽然急的直跺脚,但人还是躲在门后面,声音也不敢太大,好像生怕我妈听见一样。
“一会儿跟你解释,快出来。”我爸说。
我刚要说话,我妈却已经走了过来,她不悦地看着我:“你叫谁妈呢?!”
我彻底懵了,不是说我妈病好了吗?怎么还不认识人啊?
我爸见我妈不高兴了,也顾不上管我,满是褶子的老脸挤出一堆讨好的笑,冲我妈说:“不好意思,孩子认错人了,别说,你和她妈长的还真像。”
说话的时候我爸也没忘在我腰上使劲儿捅了一下。
虽然我还懵着,但多年父女培养的默契还是让我接着我爸的话茬说了下去:“阿姨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想着我都道歉了,这下总该行了吧?
没想到我妈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声音一下子变得高亢激昂:“阿姨?你叫我阿姨?”
我离我妈太近,那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没办法,我只好捂住了耳朵。
看见我这个动作,我妈的脸似乎都黑了。
我爸也顾不上藏了,一个箭步窜过来弓着腰替我向我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懂事。”
说完,他在我后背上拍了一下:“你这孩子瞎叫什么,有这么年轻漂亮的阿姨么!得叫姐姐!”
这……行吧。
我抓了抓头发,尴尬地冲我妈叫了声姐姐。
幸好我妈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见我认了错,我爸态度又特别好,所以也没特别生气,反而向我们父女俩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没事的,叔叔。”
老陈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啊,瞬间表情特别精彩,不过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憋的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了,老陈还是很淡定地冲我妈笑了笑,然后拉着我就走了出去。
隐隐的,我还听见我妈在叹息:“挺好的小姑娘,穿的花里胡哨不说,脑子也有病,真是可怜。”
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地上。
妈,咱们俩到底谁有病?
我爸直接把我从我妈的病房拽到了张医生的办公室。
张医生是我妈的主治医生,也是他当年给我妈做出的诊断,这些年张医生一直负责我妈的病情,我和我爸十分信任他。
“张医生,我妈不是已经好了吗?她怎么还不认人啊?”我问张医生。
张医生沉吟了片刻,说:“你妈这个情况有点特殊,她确实已经开始好转,但记忆只恢复了一半。”
我愣了一下,重复道:“一半?”
张医生点了点头,又说:“对,你母亲病情出现好转以后,我和她聊过,她告诉我她今年才二十三岁,也就是……”
“九七年。”我爸在一边说。
“对。”张医生点点头,接着说:“你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了九七年,这往后的事情她全部都不记得。”
“啊?”我惊讶的张开了嘴,有些无助地看了我爸一眼,发现他也一脸的愁容。
我只能再问张医生:“那现在怎么办?”
张医生叹了口气,说:“你母亲这个病,目前所有的治疗方法都在试验阶段,想要病人早点康复,只能循序渐进,用温和的方法让她一点点恢复记忆,另外绝对不能刺激病人。”
我急忙问道:“什么是温和的方法?怎么做才不会刺激到我妈?”
张医生想了一下,说:“比如将她带入熟悉的环境,先让她的精神放松下来,不要让她一下子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至于刺激嘛,手机、ipad之类的电子产品绝不能出现,还有镜子,也不能让你妈妈看见她目前的样貌。必要的情况下,或许你们还需要配合她演戏,这样循序渐进,再找机会平稳落地,说不定就有效果了……”
我和我爸听的云里雾里,我爸更是忍不住问道:“您能说的再深入一点吗?”
张医生无奈地摊开手:“对不住,我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确实目前的治疗方法都在试验阶段……”
我和我爸也知道张医生已经是尽力了,除了我们,他是最希望我妈康复的人,医者父母心嘛。
为了去看我妈一眼,我和我爸换上白大褂,戴上口罩,我爸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我推着医用推车跟在他身边缓缓向我妈病房靠近。
“诶?我妈怎么没在?”我矮着身子隔着门缝往里面看。
我爸踮着脚伸着脖子也往里面张望:“就是,你妈去哪儿了?”
刚说完,病房的门忽然被拉开,多亏我眼疾手快扶住门框,不然我和我爸非得摔成叠罗汉不可。
我妈站在门后面一脸纳闷地看着我和我爸,问我俩:“你们堵着门干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慌了,求助地看向我爸。
还是我爸反应快,他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对我妈说:“那什么,我们走错门了。”
我一只手被我爸拽着,另外一只手拽着小推车仓皇逃窜,走廊里回荡着我俩仓皇的脚步声和小推车“咣当咣当”的声音。
……
从医院回来,我和我爸就近找了一家快餐店解决晚餐。
往嘴里塞了根薯条,我问我爸:“爸,你说常规办法行吗?”
我爸嘴里正好有几个鸡米花,他含混不清地回答我:“我不看好,要不咱们试试张医生的法子,在你妈面前演一场戏?”
我一听演戏顿时来了精神,虽然我大学学的是导演,但演戏我也不怵啊,都说演而优则导,我一个当导演的怎么可能不懂戏?
我爸见我来了兴致,又问:“那你说咱俩演什么角色合适?”
我一边打开汉堡一边分析:“我妈以为她今年二十三,那现在能出现在她身边的只能是和她差不多年龄且十分亲近的人才行。”
我爸立刻一拍桌子,自信满满地说:“那不用找了,指定你爸我啊!我本色出演就行。”
“您?本色出演?”我认为实在有必要纠正一下我爸错误的认知,于是咧咧嘴说:“您也不看看您现在这肚子!再摸摸您脸上那能夹死苍蝇的褶子,我妈叫您一声叔叔真是不过分。”
我爸一下子无话可说了,他抿着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捂着心口说:“扎心了,闺女。”
见我爸这样,我有点于心不忍,毕竟我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亲闺女,于是又安慰道:“老陈,你也别绝望,你闺女我这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好办法,实在不行,咱就死马当活马医。”
我爸瞬间又恢复了精神,他拿起桌上的可乐冲我一扬:“闺女,爸这匹死马可就拜托你了!”
我赶紧端起手边的可乐跟我爸碰了一下:“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