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夏。
暮色飘落，江风微凉。
入梅以后，上海就下起了连绵的阴雨，稀稀落落的大半个月了都没有消停。
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树枝上、花丛中以及被行人撑起的颜色各异的伞面上，一辆出租车冲开街面的积水，将将停在了浦南派出所的门前。
车刚停稳便下来个高瘦男人匆匆忙跑进了派出所。
“同志你好，”才进来的高大男人对服务台后面的民警急切地说道：“我是季平安，之前你们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一趟。”
季平安今年39岁，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白净的枣核儿脸上这时候全是水，也不知是急出的汗还是落下的雨。
“季平安？”民警抬头：“是刘阳那个事吧？”
“对对。”季平安连连点头：“请问他出了什么事？很严重吗？”
民警站起来：“刘阳现在在调解室，咱们边走边说。”
“同志，能不能快点？我赶时间。”季平安忍不住催了一下。
民警略带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事情是这样，刘阳在咖啡馆打工，今天有同事举报他偷钱，结果刘阳不但动手打人，还摔坏了店里的磨豆机，现在当事人都在调解室，你什么态度？”
话音刚落，季平安便迫不及待地表态：“多少钱，我替他赔。”
然而他的表态却让民警的表情阴沉了几分。
“现在的问题不是赔钱，你懂么？”民警问道。
“那是什么？”季平安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些许急切：“警察同志，我真的赶时间，咱们尽快处理，好吗？”
民警听的直皱眉，却没再说什么，而是指着坐在调解室角落里的青年问季平安：“你看一下，那个是不是你认识的刘阳。”
季平安将刚拿出来的手机重新放回兜里，透过玻璃窗向角落看去。
那青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齐耳短发，肤色白净，容貌俊秀，双目清亮，略厚的嘴唇却又透着点憨气。
他仔细看了好几眼，有点儿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吧。”
“好像？”民警诧异地看着季平安，声音都高了一些。
他赶紧解释：“是这样，刘阳是我资助的一个学生，我只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后来就没见过。”
民警恍然：“哦……”
“警察同志，”季平安说道：“我时间真的非常紧，咱们赶紧处理事情吧。”
又一次被催促，民警鼻间重重喷出一口气，推开门走进了调解室。
季平安也感觉得出民警的不悦，苦笑两声，紧跟着走了进去。
二人的出现立刻引起了调解室里所有人的注意。
和季平安不一样，刘阳一眼就认出了他。
“季叔。”
坐在角落里的刘阳“腾”地站起来，双手搓着衣角，稚嫩的脸上满是羞愧。
刘阳今年刚满十八岁，刚来上海没几天。
说来，今天其实是他和季平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面，这让刘阳十分紧张，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贸贸然报出季平安的号码给警察是多么不合适，立时便不安起来。
“季叔，我……”
看到这样的刘阳，季平安心中的火气一下子去了不少，他叹了口气，在刘阳的肩膀上拍了拍：“没事。”
刘阳紧紧抿着双唇，垂下眼皮不让季平安看见自己那已经泛红的眼圈。
……
会议桌边。
季平安和刘阳坐在一边，他们对面坐着的则是咖啡店的老板朵朵和举报刘阳偷钱的员工小董。
“事情现在都清楚了，你们什么态度？”民警问季平安和刘阳。
季平安当即表态：“多少钱，我们赔。”
“不行！”
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刘阳听到季平安的话猛然抬起头来表示反对：“季叔，这钱不能赔！我没错，是他冤枉我。”
一听这个，朵朵火了：“刘阳，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亲眼看见你动手打的人，警察同志也看了监控，你还想耍赖？”
一旁的小董阴阳怪气道：“来了本地人帮手，就要耍赖了咯。”
负责调解的民警也皱了皱眉：“刘阳，刚才我们可都是做过笔录的，关于你是否偷钱一事，可以再做调查，但是你先动的手，这一点是没错的。你要庆幸，对方没构成轻伤，不然你就算赔钱也走不了！”
余光扫到季平安身上，发现他注意力并没有在这，民警叩了叩桌子。
“季先生，你不要再玩手机了，先处理事情好吧。”
“不好意思，家里的事。”季平安抬头，歉意地笑了笑。
“你看刘阳这个态度，我们该怎么处理？”
季平安瞬间皱起眉头：“我已经表过态了，医药费1000，磨豆机10000，我来赔。”
刘阳刚想说什么，季平安一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拿出手机，季平安问朵朵：“姑娘，微信可以吗？我现在就转给你。”
朵朵也拿出手机：“扫吧。”
季平安麻利的把钱转过去，随后看向民警：“警察同志，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吧？”
“不行！”
话音刚落，对面的小董忽然站起来走到刘阳身前。
“你还没向我道歉。”
刘阳忍不住大声驳斥：“是你污蔑我偷钱，该你向我道歉。”
见状，季平安紧紧拉住刘阳，劝道：“刘阳，你先动手就是你不对，赶紧给人道歉。”
“不，是他欠揍！”
刘阳在这件事上格外倔强，他甚至恶狠狠地蹬着小董，语气中带着不可抑止的愤怒：“他还把我手机摔坏了，该他赔我钱。”
小董指着刘阳的鼻子大声嚷道：“钱就是你拿的！手机也是你自己摔坏的，关我屁事！”
季平安眉头一皱，沉声道：“小伙子，钱是谁拿的警察同志自然会查清楚，在这之前，你就不要再挑事了，诽谤这个词你总该听过吧？”
小董陡然哑火，不过嘴里还是嘟嘟囔囔的，看起来很不服气。
刘阳还想说什么，季平安一把按住他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
在调解书上签过字后，季平安带着刘阳出了派出所。
在大门口，他和朵朵握了握手。
“谢谢理解，孩子第一次出远门，不懂人情世故，给你添麻烦了。”
朵朵看了一眼沉默的刘阳，笑着回道：“哪里的话，你也不是他的亲人，能这样帮他，我们也不能太得理不饶人不是？”
说罢，她冲小董努努嘴，示意他跟自己走。
突地，意外陡生。
刘阳忽然冲了上去，一把攥住了小董的衣领。
小董又惊又怒地看着刘阳，大声嚷嚷：“你又想打我？这可是派出所！”
季平安扑过去把刘阳从小董身边拽开，对他摆摆手：“别废话了，赶紧走！”
小董刚要还嘴，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朵朵已经走的好远了，当时心里一个哆嗦，也顾不上再说许多，狠狠瞪了刘阳一眼后便飞快的去追朵朵了。
看着小董远去的背影，刘阳紧紧攥着双拳，眼中满是不甘。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季平安心中叹了口气。
“刘阳，你怎么来上海了？”
刘阳看了季平安一眼，低下头去：“季叔，都是我不好，今天连累你了。”
“说的什么话。”季平安拍了拍刘阳的肩膀：“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拿没拿店里的钱？”
“没有！”刘阳声音坚定。
“那就好。”季平安松了口气，叮嘱道：“以后遇事不能再像今天这么冲动了，幸好没出什么大事，不然你就等着后悔吧。”
刘阳低着头，一声不吭。
“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会来上海？你今年不是高考吗？”
刘阳愣愣地抬头，正对上季平安那满含关切的目光。
“季叔，你以后别再管我了。”他闷闷地说道。
季平安差点乐了：“你说什么呐！我怎么能不管你？就说今天，我要是不管你，你怎么办？”
“我又没错。”刘阳倔强地回道。
面对这样油盐不进的刘阳，季平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你知不知道我今天——”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语气也不复之前那样严肃：“刘阳，我现在在很认真地问你，你为什么会在上海？”
刘阳却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二人僵持了小片刻，最后季平安吐了口气：“算了，这事以后再说也行，你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刘阳连连摇头：“季叔，你走你的就好。”
季平安微微皱眉，也没再坚持：“那你给我留个电话。”
刘阳却再次低下头去。
季平安不解，刚要询问，刘阳忽然抬起头，大声说道：“季叔，这钱我一定还你！”
季平安愣了一下，看向刘阳的眼神有些气愤：“你以为我是——”
“季叔，我有你电话，等我挣到钱，我就联系你。”
说完，趁季平安还没反应过来，刘阳便飞快地跑开了。
季平安表情阴郁地看着刘阳瘦削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反问，为了这么一个孩子放妻子和儿子的鸽子，值得吗？
但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不能眼睁睁看着刘阳走上歪路。
这孩子能在这时候想起自己，说明他相信自己，他绝不能亏对刘阳的信任。
这既是对刘阳负责，也是对他自己的交代。
资助，并非简单只是金钱上的帮助那么简单。
季平安认为自己身为刘阳的资助人，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刘阳走上正确的道路。
算了，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
现在还是想想回家该怎么过关吧。
一想到这里，季平安感觉头都大了一圈。
林悦然怕是要气坏了吧？
……
林悦然就是季平安的妻子，二人结婚已经十年。
跟季平安从同济大学研究生毕业后才在上海定居不同，林悦然是地道的上海人。
季平安不知道林悦然会气成什么样子，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先是伸出半个脑袋环视了屋子一圈，确认林悦然没在客厅以后才踮着脚尖进门。
“老婆大人？”季平安伸出半个身子嘿嘿笑着。
林悦然穿着一条红色长裙，身材凹凸有致，气质优雅成熟，姣好的面容上描绘着精致的妆容。
此时，她坐在床边正在刷手机，听到动静后斜了季平安一眼，又重新把视线转回了手机上。
季平安腆着笑脸走进卧室：“老婆大人辛苦了。”
林悦然依然没理会季平安。
季平安转转眼珠，来到林悦然身边，歪头看着她：“老婆大人，我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保证，明天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去度假。”
林悦然拍开季平安的手，没好气道：“明天？去干吗？纪念结婚十周年零一天？”
“咦？这主意不错，别开生面！我看行。”
“嗬。”林悦然冷笑：“机票我已经退了，你一个人别开生面去吧。”
季平安尴尬地笑着：“啊哈哈……”
“少嬉皮笑脸的。”林悦然拍开季平安的手：“我问你，你什么打算？”
季平安一愣：“什么什么打算？”
“少装糊涂！”林悦然放下手机，表情严肃：“季平安，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认真地谈一谈。”
季平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吗？脸上的笑瞬间也僵硬起来。
“你资助刘阳我没意见。”林悦然率先说道：“但请你分一分轻重可以吗？先不谈我，你儿子盼这个度假盼了多久你不是不知道！结果呢？”
季平安默然。
林悦然唇角浮出一抹冷笑：“你想都没想就去了派出所，你考虑过我和果果的感受吗？我们母子两个在你心里到底几斤几两？是不是连个外人都比不上！”
“老婆，你这话可就太严重了！”
季平安心底有点慌，他知道林悦然会生气，却没想到她会气成这样。
“打电话的时候你不也听见了嘛，我要是不去，派出所的同志就要对刘阳进行行政处罚——”
林悦然打断季平安的话：“那是他活该！他要不惹事，警察会处理他吗？你老实讲，那个刘阳到底惹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小孩子之间胡闹。”季平安避重就轻地说道。
林悦然没说话，只是冷笑着看着季平安。
季平安脸上闪过犹豫之色，硬着头皮说道：“同事举报他偷钱，刘阳坚持自己没偷，一气之下，俩人就打了起来，然后……就闹到派出所了。”
林悦然表情未变：“然后呢？”
“批评教育，赔偿损失。”
“多少？”
“没多少，也就一万多。”季平安赶忙补充：“不过刘阳说了，这钱他会还的。”
“还？”林悦然朝季平安翻了个白眼：“你当我三岁小孩？”
季平安轻轻捏着林悦然的肩膀：“老婆，帮人帮到底嘛，我总不能看着他被派出所拘留不是？”
林悦然哼了一声：“你就当你的滥好人吧！”
季平安嘿嘿笑着，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以他对林悦然的了解，她这时候的火气已经消的差不多了。
“那盗窃的事情呢？”
“咖啡店老板不追究了，不过刘阳坚持自己没偷钱。”
“嗬，”林悦然眼底闪过一抹嘲弄：“但愿吧。”
“悦然，你别刘阳意见那么大，他其实是个好孩子。”
“嗬，”林悦然挑挑眉，再次道：“但愿吧。”
季平安抿着嘴没说话。
林悦然看看季平安，在他肩膀上戳了戳：“他不是刚高考完吗？怎么会到上海的？”
“我也不清楚，这孩子特别犟，问也不说，以后有机会了再问吧。”
林悦然撇了撇嘴。
“不说这些了。”季平安转移话题：“咱们还是说说度假的事，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不好。”
林悦然站起身，拿起床边换洗的衣服：“我让你一辈子欠着我！哼！”
看着林悦然的背影，季平安长长吐了口气。
刘阳也不知道怎样了。
想起刘阳，季平安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个孩子啊……
虽然季平安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帮助刘阳，可现在的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有刘阳的联系方式，真是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