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特是嘉盛的老客户,去年签下的品牌大使,上周新剧播出,如紫微星天降,热度一路攀升,短短三天,全平台粉丝增长破千万,成了名副其实的当红炸子鸡。
杭特也一举借鲜肉升咖,为了攥紧这波天降流量,杭特迅速行动,一边高价砸出艺人的档期,一边同嘉盛迅速对接,要在剧播热度存续期间,紧急上线一支创意TVC,既抢在高能节点官宣,聚焦粉丝注意力,又能进一步提升品牌关注度,抢占市场份额。
这种要得急,又要求高的活儿,Jason一向都是毫不犹豫丢给宋恒。于是,上午双方视频会议敲定方案大纲,中午宋恒就轻装简行上了飞机。
拍摄地选在川南一处的景区,听说是艺人工作室的建议。人红了,说话自然有分量,杭特为了下半年的续签,欣然同意,而嘉盛作为乙方,也只能根据对方提供过来的几张照片,调整拍摄内容。
登机前,杨威还在群里提醒宋恒,虽是四月,但川南刚刚打破了全国高温记录,北京还是春风和煦,那里已经突破43度高温。
高温无所谓,就是受罪,只要拍摄顺利,忍忍也就过去了。
宋恒没多想,点开和宋忻的聊天记录。
“临时出差,我马上起飞.....”下半句还没敲完,杭特对接人便进了电话。越是临近拍摄,需要反复勾兑确认的细节便越多。于是这通电话,从安检到登机,双手都说得口干舌燥,直到空姐过来提醒,宋恒才终于挂了电话。
而本该发给宋忻的下半句话,也被无数工作待确认事项,排挤到了末端。让宋恒无故以为,那句话已经变成跳动的字节,出现在宋忻面前:
“去川南,回来好好庆祝宋老师专题成功上线!”
五个小时的飞行后,又无缝衔接了三个小时的车程颠簸。凌晨两点,宋恒赶到位于川南远郊县城的拍摄地。艺人下午的航班,为了节省时间,宋恒带着导演、摄影和外联,先行赶去勘景。
几人中,只有外联的姜宇是川南人,出发前,他就眉头紧蹙,到了拍摄点,更是东张西望,焦灼的肉眼可见。
“有什么问题吗?”
“这天气,不保险。”
“晓园的棚不是也在同步对着吗,实在不行就立刻转棚内拍,这个我之前就给品牌打过预防针。”
“我是担心,这片子就拍不成。”
宋恒和姜宇合作过几次,对方有话直说的性格,宋恒也见怪不怪。眼下,天际线透着一丝灰蓝,像深海下裂开了一丝光隙。黎明时分的山林,林深露重,看不见的水汽,湿漉漉的披拂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人步履难有轻快,连呼吸都闷得迟缓。
姜宇猛吸了几口电子烟,眯着眼看向宋恒。
“感觉要下大雨了。”
两个小时后,宋恒明白,川南人口中的大雨和北方人想象中的大雨,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也理解姜宇为什么说,这片子可能拍不成。
此刻,强对流下的雷暴云团,正在川南上空迅速旋转蔓延。开场变带来打破有县志以来最大记录的狂风,紧随其后,暴雨倾盆,窗外天地一色,头顶像是被撕裂的海底,水流如注,从天漫灌,似有湮没一切的气势。
宋恒一行人,被困在了县城的招待所。
此刻通讯中断,房间外水位不断上涨。所有人带着设备紧急转移到了三楼,但很快,便絶望地发现,三楼窗外,也已经是一片汪洋。黑黄色的雨水先是逼近脚踝,再是与小腿齐平。
蔓延至胸口位置时,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宋恒等人抓紧爬到屋顶,又接力将搬得动的柜子和椅子,在屋顶摞成高台,让不会水的人爬上去。
导演张乐,是宋恒的师弟,去年才在电影节上初露锋芒。起初还有余力护着自己的设备,但现在,已经白着一张脸,吓得失神。靠坐在宋恒身边,他哆哆嗦嗦地小声问:
“师哥,咱几个该不会今天,交待在这儿了吧。”
“瞎说什么,咱们被困在这又不是没人知道,肯定都在想着办法。”
“可是马上就要淹上来了。”
“兴许救援队也马上就要来了。”
张乐抬眼,环顾四周,一片汪洋。屋顶这座岌岌可危的高台,成了唯一的诺亚方舟。头顶虽然云开雾散,但远处的天际,依旧是酽黑一片,云团绞缠翻滚,炫耀力量,也嘲弄人类。
“可这儿一点信号都没有。”
身后一人默默搭话。
然后,一切便在不言中。所有人都知道,身下的台子撑不住下一轮的暴雨,一旦大雨倾盆,等待他们的就是被卷入山洪,生死未卜。
宋恒口中的救援队,是否存在存疑,又是否跑得赢山洪、死神,同样存疑。
沉默片刻,张乐举起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甩了甩水。屏幕亮起,显示时间七点十九。
“哥,录个视频吧。死了当遗言,活了就当纪念。”
没等宋恒回应,张乐便率先举起了手机,屏幕上一张湿漉漉泛白的脸,定格片刻,惨烈的挤出一个笑意。
“嗯……”支支吾吾片刻,张乐骂了声“草!”
“我他妈一搞艺术的,这个时候竟然除了想喊妈,啥也想不起来。”说着,张乐将手机塞给了宋恒。
“哥,你先来吧。”
说着,张乐将头一别,泡胀了两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泪水匀在泥水里,再佯装无事。
背靠着的其他几人,也都沉默不语。看着身下浑浊的洪水,一点点上涨,大自然狡黠又无情,用这种方式,一点点瓦解着人类脆弱的心理防线,戏弄着让他们看清自己的渺小和无知。
抓着张乐的手机,宋恒又看了眼时间,七点二十七。
他记起这是宋忻工作日第一个闹钟响起的时间,通常这时,宋忻就会醒来,翻个身钻进自己怀里。三分钟后,第二个闹钟会再想起来,宋忻会撒娇让自己去关。嘴上一边说不干了,要做他宋恒的金丝雀,一边又利索地翻身下床,洗漱化妆。
现在,自己不在她身边,但她应该也会如常一般吧。
关掉第二个闹钟,窗外天光大亮。铁锤守在卧室门外,既对没有如常出现的早饭感到惊诧,也对房间如常响起的闹铃感到心安。
宋忻半躺在床上,眼睛酸涩,太阳穴一阵阵地刺痛。
三点左右,她没忍住,联系了杨威。接到宋忻的电话时,杨威明显也很惊诧。
“他去川南,没和你说吗?”
“他只说出差。”
“那估计就没顾上。”杨威说完,觉得答复的不妥,自己虽然和宋忻不熟,但对宋恒算得上了解,虽是迟钝大条的直男,但也看得出宋恒对宋忻的态度,和之前那些人不同。
“Jason让他去盯一个拍摄,活要得急,客户事儿还巨多。我估计他落地就被各种人拉着开会,兴许还忙着呢。”
宋忻听着杨威在电话那头笨拙地找补,自己在携程上确认着北京直飞川南的时间。
只要三个小时。
顺利的话,宋恒在十个小时前就已经落地,而在这十个小时里,他连回复自己一条信息的时间,都没有吗?
宋忻胸口翻涌着一股气,让她眼球发胀,鼻子发酸。
跳转到微信,她不死心的又给那个沉默的头像发去信息。
“宋恒,你可以回复我一下吗?”
信息发出的刹那,宋忻似乎看到多年前那个守在王昊公寓楼下的自己。当年也是,卑微的乞求着对方的一句回复,以此来消散那些折磨自己的惶惶与猜测。
但最终的结果,是猜测落地,惶惶成真,事实从不安抚宋忻,只会用被捉弄的真相,敲打她的记性,讥笑她的愚蠢。
如同现在,如同此刻。
挂断杨威的电话,宋忻就一直魔怔般盯着手机。川南和北京没有时差,手机又是打工人延伸的器官,所以他不能从落地后,连回复自己一个标点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
排除掉所有可为他开脱的理由,宋忻知道自己没办法在像过去,自欺欺人——宋恒只是不愿意回复她,仅此而已。
这个懦夫,这个渣男,在没有搞清问题时,就率先逃跑。
绝望蔓延至心口,眼神扫过这个曾经装下两人无数欢愉深情的房间后,宋忻突然觉得这里变得好陌生,连同这里的主人,都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宋恒吧。
起初张乐还强忍着,只小声啜泣。但很快便听到另一侧的回应,是供应商这边派来的制片助理,新面孔,少言寡语,只和姜宇还算熟络。因为不会水,所以被第一个扶着坐在最顶端,过程中一直哆哆嗦嗦,但又全程不忘道谢,反复自责着自己的拖累。
以至于姜宇听烦了,吼了一嗓子让他闭嘴,他才停了下来。
此刻,他的哭声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再给大家添麻烦。
极度压制的哭声,像砂纸粗粝地磨过人们脆弱的心力,让宋恒忍不住也喉头一酸,只能大口咽下四周氤氲的潮气,来勉强压制情绪。
他是团队的负责人,雨势最急的时候,也没敢暴露一丝惧意,他必须要让其他人保留活下去的意志。眼下,虽然雨势暂停,但被营救的希望依然渺茫,宋恒不想自己的崩溃,成为压垮这里所有人最后的稻草。
手一晃,张乐的手机再度亮起。
北京时间,七点三十八。
宋恒想象着此刻的宋忻,一定是刚刚洗漱完,坐在梳妆台前忙活。宋恒家里原本没有这玩意,只是看到宋忻每次都要拎着化妆包,在卫生间找光线,宋恒便去家居店选了一款。
他原本讨厌家中出现一切冗余无用的物件,总在尽一切可能,将生活环境变得简洁有序。但宋忻搬来后,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发生变化。
多出来的梳妆台,猫爬架,宋忻喜欢的宜家绿色转椅,书架上多出来的《妇科圣经》和《人体简史》,角落里的猫草,和冰箱里宋忻心血来潮的试菜实验品。
每一个的存在,在过去都足以让宋恒烦躁。
但如今,他与它们,在同一空间内相处融洽。
他习惯衣帽间里,多出一排宋忻亮色的衣裙,习惯地板上,偶尔飘荡来的几簇猫毛,习惯床上堆满宋忻喜欢的各种抱枕,也习惯卫生间地漏里不时多出的长发,总是温度过高的水温,以及半小时起步的吹风机轰鸣声。
过去的不可思议,不可理喻和不可让步,似乎全然作废。
宋恒几乎没有过渡的,就接受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连他偶尔都错愕自己的接受能力,但很快,便也心知肚明,这样的改变与习惯,统统都只因为根源在宋忻,仅此而已。
北京时间,七点四十五。
通常这个时间,宋恒才会慢悠悠的起床。嘉盛不需要打卡,往常宋恒这个时间起床,都会直接去健身房。但现在,他习惯给宋忻做早餐。
他已经忘了这事是怎么开始的,只记得在宋忻吃到他做得薯饼后,两眼放光,像只暖乎乎的考拉挂在自己身上时,自己就心软的一塌糊涂,并发誓要一直为她做下去。
尽管,他也只是把速冻薯饼,放进烤箱十分钟而已。
今天,宋忻会吃什么呢?宋恒突然想到,她的生育专题上线,这两天她一定又忙又兴奋,自己发给她最后的信息,也不知道她什么时间才看到,又回复了什么。兴许又是一连串的餐厅,等自己回去好好庆祝。
头疼得快要炸开,但专题才刚刚上线,许多权益稿件,要在今明两天完成录入,同时还要调版面,对接首页的Banner露出,预埋的话题词今天也要释放,还要搜集一键触发的所有平台链接,汇总日报……
留给宋忻胡思乱想和难过的时间,在闹钟响起后,便宣告到此为止。
成年人的生活很难有随心所欲的时刻,人人都是发条玩具,被命运、责任和柴米油盐携裹着,一刻不停地上满发条,一遍遍吃下外力,再一遍遍抽吐出能量,置换前移的几步,便欣喜若狂地将其命名为成长。
宋忻想吃些甲钴胺止痛,但翻遍抽屉,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宋恒的家里。这一个月的幻梦,竟让她误以为自己也是这里的主人。此刻常备药的缺席,让她抽痛间再度清醒。
这个房间,同它的主人一样,都在或明或暗的提示自己,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刻。
站在镜前,宋忻抹了把脸,而后静静看向镜中的自己。憔悴,苍白,落魄,和昨天那个意气风发的宋忻判若两人。然而,沉溺在痛苦和自省的时间有限,猜测和等待的精力同样有限。
当初信誓旦旦和黎又明说,三十岁的宋忻和二十岁的不同,没想到最先体现在这时。
宋忻在脑海中排列着今日待办事项,处理完工作,她要收拾行李,搬离这里。当初入住时,自己是抱着偶尔过夜的心态,但慢慢她习惯入睡要抱着宋恒才踏实,习惯将脚塞进宋恒的怀里取暖,习惯下班后从向左走变为向右走。
以至于慢慢的,自己的东西竟然越置办越多。
环视房间,宋忻突然领会了宋恒的意图。当面分手,是拖沓和狼狈的,要将粘合不久的两人世界再度撕扯开,过程注定不会好看。体面人的体面做法,便是沉默地宣判,沉默地处理。
宋恒大概笃信自己聪明,能默契地与他同频。在分手这种小事上,用两人过去都游刃有余的心态和手法,干脆地处理。
“好,我不让你失望。”
自言自语的宋忻,刚下压门把,就听手机在口袋响起。
从昨晚萌生的嫌隙与猜忌,迅速摇摆,宋忻手忙脚乱地丢下挎包,摸出手机。希望屏幕上跃动着那个名字,来推翻自己在这之前一切荒唐的想法和猜忌。
但,希望再次落空。
屏幕上,一个陌生号码,正伴着震动声,闪烁着打量宋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