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天亚会展中心，清晨五点。
宋忻全妆出现在会场，三个小时前，她刚从这里下班，用仅剩的两个小时洗澡化妆。此刻，全凭保温杯里的冰美式，吊着一口气。看着会场屏幕上又亮起的主视觉，宋忻暗自祈祷，最后一天，熬过去就好。
说起这场活动，来得猝不及防。
淄博烧烤出圈后，各地文旅局颇有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感觉，纷纷削尖了脑袋往聚光等下站。新界作为国字头的媒体，自然在这个时候要肩挑重任，正确发声。
从接到任务到落实分工，前后也就一个星期的功夫。
领导们面子上是过得去了。
但宋忻一众打工的，忙得这口气也快过去了。
好在这次文旅推介会，算半个政治任务，各部门为了抛头露面，配合度极高。作为活动的主要执行部门，宋忻组承接了最重要的地方文旅对接工作。脚不沾地的一连忙活了几天，嗓子都干哑了，才总算是把各地嘉宾都按时接来了北京。
昨晚，光是彩排就到十二点，嘉宾们回房休息养精蓄锐。但宋忻还在楼下和内容导演一遍遍微调细节，等到结束，就已经凌晨三点。
导演还没下来，宋忻趁着这个时间，干脆拿起座位表，从前排贵宾席开始，一一核对信息。
通常越是大活动，越容易在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上出问题，这是工作以来宋忻最宝贵的经验之一。
一排排核对过去后，来到中场，宋忻发现，宋恒的名字竟然也在其中。又看了眼对方的title，原来是以商务合作伙伴的身份出席。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周。
新界与嘉盛的合作群，也没有更新的消息，而两人的微信界面，还停留在宋恒那句冷冰冰的“我在加班。”
鬼使神差，宋忻停在了宋恒的背签前，从口袋摸出气垫，小心地检查起眼下的乌青，是不是被一丝不苟的遮盖好。毕竟上一次嘴上占了大便宜，以她对高岭之花的了解，这一次，对方没准会趁势反击。
宋忻不愿在外形上掉链子。
就算不能魅力四射，但至少，也要是都市丽人。中年女人的面子，宋忻誓死都要捍卫。
灌了一肚咖啡，宋忻被会场明晃晃的大灯打得直犯恶心。再有一个小时，活动前的最后一次带妆预排就要开始，会场也陆续有嘉宾到位。
宋忻见缝插针溜回房间，换上了正装。
看着镜中的女人，妆容妥帖地掩盖着倦意。身上米色西服裙套装，也严丝合缝贴合曲线。对此刻的状态，宋忻还算满意，踢掉脚上的运动鞋后，，她利索地踩进那双米棕色细跟高跟鞋。
鞋是旧鞋，但不常穿，所以看着簇新。
这次，也是为了搭配新买的套装，才翻箱倒柜捡了出来。上脚后，宋忻原地踏步，自觉良好。毕竟是旧鞋，吸过一轮血后的小羊皮，再怎么也不会磨脚。
一切万事俱备，宋忻如系统重启，冒着簇新的活人气息，再度扎进会场。
楼下会场外，此刻已经热闹非凡。
宋忻带上控场导演专用的对讲后，拿着嘉宾单守在会场外，招待着自己负责邀请的各位文旅单位领导。引来送往，哪位领导来了都不敢薄待，同时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是自己负责的也得殷切招呼着。
刚入职时，宋忻以为自己是来到了新闻工作者的理想城，但没想到，人生最大的诈骗，此刻才拉开大幕。
理想城不过是另一种泛着酒气的社交场。入场券有家世、有人脉、有外形和身材，唯独笔杆子上的千钧之力，最不值一提。
宋忻对此痛苦过，但每月的房租、卡上的余额和留在北京的决心，很快便疗愈了这份痛苦。
准确地说，是被迫视而不见。
恰如此刻，宋忻揉着发僵了的苹果肌，终于顺利接待完了全部嘉宾，提着一口气踏入会场后，才迎来了她今天工作的重头戏。
她的嘉宾，都要在活动上半场密集上台。正式开始后，宋忻就开始在舞台候场区和嘉宾席间反复奔走。别说落座休息，就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送人上去前，她得一边耐心重复站位和下场路线，接人下来后，还得笑意盈盈，给嘉宾提供周到的情绪价值。再见缝插针，给几位重磅嘉宾贴心提供抓拍及美颜一条龙服务。同时，特供的文创礼盒，也得安排人在嘉宾集体上台合影前，妥帖安置在座位上。
一通忙碌后，活动上半场终于告一段落，茶歇开始。
可是宋昕早就饿过了劲儿，此刻太阳穴正一阵阵地打着鼓。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眯一会儿。
低调的回到会场，台下只有零散几人。宋忻连忙找了个角落位置，大大咧咧地瘫坐下去。刚闭上眼睛，就又赶紧摸出手机。她怕自己太累睡过去，错过重要通知，于是，把手机抓在手里，又将音量调至最大。
然而，闭上眼睛，宋忻也还是无法安心小憩。
脚上刚刚还只是隐隐作痛，现在却变成了尖锐的痛意，疼的她直皱眉，低头去看。果然，原本以为早就驯服好了的鞋，久未接触，又开始新一轮的吸血。
此刻，自己两个脚后跟，一个表皮挫起，渗出血珠，另一个更严重些，血迹洇染在鞋面上，一片暗棕色。
皮肉像是与鞋皮粘连在了一起。稍微晃动，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刚刚工作时千头万绪，注意力都在别人身上，还不觉得什么。此刻后知后觉，痛意汹涌难耐。
穿鞋走出去，是万万不可能的，现在光让她起身都困难重重。
光脚出去，又怕撞上领导。
现实中绝不会有霸总怜爱的桥段发生，有的只会是着装不符的通报批评。
宋忻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叫个外卖。眼下的情况，她需要的不只是拖鞋，更重要的是创可贴。
正要打开外卖软件，头上顶光突然暗了一半，人影打下，宋忻抬头上看。
是宋恒。
这一上午，忙晕了头，忘了会场还有个苦大仇深的冤家，在等自己。
支棱了大半天，也没和对方打声招呼，倒是现在，脸也油了，脚也破了，一身牛马味儿冲天时，对方来正面开战了。
宋忻连忙整理下额前的碎发，挤出笑意。
“宋总，好久不见。”
“宋总？今天你倒是嘴甜。”宋恒挑眉，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宋忻。
宋忻一脸疑惑，但还是下意识接了过来。手提袋里，是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和一盒创可贴。
“你怎么知道？”宋忻表情惊讶。
宋恒没急着答话，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侧身盯起宋忻，一板一眼回答：“中男套路女人的基本操作罢了。”
果然，是来寻仇的。
宋忻僵笑，在对方没展开下一轮攻击前，她岔开话题。
“早上我在嘉宾名单上看到您了，还想着过来打招呼，结果忙晕了，您见谅！”
两个“您”字，吐字清晰，铿锵入耳，宋恒听了，暗自发笑。
“是嘛，那我可一来就看到你了，只是宋老师一直在忙，不敢贸然打扰。”
宋恒瞥了眼对方捏在手里的纸袋，迟迟不动。
“怎么，怕这创可贴上我投毒啊？”
“不会，感动还来不及呢！”宋忻说着，小心脱下鞋子，当双脚踩在绵软的拖鞋上时，顿时舒坦的眉目舒展。
一旁的宋恒，眼神上下扫视了她一圈。
“你今天的风格，倒是和之前不太一样。”
“你想说我今天更人模人样吧？”
“差不多。”宋恒笑，看起来像已经并不计较宋忻上次的玩笑。
宋忻弯腰，小心翼翼将创可贴糊在脚踝，轻微刺痛后，破损的皮肤终于有了被覆盖的安全感。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些？”
“半场的时候，看你走路姿势就猜到了。”宋恒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那么明显？”
“嗯，和个笨鸭子似的。”
宋忻皱眉，心想不应该如此啊。自己的痛感神经明明是刚刚才苏醒的，上午她自觉健步如飞，毫无不适。
一旁的宋恒又笑，“我发现你这个人，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的。”看宋忻还没反应过来，他继续解释，“我坐过道边上，你好几次站我前面，早就注意到你脚后面卡出血了。”
“这样啊。”想到刚刚被一个帅哥持续关注，宋忻的心微微摇晃了下。
“对面餐厅有茶歇，你不去啊？”
“不去，想和你一样，这个地方躲清静。”
“我只是换个地方随时待命，倒是你，难道不该去好好social一下吗，你们做广告的，不应该都操着一颗七窍心去八面玲珑吗？”
宋忻回忆了下，除了嘉盛，新界邀请的其他商务合作伙伴，大多都是一线品牌，而且参会的也不是一般的虾兵蟹将。嘉盛此次出席，想来是沾了那个没落地项目的光，也是老吴在做顺水人情。
“没兴趣，你们媒体人，看人都这么刻板印象？”
“我是认知有限，你少上纲上线。”宋忻顺着话题，追问，“难道你们现在，一点儿都不发愁客户？”
“愁啊。只是你们请来的，我们也都有交集。你不知道罢了。”
“那就不需要再去维系一下？”
看宋忻打破砂锅问到底，宋恒干脆交底，“有几家的市场部在挖我，都是熟人，我不想在这种场合应付他们。”
“从乙方去甲方，难道不是你们广告人完美的职业路径吗？”
“咱俩应该......”宋恒前顷身体，朝宋忻贴近过来，“还没熟到，可以交流职业规划的程度吧？”
猝然靠近的距离，让宋忻不自觉微微后撤，但味道躲不过去，还是熟悉的木质香。这个距离，让宋忻恍惚地想起第一次见面。当时，绝不会想到和这个男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
短暂失神后，宋忻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
她和宋恒，还远远算不上朋友。更别说应付了一上午人，换做她，应该也不愿和别人再聊这些。
“也是，宋总年轻有为，是我僭越了。”
“这才像你嘛。”
宋恒侧身，又端详起宋忻今日的派头。
“你穿成这样，然后再和我聊那些话题，就特别像我司的一个HR，叫Andrea还是Angelia，总之很像很像。”
“有这么严肃吗？”
“不是严肃，是无趣。”
“宋总，”宋忻点开手机屏显，朝他晃了晃。
“现在还是小宋的工作时间，风趣幽默版本是下班以及周末特供。不巧的是，你之前已经高冷拒绝了我多次，所以，”宋忻敛起笑意，“姐现在就是这么无趣。累了，懂吗？”
眼见宋恒似乎也没想算计自己，宋昕放松下来，既然也没那么熟，自然也不必再有什么社交负担，宋昕干脆向后躺去，旁若无人的翘起双腿，一边晃着酒店拖鞋，一边闭上眼睛，继续着刚刚地闭目养神。
“你们这活动，筹备了多久？”
“一周。”
“我最发愁参加这类活动，都是程式化内容。照理说你们新界人才应该不少，也没人想着优化。哪怕别一提文化旅游，就是舞龙舞狮皮影京剧，腻不腻啊？”
原本还一脸安详的宋忻，听到后毫不避讳地白了对方一眼。
“上一个在我们那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已经被开了。”
宋恒显然没有住嘴的打算，又盯着舞台上的主视觉吹毛求疵起来。
“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这样的表述还算贴题，但文旅一家亲的说法，老天，六十年代的口号竟然还在用。”
“宋总，你如果是这个态度，那我明确告诉你，后续如果我们两家的项目能够落地，你会特别、非常、极其痛苦。”
“我知道，但我老大说了，我们两家的合作要眼光长远，重视现实意义。毕竟我们要得是你们的影响力和引领力，你这上面不也说了吗，要互学互鉴，共同做大做强。”
“你有这个心里准备就行。”
眼见宋恒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自己自顾自躺着也不合适，宋忻干脆举起手机，又检查了下群消息后，干脆放弃小憩，和宋恒聊了起来。
“互学互鉴，我不知道能和你们学到什么，但你们一定能从我们这学到不少？”
“呵，比如？”宋恒冷笑。
“比如怎么把原本要一周确定的事情，压缩在昨天一晚敲定。还比如，怎么平衡十几位领导内容不一但都毫无意义的意见，再比如，怎么在主持人都没敲定的情况下走完三次彩排。”
宋忻倒是没有半句夸大，工作以前，她以为，诸如此类的大项目，一定是前期经过反复推演，每个环节都会责任到人，配合紧密且默契。
但工作后，宋忻才明白，大部分情况下，一个项目或是一场活动的顺利落地，往往只会在开始前半天有高效推进。其余大部分时间，大家都在等一些无足轻重的内容，反复推翻或是反复确认。
明明一早就有了组装说明，但最后搬上台的，永远是个看着就要散架的一团零件。
最离谱的是，它又偏偏总能有惊无险，顺利落幕。
时间久了，宋忻便也习惯。什么活动开始前串词还没有，嘉宾都在飞机上了活动地点还要改，诸如此类的离谱事，见怪不怪。
宋恒听了，也未见多惊讶。倒是宋忻心里一顿，察觉自己言多已失。
这算不算公然在未来合作方前抹黑老东家？
旋即，赶紧找补道：“不过现在，哪里都这样。”
“觉得说错话了？”宋恒抱臂，“你这个人，就像我刚说的，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的。”
“我这叫阶段性坦诚。”
宋恒蹙眉，略显嫌弃的哼了一声后，别过头去。
宋忻突然觉得男人这幅样子竟然有些可爱，像是黎又明之前养的边牧，成了精，看谁都是一副心疼傻子的样子。她没来由地想伸手在对方头上乱撸一气，然后像逗边牧那样逼问对方，“你拿小眼神瞥谁呢？”
但显然，她残存的理智让她住手。
可他们实在太像了，最后，宋忻没忍住，还是抬手在宋恒面前一晃。
“记忆清除。”
话音未落，便被宋恒抓住了手腕。
“少给我作法，你这把柄我得好好记着，以后兴许用得着。”
果然，男人比狗还狗。
“宋恒，工作以外的矛盾我们用工作以外的方式处理，你这人怎么能公报私仇。”
“我都高岭之花，人尽可骑了。我还讲什么道理呢？”
宋忻抽出手，懒得再开口。倒是宋恒，主动递了台阶。
“放心，我们呢，做好心里准备。上周你们领导拉那个群时，我就猜到，别看乌泱泱进来这么多人，以我对国企刻板印象来看，能干活的人，不超过这个。”宋恒握了个拳头，在宋忻面前一晃。
“多虑了。”宋忻啧道，“最多这个。”
说着，伸了一个巴掌，晃了晃。
两人一时，都笑出声来。
“宋总？”
一声过分甜腻的声音，打断两人。
循声望去，入口处两个女人，正朝宋恒走来。
宋忻转身，看到宋恒笑意盈盈起身迎接。旋即便听到双方寒暄，一个是什么Della总，一个是什么可盈姐。刚刚还装出一幅疲于社交的宋恒，此刻早已成了花蝴蝶，在两个女人间游刃有余。
宋忻瞥了眼手机，距离下半场活动还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另外三人早已热络地凑在一起，把她衬得像个局外人。
反正今天的午休是泡汤了，宋忻拎起鞋子，不作声地从三人身后离开。
只是走的时候，她总觉得身后有视线跟随。但也坚持着没有回头印证，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怕一些莫名的期待落空。
走出会场，她先去了工作间，刚刚盖哥给她发信息，给她带了曲奇填肚子。工作间没看到人，但见饼干放在桌上。宋忻也没客气，站着狼吞虎咽吞下两块，看了眼时间，又转身去盥洗室补妆。
补完后，她狠心踢掉拖鞋，吸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脚塞进那双刑具中。
有了创可贴的隔离，痛感变得不再尖锐。宋忻坐在马桶上，反复摁压创可贴两侧，努力加固。
过去宋忻没经验，每每都用最普通的那种肉色创可贴，没走几下创可贴就会被搓起来，粘连着肉皮，痛苦加倍。甚至有时候半挂在鞋后跟，让人尴尬。
但宋恒买的，刚好是那种大号护理贴。可以完整的包裹住整个后脚踝。
创可贴......
宋忻脑海里，倏地浮现出无数影视剧里相似的巧合，最古早的一部，女主甚至还管这个叫OK绷。但万变不离其宗，爱情总在交递创可贴的一瞬间萌生。
刚刚那一幕，如果发生在校园，二十岁的自己，应该又一次会心动吧。
还好现在，面对宋恒的，是三十岁的宋忻。
哪怕动心，也是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经验告诉她，一个在细节处表现越完美的男人，往往通讯录里藏着无数女人。是她们前仆后继的调教与磨炼，才让男人有了女人梦寐以求的幻象。
更何况，对宋恒做如此推测，毫不过分。
他臭名昭著，本就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