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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紧逼的35岁,小镇做题家最后的“上岸”之路1.
2022年的暑期,天气热得厉害,我们博物馆里每天都是乌泱泱的学生,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听得人头大。在这种旅游旺季,我们这些二线人员都要轮班到一线去站岗,负责疏导人群、提供咨询。这是个苦差事,大热天站在外面几分钟就会全身湿透,而且这还是义务劳动,大家心中多少是有些抵触的。
一天,我到办公室找同事老何拿文件,去了几次都碰不到人。其他人说老何去“支援前线”了,我就有点费解——他也不能支援一天吧?人家又说:“那你是不知道,人家是当讲解员去了,虽然也是‘支援’,但跟咱们不一样,有讲解费拿,哪像我们只能白站岗,连口水都没有。”
我这才想起来,老何以前是我们博物馆的金牌讲解员。
在我们博物馆,讲解员的收益是分成制,单位和个人各拿一半,多劳多得,所以讲解员的工资并不比在编人员低。但他们也是真辛苦,由于大部分景点都在室外,冬天冷,夏天热,讲一天下来,不说感冒、中暑了,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是常事,所以很多讲解员都是干到30多岁就申请转岗,宁愿拿一份基本工资,也不想拿自己的健康去拼。
可是一到旺季,馆里的讲解员就短缺,很多游客因为等不到讲解就投诉,甚至有为抢讲解员打起来的。为了缓解矛盾,领导就让像老何这样已经转岗的老讲解去帮忙,也挣点讲解费。老何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问他原因,他的解释很直白:“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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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其实并不老,他生于80年代年末,比我大不了几岁。他于某名牌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时候,正遇到我们馆招聘讲解员,他就放弃了当教师的机会。后来每每说起这个,他都懊悔:“哎,当时教师的工资太低了,咱们这福利待遇不要太好,领导说只要我好好干就有入编的机会,我想到哪儿都是动嘴皮子,傻子才不来呢。没想到啊,后面教师的待遇节节攀升,编制岗位又是‘逢进必考’,我最后还是成了一个大傻子。”
老何确实有些时运不济。在2008年左右,我们馆正值蓬勃发展时期,为了提升服务质量,领导决定招聘一批专业人才充实队伍。当时跟老何一样的大学生有十几人,都是英语、历史、中文类的本科生,在允许的情况下,单位给他们开出了最高的薪资待遇。
说实话,本科毕业当讲解员有些吃亏,但领导说他们是“种子队伍”,做讲解员只是第一步,以后馆里申请扩编的批示下来了,他们就可以转成在编人员。但一年又一年,入编的事依然没下文,很多人受不了,哪怕薪资待遇还可以,但合同工的身份限制了他们的职业发展,于是纷纷找领导要说法。领导也为难,今非昔比,招考越来越规范,“逢进必考”已然成了铁律。无奈之下,这批本科生开始自谋生路,考编的考编,跳槽的跳槽。三年不到,十几个大学生剩下不过三四人。老何就是留下中的一个,而且还是其中唯一的男同志。
其实老何也是想走,但是诸多原因限制着他。
老何来自山东农村,父母在地里刨食,挣钱供他读书很不容易。所以在没有找到下家之前,他不敢像别人一样裸辞,对他来说,眼下只有一条很现实的出路——考编。他自己也说:“山东人嘛,不考编干嘛呢!”
老何确实在备考,只是与一些全身心投入的考生不同,他还要挣钱。白天他拼命接单做讲解员,晚上出去当家教,为了省钱,他节衣缩食,也没有报补习班,都是靠自己闷头学。别人问他干嘛要这样,工资收入已经不少了,该好好备考才是,他却摇头叹气:“没办法,我要买房娶媳妇啊。”
婚恋问题也是老何决心考编的一个重要原因。想当年他刚到馆里的时候,同事领导还很积极地给他介绍对象。老何并不排斥,还开玩笑说:“早结婚早生娃,改变命运又不止一条路,当个入赘女婿我也是不介意的。”他虽是开玩笑,但多少也体现了他的一种微妙心态。他说过,靠父母帮他在本地买房安家还是挺难的,不如找个有实力的媳妇。
他想得挺好,但现实很残酷。老何曾跟我们说起过他的相亲经历,都是看条件还行,见面可以,聊得也不错,但具体讲到实际条件,好像除了学历以外,他就没啥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女方问到房,他没有。问到编制,他也没有。最后,那些相亲都没了下文。老何赌气,靠父母不如靠自己,就在本市郊区贷款买了一套房,虽然面积不大,但也拿得出手了。买房后,他的经济更加拮据了,只有更拼命地挣钱还贷。
领导也心疼老何,看他努力考了几年还是一无所获,就给他指了一条路——过几年,我们馆就有一批人退休了,空出的岗位肯定还要对外招聘。但随着学历贬值,本科几乎没有竞争优势了,领导就建议他去读个研究生,最好读历史专业,对口。这样,等过几年招聘,只要他过了笔试,后面的环节馆里会照顾他的。
领导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老何哪有不从的道理。随后他考研、考编两手准备,或许是老天青睐,或许是实力在那儿,他只复习了半年就考上了一所985大学的历史系研究生。这下,单位上下轰动了,还把这件事写进了工作报告,体现我们馆多么支持职工进步深造。领导也够意思,知道老何读书还要还房贷,让他有空就来当兼职的讲解员,节日福利啥的也给他一份。
2.
老何脱产去读研,就跟博物馆解除了劳动合同。谁知几年后他毕了业,事情却起了变化。
单位也想继续聘请老何,但那时我们已经和劳务派遣公司合作,他只能签第三方合同。虽然都是编外人员,但甲方不同,其中差距就大了。以前馆里在薪资待遇上会尽量照顾他,现在和劳务派遣公司签合同,他就算是服务外包人员了,薪资只能按规定执行。
老何读了三年书,学历提高了,最后反而成了“外人”,工资还降了。他不乐意,但原先的领导已经调走,就业形势在那儿摆着,他自己年纪也不小,一时间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只能硬着头皮签下合同。
随后,老何被分到办公室工作,表面上是负责文件传送,实际上是单位主要的笔杆子,每次会议领导都要带上他,重要的文件也交给他起草。有人替老何鸣不平,说这些活儿应该是带编的人干的,他一个合同工拿那么点工资,干这么重的活儿,不公平。可老何一直埋头苦干,毫无怨言。
好在当年领导的预测是对的,博物馆为了加强专业力量,要招聘高学历人员,其中点名就要历史专业的。这下老何安了心,开始全心备考。大家都觉得这个岗位就是给老何设的“萝卜岗”,只要他发挥出应有的水平,进了面试,后面就简单了。老何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惜,近几年学霸们都往体制内钻,分数越卷越高,单位连续招了两年,老何连面试的边儿都没摸着。我刚考进来的时候,就有人开玩笑说我应该去谢谢老何,因为我的岗位本是给他设的。当时我不明所以,等后来知道了内情,就有点害怕老何会迁怒于我。但接触多了,我发现老何为人很厚道,从来没用老资格压过人。他住单位宿舍,平时无论谁遇到什么急事,让他代值个班,他都会欣然同意,所以他在单位的人缘特别好。
一次,我俩一起去参加一个会议,由于我是新来的,啥都不熟悉,从买票开始都是老何在处理。有时我也主动分担一点,就有人跟我讲:“你是在编干部,有些小事就让他们合同工去做,不然以后咋管理他们?”听到这种话,我很诧异,第一次感受到在体制内身份的差异真的会给人带来不同的待遇。
在主办方安排的接风宴上,刚开始其他人都以为老何是领导,频频跟他打招呼,问他在哪儿就职。结果一听说他只是个合同工,对方的脸上明显透露出一丝的尴尬。稍后,一群在编人员在餐桌上聊起各自的薪资待遇,老何插不上话,就一直默默地吃菜。
原本的计划是让老何在大会上代表我们博物馆发言,但组织方突然找到我,说为了显得正式点,还是希望由我来发言。老何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他准备好的稿子递给我,自己跑到最后一排去听。
活动结束,我们回去报销费用,财务说报销单上要有在编人员的签字,只有一个合同工的签字不行。老何有些生气了,质问以前为什么可以,财务说这是新规定,没办法。老何不服气,在财务部门磨了半天,最后还是我主动在报销单上附了签名,这事才算过去。
我跟老何讲:“不就是一个签字,直接跟我讲就行了,没必要为难人家财务。”
老何说他不是小心眼,就是觉得最近很不顺,心里憋得慌。
我劝他累了就休息一下,第二天,就听说他休了年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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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老何回来,我问他去哪儿玩了,他笑着说:“本来是想好好玩几天的,但是想到马上又有考试了,就在宾馆里看了一个星期的书。”
老何很努力地在备考了。有几次我值夜班,看到他办公室的灯亮着,他正看着考公的书。有时候到了深夜12点,他还在走廊里背申论。
说实话,考试这种东西靠实力,但其中的运气也发挥着很大的作用。比如我考试的那一年,我笔试考了第一,老何考了第四,其实我们俩之间只差了1.2分,他差一步就“进面”了。当时的第二名、第三名都是在编人员,他们参加考试只是为了刷经验,为之后考公务员做准备,所以面试就做做样子。后来我想,万一他俩当中有一个人放弃面试,让我跟老何比拼一下,最后领导选谁,真不好讲。
一次,我无意中跟老何说起这事,他笑嘻嘻的脸立刻变得严肃了,批评这些人抢占别人的面试机会,不然录取的就是他了。他骂了半天,搞得我如坐针毡,赶快抽身离开。
后来我发现,老何一直考不上,还有一层原因,跟他定的目标太高有关——他报考的基本都是省直单位,市直都很少考虑。我曾经让他试试考县区的单位,他直接摆手,还反问我:“当年你为啥不去考县区的单位呢?”
也有同事建议他回老家,凭他这个学历,走“人才引进”的路子应该不难。但他摇头说:“我好不容易从山沟沟里走出来了,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再让我回去,以前的苦不是白受了?”
也有别的单位挖他。有一年,他参加了一个讲解员的比赛,得了大奖,东北有家博物馆想挖他过去,白纸黑字承诺给他编制,他却摇头,说:“我是想要入编,但还是要看性价比的,去了东北,是有编,但收入还不到我现在的收入水平,图啥呢?”
总之,老何觉得要考就考“大单位”,一鸣惊人,一步到位,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付出。不然去一个“小单位”,自己心中不甘,还得继续考。这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个执念。
3.
在单位里,大家去食堂吃饭总习惯找一个伴儿,慢慢地就成了“饭搭子”。老何也有一个饭搭子——老孙,他俩入职时间相差没两年,后来又同住一个宿舍,关系不要太好。同为合同工,老何一直想考编,埋头苦读,老孙则过得很安逸,下了班就打球、唱歌,后来又结婚,似乎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但没想到就在前年,老孙考上公务员了。
大伙儿都很惊讶,老孙平时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没见他怎么复习过,怎么突然就“上岸”了?后来我们给老孙办庆祝宴,顺势问他是如何转性的,他几杯酒下肚,才说出了缘故。
原来,老孙本想一辈子就这么着了,直到有次他去上级机关办事,因为下雨,他就想把电动车停到机关里面去,可是门卫大爷就是不让,说里面没有位置,让他把车停到外面。老孙明明看到车棚里还有一大片空地,只好求着说自己是下面单位来办事的:“都是同事,帮帮忙。”没想到,门卫大爷像是吃了枪药似的,就是不同意,最后两人吵了起来,门卫大爷说:“你一个合同工,要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该停哪就停哪去。”老孙不再言语,事也不办了,扭头就走。
老孙说:“我气的不在这个地方,好歹我也是一个大学生,那个老头呢?要啥都没有,不就是顶替了他爹的位置继续看大门?可就是这样,人家也是在编人员,工资是我的好几倍,医保基本全包,我呢?啥都不是,自己还不加把劲,真要这么混吃等死一辈子啊?”
老孙憋着一口气,默默地拿出了书本备考。他的考试成绩跟老何完全没法比,但是他能放下身段,只看偏远地区的基层岗位——老孙是学建筑的,一个偏远的区县博物馆就要招这个专业的人,还要求有在博物馆工作的经历,限男性。这个岗位简直就像是给老孙量身打造的,就这样,他成功“上岸”了。
那天在酒席上,就属老孙跟老何喝得最多,老孙是高兴,老何则是别有一番心态。但他还是恭喜了老孙,说他们俩不一样了。
散席后,我跟老何一块走,老何说,其实他也被那个门卫老头刁难过,之前他跟大家一起去开会,别人都是直接进,可那个老头就要扯着他问半天:“没办法,谁让我是合同工呢?”老何又说,老孙考上公务员就是走了狗屎运,那种偏远县城的岗位没前途、没意思,给他他都不要:“老孙以为自己捡了个大漏,其实是个大坑。”
在老孙离职之前,老何和老孙就没一起同桌吃过饭了。
4.
眼看逼近35岁,留给老何的机会不多了,有人劝他不要盯着大城市,回老家也是好的,他现在还没结婚,没有拖累,想去哪儿都可以。老何这次终于听了劝,开始了“全国巡考”模式,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去考。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离“上岸”总是差那么一点。比如某次国考,他以第二名的笔试成绩进入中央部委某单位面试,因为跟第一的分数只差了零点几,翻盘希望很大。但他压力太大了,在面试的前一天失眠,又抽签抽到第一批面试,混沌之中直接看错了题目。出了考场,他脑子一片空白,就知道自己完了,后面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还有一次,他考了省直的某个单位,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面,超第二名足足8分。只要他面试正常发挥,就不会出问题,但就在面试的前一晚,他突发阑尾炎进了医院,挨了一刀不说,还白白错过了面试的机会。
到了去年5月,老何突然匆忙地跟领导请假,说要回老家照顾母亲——他母亲出了车祸,进了ICU,抢救了好几天才捡回一条命。得知消息,大家都不禁叹息。老何7月份过生日,马上就要到35岁了,也就是说,他只剩两个月的时间考试,如果再考不上,就彻底没机会了。可现在他母亲躺在病床上,他哪还有心思考试呢。
我们都认为,老何没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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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我从外面培训回单位,找老何送文件,同事说他请假去参加面试了。我问他具体啥时候回来,同事说:“可能几天后回来,也可能以后就不回来了。”
几天后,老何回来了,满面春风,问他情况如何,他说已经体检完了。这次他笔试成绩较高,面试发挥很稳定,就等政审结束了。我们很惊喜,赶紧问他这次为啥面试没拖后腿,他说:“彻底放下,就心中无忧了吧。”
可能是最后一年了,再加上母亲遭遇意外,老何已经对考编“上岸”已经失望了。他看到老家史志办在招考,就机械地报了个名,笔试的前天晚上,他还在医院陪床。
他这次的笔试成绩依然很好,是第一名,超了第二名7分。老何也只是看了眼成绩,就继续照顾母亲,帮家里干农活,因为他心里已经放弃了。面试时间正巧撞上母亲复查的时间,老何本想放弃,但母亲劝他去试试。他去了,15分钟的答题时间,以前他都是充分利用,这次他满打满算只用了10分钟,因为母亲还在外面等他。面试官问他有什么要补充的,他说“没了”。或许就是这种坦然从容,让他在面试中获得了高分,最后成功入编。
大家为老何感到高兴,他辛辛苦苦奋斗了这么些年,终于得偿所愿,要好的同事计划给他办一场送行宴。可是老何却没什么欣喜之色,8月就按时离职了,连个招呼也没打,自己悄悄地走了。
5.
9月,我们收到上级主管单位转来的一封举报信,说有离职员工继续侵占我们单位的宿舍,馆领导不闻不问,导致困难职工无法入住。领导都觉得好笑,我们单位宿舍充足,只要在本地没有房子的员工都能申请。不过,住宿条件嘛,就和学校差不多,一个屋里摆了两张上下铺,窗户不朝阳,而且用的还是公共卫生间。但宿舍胜在价格便宜,一个月只要100块,水电网都包含在里面。很多年轻人都是临时过渡一下才住在这里,家里条件好的宁愿花钱出去租房住。
领导仔细一琢磨,举报这事儿明显是冲老何来的。
老何已经在本地郊区买房了,按理说他不符合申请标准,但之前领导体恤他每天通勤要两小时,就破例让他继续住宿舍。因为住得久,他的东西很多,一时间搬不完,走之前就跟领导申请,想把一些行李继续寄存在馆里。这种小事,领导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还说可以继续保留他的宿舍及床铺,等他啥时候搬完了再交钥匙。
只是领导没想到,这种小事都能引起一场风波。但又不能说人家投诉得不对,毕竟老何已经离职了。但如果让他立马回来收拾东西,人家刚到新单位上班,为了这种小事请假,显得我们领导出尔反尔。不处理吧,我们还得向上反馈处理意见。
最后,同事小李站了出来。他也住单位宿舍,不过即将结婚,正准备搬出去。小李说,干脆把他调到老何的房间去,就说老何的东西都是他的:“帮朋友保管下东西又怎么啦?等老何把东西都清完后,我再退宿舍,有什么事来找我。”
于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们觉得好笑,什么样的人会因为这事去举报啊?一个老同志说我还是太年轻:“你想想,以前小何有房子还在我们这住了好几年都没人说啥——谁会跟一个合同工较劲啊?现在小何不一样了,咱这儿合同工多得是,他考走了,有多少人嫉妒他。你看跟你同样的人更进一步,心里不平衡很正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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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国庆节,那天我正在值班,有人敲了敲门,我一看,居然是老何。我们只一个多月没见,但他的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了,以前他瘦瘦的,显得没精神,现在的他胖了一些,状态好太多了。
我问他新工作怎么样,他说没啥区别,他报考的是研究岗,但新单位领导听说他在我们馆干了好多年的文秘工作,直接把他调入了办公室,工作内容和以前差不多:“不一样的是,以前我是被使唤的那一个,啥活儿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来干,没办法,那时候我身份摆在那儿。现在我毕竟也算是干部,有些杂活我就可以分给合同工去干了。”
老何说,他以前觉得身体累,只要负责执行上级分配的任务就行了,现在是心累一些,有些事就要他来做决断了,要操心些。
我听出了话里的不同。以前我们聊天,都很刻意地避免提到“合同工”这种词,生怕刺激到老何。如今老何也进了编,提到“合同工”,就一点避讳都没有了。
我又问他母亲怎么样了,他说正在逐步康复中,可能是听说他有了正式工作,母亲的心情好了很多。不过,他话锋一转,又讲起自己的难处:“我正发愁以后怎么照顾他们,我老家那边工资很低的。我现在还是住在单位宿舍里,想在那边买个房,可是这边的房子砸手里了,房价跌得太惨,降价都卖不出去,结婚这事又得推迟了。”
见他絮絮叨叨没完,我赶紧插话,问他是不是来搬家的?他说这只是其一,他还要趁“十一”长假来博物馆做兼职挣点外快,然后就露出了他的讲解员工牌。
我问老何,你现在还住宿舍嘛?他赶紧摇头:“不敢喽,毕竟我现在是离职的人了,哪还敢住宿舍。再被举报了,就给领导添麻烦了。”他说他住在老孙的旧房子里,因为工作调动,老孙前段时间搬了新家,旧房子还空着,他就在里面住几天,假期结束就打包东西走人。
不说住宿舍,老何连在我们馆食堂吃饭都不敢了。在我们单位,员工只要付两元餐费,剩下的是单位补贴,兼职的讲解员可以在中午享受工作餐,其余两餐只能自己解决。其实,老何在我们这儿工作这么久,食堂也不缺他这一口吃的,真去吃了也没啥。但他说自己现在也是有编的人,盯着他的人多了,要注意影响,以免落人口实。
这天下班的时候,我去宿舍帮老何搬东西,他在老家买了一辆二手车,这次开过来就能把东西全部拉走。老何的东西很多,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书,书中大部分又是公考教材。他让我随便翻,把喜欢的拿走,放这里吃灰不如送人。我就挑了几本历史书,他夸我有眼光,说这是他以前读研的时候买的,现在用的也不多了。
突然,他开口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为了考编读研太功利?”
我摇头:“很正常,读书不也是为了找一个工作?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想成为什么学术大家。”
老何附和道:“是啊。当初我读书的时候,老师就一直叮嘱我先找工作,像我这种家庭的人,还是争取进编制。想不到我这一考,就十几年过去了,十几年耗费在这一件事上,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