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撑起家的女人,房败了,家散了
兮兮陈2025-04-07 10:4910,287

1.

2022年深冬,疫情管理刚刚松动,三年未回老家的父母坚持要回去祭祖,于是我开车带父母回了老家。夜里,我坐在客厅刷手机,父母半躺在被窝里闲聊。九点左右,突然有人敲门,我站在门口问“是谁?”一个女人说:“我。”我本想继续问她的名字,可又觉得肯定是村里的妇女来找母亲聊天了,就直接开了门。

大门口没有灯,门开的瞬间,眼前的人影跪了下去,给我磕了一个头。我吓得直往后退,呵斥道:“谁呀?”

她抬头,“你是开开吧?”

我的小名只有近亲和近邻才知道,借着客厅微弱的灯光,我细看,才看清她的模样:瘦削的瓜子脸,异常深邃的眼窝,头发很乱,脸色一块红一块白,有些吓人。

她叫陈让,按辈分,我得叫姑。让姑的父亲旭爷和我奶奶有点亲戚关系,但是很远了。到我这一代,几乎都不谈了。我们两家做了一段时间的邻居,自从让姑从村里搬走后,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我忙喊父母,他们匆忙出来,让姑跪着没起来,又磕了一个头。

父亲问:“俺大走了?”

让姑点点头。

父亲说:“起来吧。你也尽孝了,能活到现在,你也不容易,吃不少苦。”

让姑站了起来,母亲问她:“咋来的?咋这个时候来呢?”

让姑说她是跑来的,有的村子放开了,有的村子还闸着,汽车不通,她抱着旭爷的骨灰沿着麦地一路向南跑,终于回到了皮陈村。我和父母几乎同时往让姑身后看了看,没看见骨灰盒。让姑说,她怕忌讳,放在了她老宅子旁边的烟炕里。如今她在皮陈村没了亲人,不知道该咋办,她爹去世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皮陈村。她看见我家亮着灯,就大胆敲了门。

旭爷的骨灰埋在哪里,是一个难题。1995年,让姑跟着丈夫儿女搬离了皮陈村,2000年,旭爷也被让姑接去了婆家。没多久,让姑在皮陈村的庄稼地被村里收回,3年后,她家的房子和宅基地也卖了。现如今,除了我家这样的邻居外,她在皮陈村没有任何的关系。

我们站在寒风中一直思考这个问题。许久,父亲说:“现在别说咱没房没地,即便是有房有地,也不允许大操大办,都是无声无息地埋了。皮陈村是旭大的根,你能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旭大肯定也就瞑目了。没地方埋,咱就不埋了,撒在鱼塘里吧?鱼塘是当年旭大提议建的,这是旭大留在咱村唯一有联系的地方了。”

让姑同意了。她又给我父亲磕了一个头,然后去烟炕拿起旭爷的骨灰,走向老宅西边的废旧鱼塘。我和父亲跟在她身后,亲眼看到让姑把骨灰撒在了鱼塘里,我们一块跪下,给旭爷磕了头。

让姑不住地小声抽泣。

父亲点了一根烟,放在地上,代表给旭爷上香了。让姑说:“哥,你的火机给我使一下。”父亲把火机递过去,她把包裹骨灰的床单点了,一开始燃烧得很慢,后来,“轰”地一下就全部燃着了。

借着火光,我竟然清晰地看到了让姑年轻时候的模样。

2.

1960年,陈让出生在皮陈村,她十岁那年,母亲偷偷离开皮陈村,改嫁到了很远的南方。她父亲脾气暴躁,时常和村里人吵架,关系紧张。村里人也就不怎么照顾陈让,还给她取外号“瓤”,一方面是她身体孱弱,像丝瓜瓤一样绵软无力;另外一方面,她性格软弱,任人欺负,村里人都说她“太瓤了”。

陈让18岁那年,有人上门给她说亲,男方叫李军,长得不错,但“成分”不好,在家乡受了不少委屈,一直到30岁还未结婚。也正是因为条件差,李军愿意倒插门,旭爷只有陈让这一个女儿,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后,李军搬到了皮陈村,平日里只干活不说话。让姑比他小12岁,思想不成熟,没有主见,做事也不完整。男人就吵她,像吵小孩子一样。说起来,旭爷也只比李军大9岁,俩人都正值壮年,谁也不服谁。平日里,旭爷对女婿大呼小叫,经常责骂,突然有一天,李军忍不住反抗,打了岳父和妻子,从那以后他变得像一头野兽,只要旭爷一变脸,他就会比旭爷更狂躁,俩人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让。

两人的战斗成了家常便饭,家里常被砸得乱七八糟,让姑一边哭一边收拾。有时李军也打她,村里人不敢劝,只说让姑“瓤”。

我妈说让姑可没成色,啥都听男人的,不敢反抗。我奶奶老劝让姑忍,“毕竟家里有个男人比没有男人强。”我爷30多岁就去世了,奶奶守了一辈子的寡,知道这里面的难处。

后来人们才知道,地主富农及其子女在1979年“摘了帽”,李军翻了身,不再受“成分”的压迫了。可是他没有离开皮陈村,因为他回不去了——他在老家没有房子、庄稼地,回去也是多余的人。更为关键的是,1980年他的女儿出生了,3年后,儿子出生了。

====

孩子们越来越大,破旧的土坯房住不下,李军想跟旭爷分家。他打算第一个搬出寨子,建自己的新房。

如果站在启山庙往下看,能看见皮陈村全貌,它像一个“旦”字趴在辽阔的豫中平原上。“日”字部分位于村子的北面,面积很大,很工整,横平竖直。村子的四周原有护城墙,人们叫它寨墙,围成了“日”字的边界。解放后,强盗不来了,小偷也少了,寨墙就拆了,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住在寨墙以内。

寨墙以外原有一条护城河,叫寨垓子,不过被村民念转了音,读成“寨孩子”。1986年前后,村子里的人口越来越多,寨墙以内没有可以新建住房的地方,村里就把寨垓子划成了宅基地,分给了十户人家。这些人家用石、土把已经干涸的寨垓子填平夯实,在上面并排盖起了房,就形成了“旦”字下面的那一横。

其中一家是我家。

我们这十户人家生活在村子以外,西、北、东是排水沟,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我们十家与村子里的人交流甚少,但邻里之间感情很好,春天的时候,相互帮忙浇地。夏天的时候,大家端着饭碗蹲在一块空地上吃饭,互相品尝对方的菜。秋天的时候,相互帮忙丰收。冬天的时候,围着火堆烤火喷空。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李军是第一个在“寨孩子”上建房的人,那时村里流行红砖绿瓦,住起来冬暖夏凉的瓦房,宅地基划好后,他首先要解决两件大事:一是夯实地基,二是购买红砖、绿瓦和木头。

李军没钱,就打算自己去启山上砸石头,然后用架子车拉回来,一层层地夯实地基,还决定用村里的砖窑厂自制红砖。盖房的人多,用砖窑需要排队,轮到李军了,他先停了去启山上拉石头的活儿,再和让姑一起制作红砖。他们挖土、装车、拉土、卸车、打坯、装坯……熊熊大火在炉膛内昼夜燃烧七天七夜才熄灭,他又爬上窑顶连续三天不停浇水,直到凉透后才出砖,搬到阴凉的地方自然晾干。

那段时间,李军和让姑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旭爷却看都不看一眼。有人劝旭爷也去帮帮忙,他说:“盖的新房子又不让我住,我不帮忙,我还住在我的老房子里。”

红砖终于制好,李军夫妇又接着去山上采石、拉石。山路很窄,曲曲弯弯,为了加快建房的进度,他们每次都装满满的一大车。在一次下山的途中,李军没掌握好速度,架子车翻了,石头纷纷砸落下来。让姑跟在车后,躲避及时,而李军的两条腿被石头砸伤了,从此以后他的腿废了,只能坐在地上,用双手撑着,亹着走。

新房还没开始建,就扔在了那里。李军心灰意冷,说不建了,让姑却坚持要建完。没有足够的石头填地基,她就弄了一些土,简单夯实。没钱买条子、椽子、梁子,她就把计划中的瓦房改成低矮的平房,红砖一垒,架上预制板,就算是盖好了。

皮陈村地处山地与平原的交界地带,地势特别低,雨季过后,用筷子往地上一扎就能出水。所以村里人建房的时候,会尽量把地基夯实,让姑家的房子又建在干涸的河沟上,地基不稳就更容易下沉了。村里人嘴碎,在背后讲闲言碎语:“那地基砸的会中?房子住不了几年都得裂缝。”

果然没多久,让姑家就出现了一个大坑,屋里比屋外低了许多,进屋就像走进了地窖。墙体也开裂了,还伴随着严重的漏水。

3.

旭爷还是搬进了新房,和让姑一起撑起了这个家。此时的李军无论如何都不是旭爷的对手了,他又变得沉默寡言,任凭旭爷唾骂、扇脸都不作声。

在皮陈村,村民们大多认为倒插门的男人不容易,对吃苦耐劳的李军有几分好感,对暴躁的旭爷也多有微词。李军失去双腿后,大家又对他生出了几分怜悯,李军的生活里总还有点温情暖心。

旭爷不爱与村里人打交道,但他养起动物却得心应手,村里人说他似乎听得懂动物的语言,没事就和他的牛、羊、猪、鸡一块说话。他养的牛很壮,耕起地来,很有力气。他养的猪也很受猪贩欢迎,年年收猪的贩子来村里,都是先去和旭爷沟通,以他家的猪价为最高标准。

让姑包揽了地里的活,小时候,我经常坐在屋檐下学习,经常看见让姑弓着腰,吃力地拉着一车的猪粪、牛粪出去,然后再拉着一大车的秸秆回来。秸秆装得很满,把让姑包裹在里面,远远看去,就像一堆秸秆自己在移动一般。

尽管如此努力,但家里仍旧是穷。一天,让姑和旭爷开始在西沟里开挖淤泥,人们过去看,李军坐在院子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俩一掀一掀地往外撂土,两个孩子在帮忙清理地上的淤泥,难得一幅和谐的画面。有人问让姑这是干嘛?让姑说挖鱼塘,“俺爹是养鱼的高手,军也能搭把手喂点鱼饲料。”

这是那么多年里,李军和旭爷唯一一次意见一致的事情。

淤泥挖出后,在鱼塘四周垒起砖加固,然后往里面灌水。他们养的是河里常见的草鱼,还有王八。李军一有空就坐在滑轮车上,沿着鱼塘的四周撒鱼料,或者捞鱼上来查看鱼的生长情况。有事可干,他变得开朗多了。

那两年,让姑除了忙地里的活儿,每天早上还去镇上的集市卖鱼。她女儿娟娟刚在镇上上初中,放假的时候能给母亲搭把手。小姑娘个子出挑,模样也漂亮,爱说爱笑,人见人夸。可总有小混混对她动手动脚,还有说闲话的,“嫩大的闺女,和爹妈爷爷挤在一个小房子里,不太像话。”

让姑家只有三间平房,东房摆了两张床,住着旭爷和让姑的儿子小涛,西边摆了两张床,住着让姑夫妻和娟娟。中间是厨房,堆满了烧锅的柴火和破破烂烂的杂物。三间房里,唯一的隔断就是厨房与西房之间挂着的那道油乎乎、脏兮兮的破帘子。

渐渐地,娟娟不愿意和父母同住了,她常在外面厮混到很晚,有时甚至夜不归宿。小涛也不愿意和爷爷住一个房间,大冬天宁愿住在四面漏风的烟炕里。小涛长得像母亲,性格像父亲,也不爱说话,见谁都不吭声。10岁那年,他突发意外,让姑情急之下拿起剪刀当众给他剪了包皮。从此以后,小涛的性格变得更孤僻了,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脱衣服,哪怕露胳膊都不行。

为了让儿女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刚靠卖鱼挣了点钱的让姑决定把自家的平房加固,再在上面建一层。她买来水泥,找来工人,把外墙全部粉刷了一遍,然后在房顶上又加盖了两间屋子,西边的一间给娟娟,东边的一间给小涛。

4.

让姑家的养鱼生意还行,一家人的生活逐渐向好。可是在1995年的一天,有人看见李军往自家鱼塘里倾倒尿桶,恶心坏了。这消息传扬出去,大家再也不买他家的鱼了,最后,连送都送不出去。

李军十分自责,旭爷不依不饶,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李军的自尊心在这一次事件中被深深地打击,他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用,于是拿起一把剪刀插进了自己的肚子,试图自我了断。好在没有伤到关键脏器,送到医院做了手术,他又被送了回来。

没多久,村里来了三个陌生人: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中年女人。老太太穿得很讲究,干净,像城里人。男的中等个,很气派,仔细看五官,和李军长得很像。中年女人很秀气,说话很文明。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李军的母亲、哥哥和妹妹。

从前,他们家因为成分不好,过了几年的苦日子。但政策好转后,他们凭着努力在县郊买了地,建了房,还做起了生意。因李军入赘,名声上丢人,回去后又不知道怎么安置他,家人索性跟他断了联系。可当得知李军自杀未遂,他们还是来了,并表示愿意接他回家。李军恨他的原生家庭,但当前的屈辱和不堪,让他愿意离开皮陈村。

他走的那一年,娟娟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暑假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摘豆角。娟娟很忧伤地说:“我想再上一年,说不定就考上了,我今年就差2分,才2分啊。可是,俺妈就是不让我上。”

我问为啥?她说,“没钱。”

“不上学,干啥呢?”

她说:“俺妈说让我下地干活。我不干,我哪怕是出去打工,也不下地干活。”

暑假过后,娟娟没有去学校复读,而是失踪了。走之前,她给家里留了一封信,说自己跟着同学出去打工了。让姑急得不行,找了她整整几天,好在娟娟没走远,最终在临近一个乡的村子里找到了她。

让姑又气又急,问娟娟究竟要干啥?娟娟说,“我想上学。”

为了让两个孩子健康成长,受到更好的教育,让姑决定带小涛和娟娟投奔婆家。之后他们很少回来,只留下旭爷一个人住在那个房子里。一天,我奶奶炸了油条,想给这个孤寡亲戚送点过去,结果旭爷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摔了一个大跟头。过了一会儿,他找了根树枝当成拐杖,摸摸索索地往门口走来。

奶奶问:“你咋了?”

旭爷很坦然地说自己瞎了。

“咋会瞎了呢?”

“老了,就瞎了。瞎了就瞎了吧,眼不见心静。”

奶奶有些担忧,“这以后你一个人咋过啊?”

旭爷说,自己虽然眼瞎了,心却跟明镜似的,家里东西放在哪儿都门清,做饭、喂猪、养牛,他都应付得过来。奶奶知道他这是嘴硬,就劝他给让姑捎个信,让她回来。旭爷不同意,坚持说自己能行。

因为无人打理,让姑家的院子很快就破败了,一次,我们一群小孩去他家废弃的鱼塘玩,旭爷听到了,在屋里大喊大叫。他冲出院子,头发像团疯长的野草,因为看不见,就用树枝到处敲打。我们东躲西藏,他一个也没打到,后来我爬上了一棵树,他拿树枝猛敲树干,我不敢吭声,任由树枝一下一下打在身上。

旁边有个小孩说:“别打了,那是开开。”

旭爷一下子就停了手,他语气和善地说:“是开开啊。快下来,慢慢地,别摔着。”

他态度突然转变,让我心生怜悯。从那以后,我奶奶做了好吃的,我就往他家里送些。他家臭气熏天,我每次都是把东西放在门口,喊一声,就快速地跑开。

一天夜里,一个偷牛贼溜进了旭爷家,旭爷看不见,每晚他都会把拴牛的绳子系在自己身上。偷牛贼惊醒了旭爷,他俩开始撕扯,当众人赶去的时候,偷牛贼已经牵着牛走了,只留下糊了一脸牛屎的旭爷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2000年的冬天,让姑终于回来了,要接走病得奄奄一息的旭爷。临走前,他们父女来我家告别,奶奶问让姑是怎么说服婆家人的?让姑说,如果不答应她就离婚,离了婚,没腿的李军就成了婆家的累赘,所以婆家人就同意了。

奶奶不信,让姑性格一向软弱,打死都不可能说出离婚的话。后来,还是娟娟说出了真相:让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还说不让旭爷进家,让他住在临时搭建的房子里,只要给他一口吃的就行。婆家人这才答应。

离开皮陈村,让姑过得并不好。她婆家住在县城边,虽然日子过得不错,但毕竟兄弟姐妹已经各自成家,谁又能帮得上谁啊。李军无房无地,一家老小只能挤住在婆婆临时搭建的石棉瓦棚里,夏天热得透不过气,冬天四面透风。一家人吃粮食很节省,实在没钱的时候,还要去菜市场捡菜叶子。李军的身体很差,已经不打让姑了,但每天会不停地骂。街坊四邻都不熟,她没有可帮衬的人。

5.

2003年春天,我在县里上高中,有一次在路边遇见了娟娟,她在摆地摊卖衣服。她说她搬到城里以后也没有上学,跟着别人学做生意,我看她肚子有点大,动作也有点迟缓,像是怀孕了。那时娟娟还没结婚,我不敢问,就盯着看。她也察觉到了,拿了一件衣服挡在肚子上。

分隔太久,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也变淡了,没聊太多,我们就分开了。

到了这年暑假,让姑回到了皮陈村,还带了一些礼物给我奶奶。奶奶很想念她,留她在家里吃饭,吃饭时才得知,让姑这次回来是为了卖房——娟娟未婚先孕,不久就要结婚了,让姑说自己苦了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闺女说啥都得开个好头。她打算把皮陈村的房子和宅基地卖了,把钱给闺女当嫁妆。

旭爷被接走后,让姑家的房子彻底空了下来。在农村,没人住的房子衰败得很快,后来一棵树倒了,砸在她家的房子上,二楼东边加盖的房间顿时塌了顶,露着天。尽管如此,奶奶仍说房子是根,卖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让姑哭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往碗里滴。奶奶知道,她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能转头安慰道:“卖了就卖了吧,以后回来就来姆这,姆这就是你娘家。”

让姑不哭了,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但好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尤其是闺女,会挣钱了,能贴补家用。旭爷的身体也很好,没病,能吃能睡。只是李军,“估计活不过来年了。”

她说,李军回到老家后,受了很多委屈。亲哥时刻提防他分家产,甚至把话摆明,说他对这个家没有任何贡献,所以他也没有一点可分的东西。甚至在李军一家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哥哥也没有帮助一下,嫂子还明里暗里说些难听的话。妹妹出嫁后不过问娘家的事,说自己已经帮助娟娟做起了小生意,已经尽了做姑姑的情分。李军的母亲年纪大了,管不了事,有心无力。

到了来年,让姑再来皮陈村的时候,对奶奶说李军已经没了。奶奶问“啥病?”让姑说没啥病,“气死的。”

我愣在那里,想起了曾经把剪刀插进自己腹部的李军。我想,当他回到自己家,得到的却是比皮陈村还少的温情,甚至是伤害的时候,可能比那把剪刀还锋利吧。

那时候,让姑卖掉的房子已经变成了村里的公共浴池,新主人在房子原来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加固,先把屋内的大坑填平,又做了一个大池和几个单间。里外粉刷一新,外墙喷上了许多的图案和“龙凤浴池”四个大字,房顶还加了五光十色的灯带,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奢华的新房子。

彼时正是冬天,去澡堂洗澡的人很多,一片热气腾腾的场面。奶奶怕让姑伤心,刻意不提澡堂的事,可让姑却主动说:“姆,我陪你去洗个澡吧?”

奶奶推辞不过,洗完澡回来对我说,让姑躺在浴缸里,哭得浑身发抖。

那时,让姑失去了房子,也失去了家。李军死后,她在婆家更没了地位,连栖身的棚子也被收回,是娟娟出钱给一家人在城中村租房落脚。

====

娟娟的婆家也是城中村的,因为拆迁,分得了两套房子和一间商铺。按理说,娟娟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可她结婚没多久,就传出了离婚的消息。确切地说,是娟娟净身出户,跟着一个南方男人私奔了。

让姑没脸再待在原地,她在郊区租了个房子,带着孙女,旭爷和小涛一起生活。让姑说,娟娟嫌丈夫长得丑,南方男人长得好。奶奶感叹命运弄人,不断地说:“这都是命啊,命啊,谁也阻挡不了的。当初让的娘就是跟着别人跑去了南方,现在让的闺女又重走了这条路。谁能抗得了命呢?”

后来我们才知道,娟娟女儿的亲生父亲并不是拆迁户,而是那个南方男人。他在铁路上工作,被临时分到了我们县负责铁路检修看护,后来工作变动又调到了别的地方。调走前,他并不知道娟娟怀孕了。在信息不畅的年代,娟娟以为男人不要她了,就草草嫁人。而拆迁户之所以愿意娶她,是想尽快找个女人把婚结了,拆迁时能多分点利益。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刚结婚没多久,南方男人就找来了。

这事过了没多久,娟娟偷摸回来了一次,一是和丈夫办理离婚手续,二是要带走闺女,还给让姑留下了2000块钱。娟娟走后,44岁的让姑开始出来打工,啥活都干,不挑不检,只想挣钱——小涛21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家里没有半点积蓄。他自己也没有正当职业,到处打零工。

6.

2005年,我考上了大学。母亲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筹划着在县城再买套房子。那时候县城的商品房刚刚起步,价格很低,均价在七八百一平。可是即便这样,我们也很少看商品房,因为自建房的价格一平才三四百。一些城中村村民会在自己家的宅基地上建四五层楼,一二楼留下自己用,剩余的卖出去。

一天,我和母亲转到了一个自建房,和正在施工的工人打招呼,问这里的房子卖吗?正在往搅拌机里加灰的一个女人转过来说:“那得问主家。这会他不在。”

我们一看,这人竟是让姑。

母亲觉得一个女的干这么重的活,身体吃不消,就让让姑注意身体,别嫩拼命。让姑说不拼命不行,上有老要养,下有小要结婚,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一点家底没有,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没说几句,让姑说她不能唠嗑了,主家看见了会不高兴。我和母亲便离开了。

后来,我们没在县城买房子,也好多年没有了让姑的消息。有时候我们在想,也许旭爷已经死了,小涛早都结婚了。

2012年,我奶奶去世。本来没打算告诉让姑,毕竟我们两家的亲属关系已经远了,但让姑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消息,带着小涛赶回来,在奶奶的坟前哭得难以自控。我们这才知道,旭爷还活着,小涛还没有结婚,他们一家还是租房子住。

但也有个好消息:小涛奶奶名下有一套还建房,他将来可以继承部分遗产。大伯一开始不同意,但经过几番拉锯战,最终立了字据,待老人百年后,这套房子的一半属于小涛,将来房子做价值评估,他要么掏一半的钱买房,要么分走一半的钱。

29岁的小涛还是青涩的模样,他比我高半头,眉清目秀,依旧不爱说话,坐在角落里不停抽烟。我看他一盒烟抽完了,就递过去了一支,然后开始闲聊几句。他问我现在在哪?干啥工作?我说自己定居在了外地,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策划。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然后就不再说话,又开始自顾自地抽烟。

2016年,已经许久没有联系的小涛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想找我打工。我说现在社会想打工到处都是工厂,没必要非得来我所在的城市。都是下苦力,干啥都一样。他说他想离开家,但以前都没出过门,所以才想着投靠我。

当时,我已经从策划转型到了负责人力资源工作,通过人力资源群认识了许多同城干人力的小伙伴,于是就应承了下来,帮他联系了份工厂的工作。之后我还帮他租房子,我问他对房子有啥要求没,他说没有,能住人就行,租金别太高。我就在自家小区附近的城中村给他找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月租300元。

小涛来的那天,我开车去汽车站接他,到站后才发现,除了小涛,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他说那是他媳妇。女人又黑又瘦,头发稀疏枯黄,身高只到小涛腋下,不细看还以为她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走路也软绵绵的,透着一种很虚弱的感觉。

两个月后,让姑也跑来了我所在的城市。远方来客,母亲很激动,非要亲自去接。我们本想请她先到家里吃顿饭,结果让姑表示要先去看看儿子和儿媳。我拗不过,就送她过去。半路上,让姑迫不及待地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自酿的小罐辣椒酱。母亲说这么老远,带这么重的东西,够累的。让姑说不累,老家的口味,炒着吃夹馍可香。

到了地方,我敲了门,小涛的媳妇开了门,一看让姑也在,“砰”的一下就把门关上了,还在屋里尖利地喊:“滚!”

让姑说:“开开门吧,我看一眼就走。”

女人说:“不开,滚吧,就当我们死了,以后再也别来了。”

任由我们怎么劝,女人就是不开门,我和母亲只好领让姑下楼。本想把她先请回家,等小涛下班回来再做商议,让姑却坚持要在楼下等。街道上寒风呼啸,母亲受不住先回了,我陪着让姑一起等。傍晚,小涛终于出现了,他看了一眼让姑,加快步子就往出租屋里跑,然后迅速关上门。

让姑在外面苦苦哀求,小涛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都听不下去,责怪他无情。小涛反过来责怪我不懂,不要多说话。我突然想起“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闭了嘴。

那天,在我家,让姑讲起了她的家事。她说,因为小时候被当众剪了包皮,小涛一直有心理阴影,30岁以前他从来没和女人接触过,甚至不敢去澡堂洗澡,更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换衣服。一直到他31岁这年,认识了现在媳妇。媳妇是外地人,性格内向,又因为说话口音很重,平日寡言少语,恰巧和小涛很合拍。他们简单办了婚礼,租了一个更大的房子住,还筹备了一些钱,打算以后把那套还建房买下来。

小涛32岁那年,得了一个宝贝女儿。这孩子刚出生就不停地拉肚子,一开始以为是早产导致的,等长大些就好了,谁料孩子刚满月就夭折了。小涛的媳妇说,她曾亲眼看见婆婆用冷水给孩子冲奶粉,怀疑孩子是因此才拉肚。她把罪责全部推到婆婆身上,小涛也帮腔,他怨恨母亲当年私自给他剪包皮,导致他的精子不健康。

失去孩子后,小涛夫妇就再也没和让姑说过话。后来,小涛媳妇又怀孕了,他们不想再待在让姑身边,就来外地投奔我。我很惊讶,因为当时完全看不出那么瘦弱的女人竟然是怀孕三个多月的孕妇。

听完让姑的话,母亲劝她先回去,“现在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重要,他们既然不想见,那就先不见了,等等再说。”让姑把辣椒酱全留在我家,央求我给小涛送去。然后没停留,就回去了。

我去送辣酱,小涛收了。

7.

半年后,小涛向我辞行,说他媳妇快生了,自己打工没精力照顾,还是得回去。他还说奶奶病重,估计活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得回老家随时候着。

这次回家,他们不允许让姑做任何事,全程由小涛照顾媳妇的饮食起居。后来,媳妇生出了一个男孩。没几天,小涛的奶奶去世了,她的那套房子折算了26万元,也就是说,小涛要么掏13万买下房子,要么拿13万元走人。

当时,让姑手里有一些积蓄,但是不够,正筹钱的时候,小涛发现儿子又在不停地拉肚子。一家人急得不行,带着孩子到处看病,他们在郑州住院的时候,我和母亲去过多次,仍不见好。医生的意思是,这病是母体自带的,即便以后再生,可能还是同样的病情。这些话洗清了让姑的冤屈,却让儿媳妇彻底崩溃了。

为了给孙子治病,让姑最后没要那套房子,而是收下了大伯哥给的13万块钱。尽管一家人竭尽全力,孩子最终也没保住,刚过完一岁生日便过世了。

之后,媳妇和小涛办理了离婚手续,然后离开了河南。小涛去了海南打工,给超市送货,常年不回家。一次,我们在网上闲聊了几句,他说:“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结婚了。”

2022年,84岁的旭爷去世了,让姑独自住在出租屋里,依靠打小工维生。儿子不在身边,女儿也无力顾及母亲。听说娟娟家的经济条件不好,她生了两个闺女,没有公婆帮衬,全靠自己带,没法出去工作,平时靠着南方男人的一点工资维持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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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回到皮陈村,会在破败荒凉的村里到处走走转转。当我站在启山庙俯瞰“旦”字下面那一横时,感慨颇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散了、房败了,原来的十户人家,如今还留在那里居住的仅剩下了一家。

让姑家的那间平房,一度被人改建成了澡堂,后来时代变迁,公共澡堂落伍,只能关门大吉。再后来,澡堂又被改成了棋牌室,村民越来越少,最后也倒闭了。现在那处房子倒了,成了一块平地,上面堆放着许多乱石和秸秆,还有邻居香婶家的一些杂物。

难道,真如奶奶曾经说过的,人抗不过命?难道,真如村民所说的,让姑家今天的悲惨境遇,都与当初建房时地基没打稳有关?要不然,为什么像丝瓜瓤一样柔弱的女人,变得像钢筋一样,努力支撑着这个家,最终还是房败了,家散了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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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撑起家的女人,房败了,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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