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满堂2
妄意萝萝2025-11-16 14:089,382

手上的绣的纹样已经有了雏形,是一只白鹤。我其实并无什么擅长的手艺,唯有刺绣的手艺还算好,所以便想着送宴闻山一个香囊。

银翘会用蜀绣扇子给我和来福扇着风,清风轻柔的吹过,一切都祥静美好。

我好像真的过上了我以前可望不可及的日子。

自那夜过后,东厂的人似乎是顾及着我的存在,每每押送犯人进牢房之时,他们都会特地压低声音,若是有小太监没注意到音量,都会被平安好一顿鞭策,他低声呵斥:“你个没眼见的,声音不会放低点,不知道干娘的院子离着近啊?”

他凶狠的踹了那个小太监一脚又一脚:“小心被督主发现了,将你关进地牢里去!”

小太监被他踹的身形晃了又晃,吓得连连应声。

我正欲开口阻止时,他们却已经走远了。

11.

香囊绣好时,宴闻山却已经连续三日没有回东厂。

我想,他应当是又忙于公务无法抽身。

但宴闻山回来之时,却是被人用担架抬着回来的。

我手中的白鹤香囊从手中滑落,跌进了血水里。

他面色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身上的破烂的白袍沾染了血迹,我隐约还能看见里面腐烂的血肉。

我心头一慌,泪水盈眶,忙着拿起膏药,给宴闻山上药。

脱下宴闻山身上的白袍,他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旧伤和新伤交织在一起,我的指尖抚上他凹凸不平的伤口,豆大的泪珠从脸颊上滑落,哽咽着问平安说:“是谁伤了他?”

一向跳脱的平安此刻却噤了声,他低下头,苦涩道:“干娘,您就别问了。”

我一遍遍的用温水擦拭宴闻山的身子,再用膏药涂抹上他身上的伤口。

为什么伤的是他,可疼的却是我呢。

我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庞,默默的拂去脸上的泪珠。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三更天时,点点星辰缀在夜空上,苍凉的气氛笼罩着一切,太医说宴闻山今夜会有高烧的风险,我一直趴在他床头,没敢睡去。

宴闻山颤抖身子,他皱着眉头,痛苦的呢喃出口:“饶了臣,陛下,求求您,放臣一条生路。”

他在害怕。

我凑近他的嘴唇,听到他说的话后,我僵直了身子,久久不能回神。

其实不难猜到的,除了当今圣上,又有谁能把宴闻山伤的这么重呢。

我将手放在宴闻山额头上,灼热的烫手,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药煎好后,我舀起一勺子抿了一口,苦涩至极,仿佛是这世间一切的苦楚都没这药苦。

这般苦的药,宴闻山会受不了的。

但太医说了不能放糖和蜜饯,我试着将药喂进他嘴里时,他果然如我所料般的吐了出来。

我亲自将药渡进他的嘴里,尚在昏迷中的宴闻山握住了我的手,不安的嘤咛一声:“遥遥。”

12.

待宴闻山终于不烧了后,我眼皮子困得打架,这才放心的趴在床头沉沉的睡去。

翌日一早,我悠悠苏醒之时,宴闻山已经醒了,他手上拿着一幅海图,黑漆漆的眼眸正盯着我,一动也不动。

“醒了?”他低声问道,眼里似乎有着促狭的笑意。

我这才发现宴闻山的左手一直护着我的头,不让我被碰伤。

心头浮现出一股暖意,我低声嗯了一声。

“它叫什么名字?”宴闻山看向乖乖趴在我身边的来福问。

“它叫来福。”我揉了揉来福的头,它舒服的朝我笑了笑。

我在心里暗说,这傻狗就爱朝着我笑。

“东厂一下子迎来了两个福。”宴闻山也勾了笑。

他竟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吗?

“小福,这该是你的小名吧。我日后可以这般唤你吗?”宴闻山抿了抿唇,他看向我说,眼里似乎有些忐忑不安。

我有些怔然,点头说:“好。”

他苍白的脸上挂着笑意,开口道:“小福,你日后叫我”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慌忙进来的平安打断了,他脸色白了又白,凑到宴闻山耳语了几句。

宴闻山也敛了笑,面色凝重起来,他作势就要从床榻上起来,我担心他,犹豫着开口说:“可你伤还未好全。”

他低下头,在我额间轻轻落下一吻,目光炙热,无奈道:“没有办法的。”

他将手中的海图塞进我的手里:“将它收好,藏起来。”

额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像是哄孩子一样哄我,温声说:“小福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13.

我听宴闻山的话,将海图藏进了他书房里,目送着宴闻山坐上入宫的轿子,正欲回去之时。

一位衣着宫服,满头珠翠的女子笑着喊住我:“这便是殷夫人吧?”

我侧身看向她,同她见礼。

“我是皇后娘娘宫中的白蔻,这厢有礼了。”她嘴角勾着一抹不可察觉的笑意同我说。

不知为何,我却不是很喜欢她。

“早听说闻山有了一位如珍似宝的夫人,今日一见,果真跟传闻中说的那样倾国倾城。”闻山……

她与宴闻山的关系竟如此之好吗?

我有些急促的抓住了衣袖,我自知生的不算惊为天人,我听出来了,她这般夸耀我,却有些讽刺的意味。

“闻山为了娶你受了慎刑司的十五大板,殷夫人好福气。”她朝我笑着说,眼底却隐隐透露出对我的憎恶,仿佛我是插足她和宴闻山感情的人。

十五大板……

我竟不知宴闻山为我做了这么多。

眼眶泛起酸,宴闻山从来不语,他从来不会说他为我做了什么。

可我真的配得上他吗?

趴在我脚下的来福朝着白蔻凶狠的叫了起来,想要将她赶走。

“殷夫人进东厂时,可有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白蔻掩唇一笑,眼中挑衅的意味已经难以掩饰:“闻山同我说了,若迎我进门,一定是万人来贺,十里红妆的。”

万人来贺,十里红妆……

我入东厂时,什么也没有,只有来福陪着我。

原来我竟是毁了别人的姻缘吗?

我曾听闻说宴闻山在危难之际有一位红颜知己相陪,难道竟是她吗?

心口没由得涌出一股酸意,巨大的苦涩裹挟着我开口说:“对不起。”

我紧紧的咬着嘴唇,直到血丝渐渐在我嘴里蔓延开,几乎是惊慌失措的逃走了。

14.

银翘见我红着眼眶回来时,她慌忙放下手上的披风,问我说:“夫人,你怎么了?”

“银翘,我好像毁了宴闻山和他心上人的姻缘,我占了别人的位置,这可怎么办啊?”滚烫的泪珠滴在我的手背上,一颗又一颗,宛如掉了线的珠子。

我占了别人的位置,这该如何是好啊。

来福在我脚下,蹭了蹭我的腿,像是在安慰我。

我哽咽着摸了摸它的头,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来福。

“夫人,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她轻柔的拍了拍我的背说:“您切莫只听一面之词,您若是想知道事情真相,最应该去问督主啊。”

她见我哭的厉害,也忍不住的红了眼眶,替我拂去泪水说:“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回去拿披风的,方才应该一直守在夫人身边的。”

15.

宴闻山来时,肃清的风霜吹入暖室,他似乎总是满身的风霜。

“督主,我……我有话想要同你说。”

宴闻山提起茶盏,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说吧。”

“白蔻姑娘来找我,她说,你曾允她十里红妆,是我抢了她的位置。”

“若是真的,求督主休了我吧。”

说着说着,我便不自主的哽咽起来,泪水无声的在我脸上滑落。

外面无端下起了小雨,暮色苍茫,无尽的黑暗。

陈老先生曾教过我,及时止损,悬崖勒马。

宴闻山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大步流星的走到我身前。

“小福,若我说是假的呢?”

他一步步的逼近我,他凝眉低声问:“若我说我从未对她有过半分儿女私情,你又该如何?”

“其实,你从未将我视为你的夫君。”他眼神难掩失望之色,苦涩般开口说:“你觉得你配不上我,可实则,确是我配不上这般好的你。”

我眸中噙泪,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摇头道:“可我什么也不会,我卑贱如浮萍,怎么会好呢。”

我被人视作天命煞星,学识浅薄,什么也帮不上他的忙。

他的抱负,他的理想,我全都帮不上他。

“小福,你是我的妻。”他眼尾泛红,抓我着的肩膀,字字郑重。

“我这一生太苦涩了,苦到我每一日都不想活下去,可我这样的人,遇上你,也会想要拥有福禄满堂。”

“是你让我明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原来这世间尚还有一丝温情存在。”

闻言,我几乎是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也会有人这般不求回报的爱着我。

就像是一直漂泊在湖面上的的孤船,突然找到了同样孤独的一叶扁舟。

两个同样孤苦无依的人靠在一起,便有了一个家。

“我曾做过圣上的禁脔三年,世人称我洁如白鹤,可白袍之下,是一具最腥臭腐烂的躯体。”

他喉结滚动,哑声道:“活着真的好辛苦,可我不能死。”

16.

没有人知道宴闻山是怎么从罪臣之子,一步步的走上今日的位置,成为万人景仰的君子。

也无人知晓他这么多年究竟经受了多少的折磨,忍受了多大的苦涩。

宴闻山太苦了。

我贴上他冰冷的唇,他身体一僵,我靠着他的额头,柔声说:“没关系,都不重要了。”

我眼中闪烁着泪花,鼓起勇气说:“宴闻山,你是我的夫君。”

不是高高在上的督主,只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夫君。

17.

阳春三月,倭寇扰民,宴闻山出任两广总督,奉命清除海盗。

他临行前,我终于将护身符绣好了。

他拿着那枚小小的护身符,如珍似宝般的放在心口收好。

“小福,等我回来,还你一个盛大的昏礼。”宴闻山不舍的将我拥入怀中,他像是要将我融入骨血般,我勉强勾起一抹笑:“好,我等你回来。”

我看着宴闻山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来福咬着我的衣裙,我才回过神来。

“夫人,督主武功盖世,那些不入流的倭寇,又岂是他的对手呢?”银翘笑着安慰我说。

我压下心头涌出的不安,点了点头。

或许,真的是我多虑了。

18.

陈老先生每日过来授课,他见我心不在焉的,便也放下了手中书卷,敲了敲案牍:“小福,你若再不听课,日后怕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我慌忙朝陈老先生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儿担心宴闻山。”

陈老先生一副看透了我心思的样子,他笑着摸了摸他花白的胡子:“老夫就知道,不过你们新婚燕尔,倒也正常。”

“待闻山回来,老夫就要携家眷回老家种地了,不在顺天府了。”

“老夫老了,为朝廷兢兢业业的操心了一辈子,在庙堂的漩涡里转了又转,晚年还要操心你们两个不省心的,真是人生悲矣!”他摇头,感叹道。

我知道陈老先生说的不是真心话,可我的眼眶酸了又酸:“先生,小福舍不得你。”

陈老先生摸着胡须的手一滞,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温声道:“孩子,人生哪有不离别的。老夫在顺天府沉沉浮浮了这么些年,抛去功名利禄,也只是一个漂泊的游子罢了。”

“若你们有空到我家来,我做赤豆酒酿同你们喝。酒香醇厚,赤豆香糯,当真为人间极品啊。”他眼里流露出对家乡的向往,语气怀念,面上挂了淡淡的笑意。

19.

半年后,宴闻山凯旋,无数百姓围道相迎。

我遥遥的看到宴闻山骑着一匹高猛的骏马飞驰而来,长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袍,勾勒了夕阳的光芒。

我有些慌忙的理了理发髻,问身边的银翘说:“银翘,你替我瞧瞧,我的发髻没乱吧?”

银翘掩唇一笑:“夫人放心,自是美极了的。”

我有些懊恼的抚上脸,早知宴闻山这么早就到了顺天府,我该提前梳妆打扮的。

宴闻山翻身下马时,我的一颗心几乎是要跳出了心脏。

“闻山……”我唤他,满目柔情。

他冷冷扫过我,看向我身后的白蔻:“蔻儿,你等这般久苦了吧。”

语气亲昵,仿佛许久未见的夫妻。

白蔻娇羞一笑,她看向我,眼底满是明晃晃的挑衅:“闻山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等你怎么会苦呢。”

我几乎是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宴闻山。”我哽咽着喊他。

他不耐烦的转着手中的佛珠,拧眉朝我说:“殷遥遥,你天命犯煞,身份卑贱,貌丑无盐,差点将本督主克死在战场上,本督主这次得胜而归,你还来烦本督主做什么!”

宴闻山手上的佛珠突然崩裂,上好的紫檀木佛珠四散滚落在地。

周遭围着的百姓突然噤了声,无一意外的悲悯的看着我。

“你不是宴闻山,宴闻山从来不会这样对我。”我红着眼眶摇头说,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他不是我的夫君。

宴闻山怎么会这样对我。

宴闻山眼神有那么一瞬的动容,须臾之间,他眸中含着深深的厌恶之意,高高的抬起手,下一刻,我的脸上便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贱人,休要胡言乱语!”

他将白蔻护在怀里,仔细呵护着,朝我厉声道。

银翘红着眼眶劝我说:“夫人,我们先回去吧。”

“本督主娶你是为了保全名声,迫不得已罢了,本督主见你又与白蔻有些许相似,便留你下来了。你毁了我与白蔻的姻缘,现下我功名在身,前程无量,你自请做下堂妇吧。”宴闻山闭上了那双冰冷彻骨的眼眸,冷漠道。

“所以你说的一切,为我做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眼眶微红,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是。”

我捂着高高肿起的右脸,忽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眶中滑落出来:“宴闻山,我如你所愿。”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怪他太会装了,还是怪我真的相信了他。

我所以为,我拥有的一切美好,全都是虚妄。

我还是那个没有福气的小福啊。

20.

“干娘。”平安红着眼睛将包袱递给我:“干爹说,这是给您的。”

我接过包袱,里面除了和离书之外,全是银票田契。

“这是督主的全部家当,我不能要。”我将包袱里的银票和田契拿出来,放在了平安手上。

平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他哭着喊着说:“干娘您一定要收着,算是平安求您了。”

他字字恳求,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房内传出宴闻山冷漠至极的声音:“她不要,那便丢出去。”

我仿佛在房门口看到了一道人影,高大威武,一如我当初见他的模样。

“平安,照顾好自己。”我深深看他一眼,接过包袱,带着来福头也不回的出了东厂。

夕阳的余晖照在我身上,我一如来时般独自一人走出去,我抬起手遮挡住了夕阳,拂去脸上的泪痕:“这太阳怎的如此之烈。”

烈的我眼眶酸痛,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拭不完。

“夫人。”银翘慌忙从身后来追我,她眼眶通红:“银翘来送送夫人。”

银翘跟着我一直走到东厂大门,我伸出左脚,跨出那道威严的大门时,回头对银翘笑说:“银翘,叫我一声小福吧。”

我恍然想起,银翘一直没有叫过我小福。

银翘忍不住的带有哭腔说:“小福。”

这姑娘,怎么这般爱哭呢。

泪水如我在宴闻山手中看到的那幅海图中的海洋一般多。

“我走啦。”我故作轻松的朝她笑说,带着来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今生怕是再难相见了。

大梦一场,我不悔今生相遇。

21.

我拿着宴闻山给我的银票置办了田产,开了一家酒楼,就叫来福酒楼。

来福,多来些福气吧。

时节已过初夏,风雨将至,闷热的让人踹不过气来。

“掌柜的,再来三壶好酒。”我放下手中的《海国策》,拿起三壶酒递给他。

这本《海国策》是我在他给我的包袱里找到的,里面详细记述了倭寇是如何产生,又是如何扰民,该如何平息倭寇的。

“殷遥遥。”一道熟悉的声音喊住我。

我转身看去,是白蔻,她散去了朱钗,衣着白袍,一张白皙的脸庞上未施粉黛,红着眼睛同我说:“我真羡慕你。”

“你们可知宴闻山被圣上赐了剔骨之刑,整整一百八十八刀,疼的连叫都叫不出来。”客官啧啧称奇,他又猎奇般朝着同座的人说:“听说啊,他的血整整染红了玉阶,任凭怎么洗刷也刷不干净。”

我耳畔嗡嗡作响,身子如灌了铅一般的沉重。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他面前,高声逼问道:“你说是谁出了事?”

“宴……宴闻山啊。”

那人被我吓得结巴了起来,他古怪的盯着我 说:“他与倭寇私通,竟然还为他们求情,申请开海?要我说啊,这种人赐他剔骨之刑都算是便宜他了。”

底下传来附和声:“是啊,他碰什么不好,非要去碰海禁。”

我的耳畔始终萦绕着几个字,宴闻山,剔骨之刑……

“滚!你们都滚出去!”我红着眼眶,将他们桌上摆着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宴闻山或许会不爱我,但他绝对不会背叛大明。

《海国策》第一卷第一页上写:倭寇非倭,多数实乃我大明子民。欲要平息倭患,唯全面开海。

欲要平稳革新,须得破祖训之策,鼓励海运贸易,增强航海防卫。

陛下,海禁的本质实乃畏惧海洋,倭寇三两船只便可随处登岸,攻击城镇,肆意烧杀,官民皆畏,如何能平息倭患?

陛下诚宜开张圣听,为百姓,为大明革新!

我手中的这一卷《海国策》便是宴闻山所书。

22.

“宴闻山死时,手中紧紧握着这个护身符。”白蔻将被鲜血浸染的护身符递给我,她哽咽着说:“宴闻山早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会骗了你,同你和离。”

“他让我告诉你,他欠你一场昏礼,来世再还你一个圆满。”

她悲痛的捂住脸,指缝间滑落出泪水:“陛下判他满门抄斩,可他九族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我忽然想起《海国策》的最后一页:臣本罪臣之子,满门抄斩,独留罪臣一人,臣感恩戴德,不甚受恩感激。

今书已著成,臣也算是完成家父遗愿,愿陛下听之信之。

我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护身符,心口处几乎是疼的不能呼吸。

“谁要他来世还我圆满?”我猛地站起身来,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谁要他来世再还……

“宴闻山,你若要还,我只允你今生偿还。”我痛入骨髓,泣不成声的说,泪水一滴滴的滴在手中握着的护身符上。

23.

市井内,无数人对宴闻山唾骂。说他不知廉耻,忘记陛下的大恩大德,与倭寇私通。

我紧紧的咬着嘴唇,快步走进了陈老先生的府邸。

下人引着我去陈老先生的卧房时,我腿一软,滑跪在地上。

“先生!”我惊呼出声。

陈老先生面色惨白,他卧在床榻上,一直不停的用帕子咳血。

明明前些日子他还笑着同我说,他要准备回鸠兹老家了。

如今却是病卧在床,形如枯槁。

“是小福来了啊?快到我这里来。”陈老先生勉强勾起一抹笑意同我说。

“先生,闻山没了。”我忍不住的哽咽说,“闻山含冤而死,我不能让他背负骂名。”

宴闻山可以死,但他绝对不能这般臭名昭著的死。

我想起陈老先生教我的最后一堂课,他说:“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

傲骨如松雪的君子绝不能这样一个肮脏的理由死去。

“孩子,我意也如此。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便病卧床前。闻山那般好的孩子,怎么能让他这样不明不白的倒在口诛笔伐下呢。”陈老先生也忍不住的哭了出来,他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水:“《海国策》是宴氏父子两代人的心血,他的父亲早年间便开始着手于著书一事,到闻山手中书成。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

24.

六月十九,是个好日子。

我和陈老先生拿着状纸,走上宫门:“民妇求陛下彻查宴闻山一案,还我夫一个清白!”

年逾六十的陈老先生也随我一同跪在宫门口,他的腰杆挺直如青松:“臣陈禄先,叩求为宴闻山翻案!”

须臾之后,周遭围了一群百姓:“他们要为谁翻案?那个叛国贼宴闻山?”

“真是痴人说梦。”

……

我捂着跪的酸痛的腿站了起来,一句句的逼问他们说:“我夫在位八年,为官清明,从不滥杀无辜,每月施粥接济百姓,置办书院,供天下布衣百姓免费读书,修缮济善堂,让天下乞儿有处可去,你们敢说,你们没有受过他的接济吗?”

他们顿时噤了声,不敢言语。

“干娘!”

“夫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是平安和银翘。

他们跪在了我的身后,摸了一把泪说:“我们来为督主翻案。”

我们跪了半日后,一群书生从远处跑来,他们捂着头上的汗巾,行色匆匆,跟着跪了下来:“我等出身布衣,受督主恩惠得以读书,今朝督主蒙冤而死,我等不能置之不理!”

“求陛下彻查宴闻山一案,还他一个清白!”

城门口顿时乌泱泱的跪了一群人。

明明是六月的天,却无端飘起了雪。

大雪簌簌的下,雪花飘在状纸上,仿佛是在为宴闻山鸣不平。

“老天爷开眼了,老天爷开眼了!”

我捧着手中的护身符,勾起笑说:“闻山,你看,老天都在为你平冤昭雪。”

25.

我们跪了一天一夜。

翌日一早,禁军将领要带走陈老先生,我心口慌慌不安,挡在陈老先生身前:“你们要干什么?”

“奉皇上圣喻,陈禄先妖言惑众,斩首于闹市前!”他抬起手,将我凶狠的推到在一旁。

我慌忙的去拽他的衣袍,却被那人狠狠的踹开。

其余人见状也围了上来,陈老先生回过身来,他看着我们,轻快的笑着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今日诸君舍命相救的恩情,老夫记下了!”

陈老先生拍了拍官袍上的尘埃,他正了正衣冠,被禁军上了枷锁后,他虚弱的身子拖着重铁,面上带着笑,他高声唱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白雪下的越来越大,陈老先生的歌声穿梭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

我拂去脸上的泪水,跟着陈老先生一路从宫门口,走到了闹市口,侩子手已经擦亮了刀刃,上面泛着亮光。

“小福,先生先走一步了,你一定要替闻山昭雪。”他最后一次的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郑重嘱托说。

陈老先生整理了衣冠,他闭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眸,直挺着身子,惊天动地的大声喊道:“瞧吧,君子死而冠不免!”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白茫茫的冰天雪地。

满是触目惊心的红。

26.

我跪在冰天雪地里接连跪了三日,几乎就要跪不住了,身体已是强弩之弓,一位老公公从内庭里出来,他看着我,笑眯眯的说:“宴夫人,陛下有请。”

我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进了皇城,宫门关上前,我再一次的看了一眼他们。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再见他们了吧?

来福冲着就要跟我过来,侍卫拦住了它,将要将它乱棍打死。

“不要!”我惊慌出声,跑过去将来福抱在怀里。

来福在我怀里呜咽的哭,我轻声说:“来福,你在外面好好的跟着银翘和平安,我等会就出来了。”

可惜,我怕是再也无法出来了。

来福不肯放我走,它似乎是能感知到什么,它死死的拽着我的衣袖。

银翘和平安也忍不住的呜咽出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响在了黑夜之中。

“来福,听话。”我揉了揉它的头,它乖乖的松了口,一直看着我。

我快步跟着公公进了内廷,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抬眼看了一眼乌泱泱的天。

苍茫暮色,压抑的让人踹不过气。

27.

皇帝见了我后,只是要我将《海国策》给他,我将书呈上之后,直视天颜,突然弯唇笑说:“陛下,你逼迫宴闻山为你的宠臣,赐他剔骨之刑,害他背负骂名而死,每每午夜轮回之时,你真的不会梦到他的英魂吗!?”

我的声音几乎要响彻整个巍峨的皇宫。

为了宴闻山,我什么都不怕。

“你当年判宴氏满门抄斩的理由是什么,是私通倭寇?”我讥笑出声:“陛下,这么些年了,你连由头都懒得换一个。”

我自顾自的说着:“修史,是司马家的使命,所以司马迁忍辱负重几十年,著成了《太史公书》;探海,是宴氏的使命,所以宴闻山用整个宴氏的鲜血著成了《海国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宴闻山说他不能死,《海国策》未成,他身上压了一百三十口的人命,他如何能一死了之?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皇帝龙颜大怒,他摔碎了茶盏,命侍卫将我压倒在地:“疯妇,给朕闭嘴!”

皇帝将《海国策》扔进了火炉里,火舌灼烧着纸张,灰烬飞至我的眼角,锥心的痛。

我嘴里猛地涌出一口鲜血,癫狂大笑道:“陛下,您今日杀了一个宴闻山,往后会有无数个宴闻山来反抗你!”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我伸手在脸颊上一摸,竟是落了血泪。

一颗又一颗的血泪滴在富丽堂皇的太极殿上,渐渐渗透到地板上。

皇帝明显被我这副疯样给吓到了,他慌忙让人将我赶出宫去。

28.

在跟着公公出宫的路上,我忽然倒在宫道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公公故作惊讶的问我说。

我捂着脖颈处的伤口,嘴里涌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多谢陛下成全。”我含糊不清的朝公公说。

只有我死在皇宫里,这件事才会成为轰动大明的案子。

先是杀了陈老先生,再是杀了我……

天理不公,一定会有人站出来的。

我早就用鲜血抄录了数百份《海国策》,又交给白蔻让她想尽办法用印刷术印刷出来。

这么多的《海国策》皇帝是烧不完的。

“殷遥遥,我不后悔认识你。”白蔻手中拿着宴闻山所书的原版《海国策》泣不成声。

“宴闻山有你这个妻子,是他的福分。”

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宴闻山教我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让我活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他让我因为爱而敢无畏一切,哪里是他的福气呢?

明明遇上他,是我的福气。

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像是我回家的路。

我合上眼的最后一刻,耳畔突然听到了嘈杂的声音:“干娘,干娘!”

“小福,小福,你快醒过来啊。”咸咸的泪水滴在我脸上,可我真的睁不开眼了。

“小福。”银翘哽咽着抱着我哭,我多么想抬起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

可惜……

怕是再也不能了。

我从长长的宫道上一直走,一直走了下去。

他们全都想要拦住我,不让我顺着这条宫道回东厂,不让我去找宴闻山,也不让我去找陈老先生。

可是,我还要和宴闻山一起去鸠兹喝陈老先生酿的酒酿呢。

他们一个个都悲天动地的哭说:“小福,醒过来。”

“小福,《海国策》已经传给顺天府所有的百姓了,漫天的黄纸飞扬,他们全都走上了朱雀街,要为督主讨回公道,小福,我们为督主昭雪了。”

白蔻她颤声说:“殷遥遥,你别睡了,我还没跟你道歉,我不该同你抢宴闻山的,我不该骗你的……”

小福,小福,小福……

我茫然的蹙起了眉毛,小福是谁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往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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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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