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着彩虹的雨珠,轻轻从叶尖滴落。
一个男孩眨了眨圆滚滚的大眼,蹲了下去,歪着脑袋正在不停看着什么。
在他的瞳孔上,映出了一个每一根头发都被泥水凝固,坐在冷寂巷口的女人。
仍有仿佛从未停过的污浊雨水,从她一动不动的盈透白衣的身体淌过。身上散发着潮湿的苔藓味道,让她的肩膀都发绿起来。
不知道,她已经坐在这儿多久了……
“还不快过来,我说了别靠近她。”一个女人突然走上去,生气地将小男孩拉了开来。
被扯着胳膊走去的时候,这个孩子仍然眨着好奇的眼神,不断朝背后的巷口望去。
“也不知道她打哪儿来的,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事逃出来的吧……”两个拎着菜篮子的女士在路边闲谈,“就是说啊,刮风下雨地也不挪地,就这么坐这儿……”“楚太太,你说……该不是……脑子有问题的那种?”“啊啦,那我们快走,回去告诉孩子决不能靠近,疯子杀人上哪儿说理呢。”
于是,这里的居民们,逐渐就都开始有意避开了她所在的那个巷口。
正是雨季,白天晚上持续地停停下下。
一夜又是倾盆,雨滴大得能砸死人,周围的居民们都早早熄了灯,街道无声,偶尔凌晨时分,会从什么地方传来,像是车轱辘压过青苔的飞奔声响。
只是宋菲还仍然坐在那个巷口。
雨水冲刷着巷子,很快吞了她的脚踝。打湿的头发下,一双无神的眼睛,不再眨动地就这么看着什么,可又像是什么也没在看。
唇色发白起来,不出一会儿,从她微微发颤的身上,打下的雨滴就从肩膀上蒸出了缭绕水雾。
然后,身影一晃,她虚弱地斜着躺了下去。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她被短发披落下来遮住的眼睛里,慢慢地横着流过了另一只眼睛。
她没有挣扎,轻轻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阵噪杂喧闹的声音传进耳朵时,宋菲慢慢地又睁开了双眼。
微微蹙眉,她发现眼前望着的,已经不是潮湿阴冷的巷口。
而是一个温暖的房间,墙上贴着九十年代明星的旧海报,床被也很整洁,被套是不花哨的那种,纯棉厚实。
从门口有人影走过,一时,宋菲想要从床上起身,却有一股眩晕感让她又无力地躺了下去,只觉得头疼得仿佛撞上了什么。
可是她却不顾及这些,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再次又用手支撑着身体。
当宋菲从床上掀开被子,正要站直起来的时候,忽然门被打开,一个人就在她差点摇晃着倒下去的时候,上去又将她扶回了床上。
“你还需要休息”一个满身油菜味、身形瘦弱的系着围裙中年男人,给宋菲递过去了一碗热汤,“喝下它,你就能好了。”
宋菲摇了摇头,推开他的胳膊,虚弱却又执着地就往房间门口走去。
可是还没走几步,她就一下子跌在了地上。男人刚想伸手,却看见她的一只使不出力气的手,在地上咬着牙想要握紧。
一句话不说,宋菲一点点地想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直到,她怎么都不能让自己站起来,背后的饭馆老板才走了过去,说着“孩子,别固执了。”轻轻带她这才又躺回去了床上。
“不管你想要急着去做什么,都要先恢复力气再说,喝吧。”男人重新把这碗热汤,塞进了她的手里。
一股温热从指尖传了上来,宋菲看着汤面上映出的自己影子,低垂下了头,不由自主地咬着嘴角的一根头发。
这一咬,嘴角就朝下发颤地弯了起来,两行泪水也从颊上滚热地流淌出来。
这个眼角纹很深的中年男人,望着她不停擦着眼泪哭,一皱眉,只是欲言又止的时候,从外面传来客人的声音,他就只好起了身。
开门走出房间,他不禁想了想,却又一停步。
“最近客人多,店里忙,缺工,你要是愿意,这里有空的房间……就当是报答我,帮一个忙吧。”他对身后的宋菲说。
宋菲没有回答。当天,那碗汤凉了,也仍是一滴未喝地放在桌上。
可是,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宋菲就系上围裙,在这家小饭馆里打起了工。
主要负责店内的卫生,等客人走后,也要去清理桌子。
常来的客人们,很快就对她有了一些注意。因为他们总是发现,她经常没有任何表情地在周围走来走去,从来不对人摆出笑容,也不见她生气的时候,就仿佛一个捏得精致的眼神空洞的娃娃。
哪怕,偶尔有喝醉的客人去骚扰她,她也只是无视地走过,如若被纠缠,也是饭馆老板赶快过来救场,而她则是被人骂都毫无反应。
宋菲仿佛确实只是在“报答”而已。工作完,吃完,就去睡,醒来后又是继续重复这一套,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当一桌子的客人因为谈论什么而兴奋的时候,也总是会被她视若无睹,淡漠清理桌子行为而打断。
有时,她还会在晚上,独自望着窗外夜空的破碎星球,而让泪水自顾自的流淌出来。
“嘭”的一声,几个壮汉在一天闯入这个小饭馆,打破了这种宁静。
其中一个人当着老板的面儿,忽然用力地把双掌拍在了他的柜台上。
而宋菲仍是一如既往,一个人安静地清理着客人走后的桌子,不去看什么也不去听什么。
就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了似的,哪怕柜台的几个壮汉喊得再大声,吓得附近其他的客人都不安起来,宋菲也只是轻轻走过他们,去将垃圾倒了桶里。
“你最好把钱交出来,再不交出来,你就等着瞧吧。”一个为首的皮衣男人说着,又忽然阴笑地说,“不然,就拿你的女儿抵押也行。”
瘦弱的饭馆老板,立刻将刚放学回来的女儿小玫挡在身后,说:“我上个月已经交过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就——”
“少说废话,就算是因为我们老大找了个新凯子,所以才多了些开支,你们也得给。”皮衣男人阴狠地用手,指着这个饭馆老板,说,“别忘了,这些日子,都是谁在罩着你们。还不快拿出来。”
在这个皮衣男人的背后,另一个男人斜眼瞥着走过去的宋菲,视线在她身上游走了几遍,忽然,他故意将几个碗碟扔在了地上,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几个人。
他们冷笑起来。“服务员过来打扫啊。”
宋菲依然没有去理睬周围,只是正好在旁边,就微微弯腰,去将地上的瓷碗碎片清扫起来。
这个时候,一个男人双手撑在背后的柜台上,侧头朝下看着她弯腰的身体,吹了声口哨。
那个皮衣男人听见背后的躁动,也注意到了宋菲,一笑地说:“不拿你女儿也行,先用你这个工作积极的员工来的话……”
他搓了搓手,要朝着宋菲走了上去。转瞬间,她就被一群壮汉围堵起来。周围的客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谁都不会上来帮忙。
可是,宋菲仍然仿佛事外人似的,只顾着清扫着地面。忽然,一个壮汉上去抓起了她的手腕。
“等一下,你们不能这么做——”饭馆老板赶快地跑出柜台。
“滚开,糟老头。”一个壮汉将他狠狠地推去了地上。“不然就用你的女儿。”
“父亲。”他的女儿小玫心跳加快,赶快跑了上去搀扶这个瘦弱的中年男人。
望着他们就要对宋菲做什么,这个饭馆老板鼓足了劲儿,以至于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地微颤身子,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这么做,你觉得这条街的人以后会怎么做?他们也有儿女,也会怕你们会对他们那么做,就算是兔子都会急得跳墙……”
“哈,你说什么?老家伙。在这个地方,谁敢惹我们?就算在这里杀了她,料——”皮衣男人不耐烦地朝着饭馆老板瞪去,然而却是一怔,看见他的眼神从未如此认真。
“滚出去。”饭馆老板从柜台里拿出了匕首,浑身都已经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都给我快滚出去。”
几个男人愣住了,皮衣男人一笑:“你不敢。”
“你试试我敢不敢。”饭馆老板毫不回避地直视上去。几秒,让对方不禁淌下一滴汗,只好喊着其他人离开,临走还不放抛下狠话:“事还没完听见了吗?你给我等着。”
等这些壮汉离开后,饭馆老板轻轻地,将手放在正扶着自己的女儿小玫手背上,然后,又独自走去,仍在弯下腰去捡地上碗碟碎片的宋菲。
他帮她将地上的最后一片碎片捡起,看着她没有任何情感的双眼,一皱眉,心里真的同情这个不知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如此的孩子。
“孩子,我想这里对你来说已经危险了,离开这儿吧,离这里越远越好。”他说。
宋菲仍然没有回答一句,只是轻轻拿下了围裙,像个活死人走了出去。
她却也并没有离开这个地方,竟又回到了那个巷口。
呆呆地坐在那儿,任风吹雨打,也不挪起一根手指头。除了她,谁也不知道,这里正是满昭用最后的一口气息,将她送来的地方。
抱紧了自己,很快泥水再次脏了她的衣裳,弄得糟乱了短发,可她不能离开,她就是不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