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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拿2024-07-18 12:0211,130

“今天早上,我跟老马打了一架。”

身材走形的文秀坐在我家客厅里诉苦,她头发焦枯蓬乱,满脸都是中年妇女特有的疲惫,明明眼影、口红、粉底都抹了,但就像是硬塞在一团团的肉里一样。

我俩是发小,文秀小时候苗条且文艺,沉迷琼瑶小说。这些年我们看着彼此在社会上被踢来踢去、吃亏长见识,也见证了彼此从文艺少女蜕化成了皮实耐造的中年妇女。但看着她潦草的模样,我还是忍不住说:“你好歹也是搞化妆造型的,还是个店长,应该要注意点形象。”

文秀回以苦笑,家里的糟心事让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一大早,她妈就打来电话说自己在农村老家住不下去了,哭着要文秀和老马赶紧把她接去青岛。文秀当时就吸了一口冷气——接到青岛,住哪里?她的家,小三居的房子,一家五口人早就住得满满当当的了。

一个月前,文秀她妈才从她家搬走,老马和她婆婆嘴上没说什么,神情却像丢掉了累赘一般的愉悦,七岁的小女儿甚至欢快地在客厅转圈圈,说:“姥姥终于回家了!”老马赶紧掩了女儿的嘴。

文秀妈不招一家子人待见,是因为她“太事儿”,不干活儿就算了,还老挑剔别人的劳动成果,常惹得文秀婆婆跑进厨房拍锅顿碗地抱怨:“我惯我孙子孙女,惯我儿子,甚至惯我儿媳妇,都行,我凭什么惯你?!”

每次家里火药味一上来,文秀只好紧跟着走进厨房,低三下四地向婆婆赔不是,说好话。而老马,非但不去亲妈和丈母娘那两边调停,还天天就一句话:“你说说你妈,你说说你妈。”

怎么说?怎么管?文秀愁得直挠头。

她给远在南京的弟弟文华打电话,文华赌气说:“她从我17岁就不怎么管我了,现在她的事我也不想管。”

文秀生气:“咱妈就是这么个妈,你不管,我不管,那让谁管?”

文华的口气软了下来:“姐,别生气,我没说不管,就我这情况你知道,算是上门女婿,能力有限。”

文秀舍不得为难弟弟,两人商量的结果是,在青岛给老妈租个房子,要距离文秀家近点。文华每个月补贴300块房租,就这个钱,他也得背着媳妇偷偷地省。

这事定下来之后,文秀就让老马赶紧给丈母娘找房,可老马躺在床上跟瘟神似的,抱个手机,装听不见,还使唤文秀:“老婆,袜子,内裤。老婆,袜子,内裤……”当时家里没别人,婆婆去买菜了,女儿上学了,肚子里早就憋满了火的文秀,瞅准了没人的时机,“呼啦”扯开抽屉,把袜子、内裤团成团,直接砸在老马脸上。往日积压的矛盾瞬间爆发,俩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

最后,文秀坐在地上嚎啕:“我当不了一家子人的娘!你,儿子,女儿,还有我妈,我天天给你们四个当娘,当老妈子,我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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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老家那个重男轻女、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小村子里,文秀妈的好命简直是个异数,曾惹得周围的农妇们艳羡不已。

她嫁给文秀爸时很风光,别人家接新娘都是一辆拖拉机,只有她是两辆——一辆载着新娘,一辆载着满满当当的嫁妆:崭新的自行车,缝纫机,五斗橱,五颜六色的喜被、新衣……其实她娘家并不富裕,但为了给女儿足够的体面,文秀姥爷办嫁妆时用尽了亲家送来的彩礼,还举了外债。文秀的兄弟咂嘴,说办个嫁妆把家都办空了,老父亲立刻拉下脸斥责儿子:“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小妹过点好日子?!”

文秀妈是家中的老小,从小性情温顺,因为身体不好,病歪歪瘦伶伶,所以倍受父亲疼爱。小时候她常坐在父亲的膝头玩耍,吃父亲亲手剥的煮鸡蛋,家里别的孩子都没这个待遇。在父爱的呵护下,文秀妈长到二十岁,因为长得美,被文秀爸一眼相中。

文秀爸大文秀妈五六岁,人长得高大粗壮,还是供销社的正式职工,在大多数农村家庭东拼西凑都买不起一辆自行车的时代,他已经是骑摩托车上下班了。文秀爸能干,早早在村里盖起了四间气派的大瓦房,婚后小两口独门独院,清清静静,文秀妈不用像村里的那些小媳妇一样要在公婆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文秀给我看过很多她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她爸看起来粗枝大叶,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她妈则内向温柔,一张小巧的脸蛋上总是滚着羞涩的红晕,和丈夫站在一起时,完全不像已婚妇女,更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文秀十分怀念自己小时候的日子:

“小时候我们家也有地,但我爸舍不得我妈风吹日晒干农活,都是他下班后抽空干。我们家除了我爸,谁也不干农活。我妈很少起床做早饭,都是我爸做好早饭,看我们吃了再去上班。我爸想让她多睡会儿。

“我妈嫁给他之后久久不开怀,爷爷奶奶不高兴找茬,都是我爸一力拦着、护着,像呵护小妹妹一样呵护着我妈。我妈直到二十四岁才怀孕,龙凤胎,一雪前耻。

“我爸手巧,会帮我妈设计衣服,我妈在电视上看到了喜欢的时髦衣服,商店里没得买,我爸就买好料子,自己设计,找裁缝去做。他最喜欢看我妈在镜子前喜滋滋地换新衣服,左顾右盼,他就宠爱地看着她。

“我们家很早就有了吹风机,我爸烧开水给我和我妈洗头,先给我妈认认真真地吹干,再给我吹干。

“我们家来了亲戚,我妈连一桌子像样的酒席都整不出来,都是我爸做,还得给我妈撑着面子,私底下小心翼翼地安抚她的情绪,在亲戚面前照顾她的感受,现在哪还有这样的男人?”

文秀告诉我,因为她爸的无限宠爱,让她妈一直活在初嫁人的花样年华,整个人仿佛从此停止了生长。她四体不勤,极度天真,就算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也依然保持着一份少女的娇憨自在。

那时候,周围的女人都夸文秀妈命好——她压根没吃过什么苦,就算结婚生子,也是从老父亲的手掌心轻轻过渡到丈夫的手掌心。她的一生被两个男人细心呵护着、妥帖安置着。

在2000年的冬天,文秀家的幸福日子因一场车祸戛然而止了。

出事那天,天还没亮,文秀爸就给一家人做好了早饭,出门之前,他还回头说了一句:“我先走了。”那时他已经开上了小汽车,在一个路口的拐角处,他的车被一辆大卡车撞得七零八碎的。

天塌了。

2

文秀爸走后,文秀妈悲痛欲绝,她天天坐在床上,红肿着眼,不吃不喝。在一番日夜伤心痛苦之后,她彻底病倒了,年迈的婆婆还有娘家的姐姐们只好轮番去照顾、安慰她。

当时,十七岁的文秀在一所中专学服装设计,还有一年就能毕业了。文华在读高中,高考也近在眼前。爸爸突然离世,妈妈又病倒了,姐弟俩自然无法安心读书。文华的成绩本来中不溜,这下更是一落千丈,他开始旷课、逃学,朝着小混混的方向发展。

文秀的二叔在南京一个国营工厂上班,他一直主张,再难,也要让两个孩子把书念完,毕竟肇事者的赔偿金还能让这个家撑一阵子,以后实在没钱了,再想办法。可文秀二叔回到老家后,发现大哥唯一的儿子竟然在抽烟、逃学、胡混,只得焦虑地拉着侄子跟嫂子谈,想要嫂子劝孩子好好学习。

文秀妈躺在床上,蓬乱着头发,蜡黄着脸,红肿着眼,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只说了一句话:“上不上学无所谓,考上大学也没钱供。”

见嫂子完全没谱,侄子无心恋学,文秀二叔只好一咬牙,把侄子文华带到南京的工厂去当小工学技术了。至于侄女文秀的出路在哪儿,二叔也不知道,他只叹气道:“我也一大家子人,只顾得上一个。”

文秀靠着从前的一点积蓄在学校里苦苦支撑了几个月,一直张不开口问躺在床上的妈妈拿生活费。后来,文秀家的变故还是被辅导员知道了,辅导员就热心地号召全班同学给文秀捐款。

文秀一下慌了——在青春期的她把自尊和面子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刚进学校时,她是男同学们纷纷表白的班花,如今要她被同学们救济,这种落差她根本接受不了。那段时间,文秀总感觉有人在她背后指指戳戳,投以质疑或是同情的目光,还没等到全班同学开始捐款,她自己就先利落地退了学,放弃了做服装设计师的梦想。回家以后,有人问起这件事,她就说自己不想读了,只想早点挣钱。

讲到这里,文秀几次咬牙含泪对我说道:“如果能回到十七岁,我说什么都不会退学的。同学捐款我就感恩地拿着,捐款花完我就问亲戚们借,打借条、算利息,都行!那时候的中专学历是有含金量的,我专业成绩好,如果读完了书,后来就不会走那么多的弯路了。”

退学后,文秀在服装店卖过衣服,在餐馆里端过盘子,在印刷厂里当过工人。从小被娇宠的她自尊心强,没眼力见,受不得半点委屈,在社会上混了半年多,没有一份工作能干满两个月。

体验了生活的种种磋磨后,文秀难免会对自己的妈产生怨气:“我一辈子最恨女人不梳头、不洗脸,哭得眼睛红肿,瘫在床上起不来。没主意、没打算,挺不起胸膛,总等着别人施舍,我不愿意做这样的女人。我妈但凡能像我婆婆那样,我跟我弟的人生肯定跟现在不一样。”

文秀的婆婆我见过,是个吃苦耐劳,全身心为了家庭、儿女付出的传统妇女。她矮壮的身子像上足马力的陀螺,每天转个不停,负责做一家人的三顿饭、给家里洗洗涮涮、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这免去了老马和文秀的后顾之忧,他们才能出去安心挣钱。老人在黄岛杨家镇乡下还有地,到了农忙时节,她就回家跟老伴一起收割庄稼。

这些事,文秀妈都做不到。

3

女孩身体发育停当、脑子还没有完全长合拢的年纪,文秀在外漂着,“家里没人管,外头去找爱,一心想着有人爱,想着挣大钱”。

然后她就遇到了苑小龙。

这个男孩清瘦高挑,也是因为家穷才退学出来打工的。他在一个仓库帮人搬运货物,会用不多的薪水带文秀去开荤打牙祭,也会在文秀租的破房子停水的时候大老远的给她打来水,让她洗头、洗衣服。

文秀以为,这就是爱情了:“那时候,我总能在他身上看到我爸的影子,觉得他是那种不爱说话、安安静静、会疼人的男人。而且他还爱看书,在仓库里干粗活也没有忘了学习,跟我爸一样不烟不酒、不说粗话,混社会的男人大多身上都有股烟臭味,他不一样。”

两个贫穷、干粗活、没有出路的年轻人相互依靠,终于等来了一个发财的机会——苑小龙的表哥介绍他们去东北参与一个“走在国际前沿的大项目”,说只要肯干,将来一定能赚大钱,可以去旅游,住别墅,坐游艇。

苑小龙想去试试,文秀也动了心,更重要的是,她相信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是爸爸去世后,她唯一尝试依赖的人。

去东北的那两年,文秀与我断了联系——她被骗入了传销组织。如今,她不愿意再提起那段日子,只羞愧地说那时她从舅家、姨家陆续拿了1万多块钱投入“项目”。直到现在,她也不大好意思跟以前的同学联系,因为那两年她没少傻呵呵地给他们打电话,邀请他们去东北赚大钱。

我问她是怎么发现骗局的?文秀苦笑:“还真没什么具体的——”就是有一天,她看见苑小龙梳着个油头,穿着一件好久不换的花衬衫,驼着个肩膀,把着个烟卷儿,抽上了。看着男友眼神乱飘、口沫横飞地跟新人介绍“大事业”,文秀突然觉得恶心,她想:“这样的人能做大事业,简直没有天理了。”

文秀一下子就对这个男人祛魅了,恋爱脑一旦心眼亮了,骗局自然藏不住。文秀想逃,但谈何容易,后来还是她妈托两个舅舅去东北把她接了回来。

“那一次她为我托了人,花了钱,操了不少的心,听我舅舅说,她吓得直哭,怕我在传销窝里被人毁了。她那么一个向来没主意的人,能做到那个程度,对我算是可以了。”说到这里,文秀脸上露出少有的对母亲的温柔眷恋。

回到老家后,文秀在城郊打工,周末才回家。一次刚进门,她就听见她妈在骂人:“你快走啊,你有事没事老往我家里来干么?我不管饭。”再往里走,她看见村里臭名昭著的老光棍正坐在自家炕沿儿上,言语轻薄,嬉皮笑脸。文秀火了,拿了菜刀就往老光棍身上扔去,对方叫喊着躲开了菜刀,仓惶逃走。

文秀问:“他经常来吗?”

她妈红着脸嗫嚅道:“不光是他,还有别人,你爸活着该多好,谁也不敢欺负我。”

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当天夜里,母女俩难得头并头地躺在一张床上,敞开了说心事。谈到对未来的打算,文秀的想法是娘俩一起到城里找点事干,挣点钱。她如今在县城租了房,邻居们都是关上门各过各的日子,更没有光棍流氓敢上门滋事。

文秀妈也愿意搬去城里过日子,但对于找工作,她心存恐惧:“我能干啥呢?”

文秀说,保洁、保姆、售货员、勤杂工,都可以干。她妈却依然犹豫,这么多年她没有出去上过班,在家也不用下地干活,只要当一个被宠爱的妻子就好了。

文秀无奈,只好换一个她妈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她说,在农村你不好再找对象,你没有能力下地干活,这一点让很多农村男人望而却步,倒不如去城里,没准能找到合适的。

终于,“嫁个可靠的城里人”这一点,让她妈动了心。

4

县城有位大姐好心劝文秀去学化妆造型,说她有美术基础,学成了好歹有个一技之长。那时文秀几乎身无分文,还欠着亲戚的外债,她很想早点还了这笔钱,存点钱再去学化妆造型。“这点我跟我爸特别像,总不想依靠别人,也不想欠别人的”。

文秀决定打两份工,白天去纺织厂捡纱,下班后在夜市摆小摊卖小首饰。纺织厂的工作比想象中苦,一不小心手指就会被烫出个大泡,一天下来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了。下了班,她又要扯着满脸笑容去摆摊。她审美好,进的东西卖得快,这让她看到了些许希望,“那时候才觉得,我终于顶天立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特别怕的事,而且干什么都不打怵”。

文秀的日子过得很紧很累,但她妈却不让她省心。搬来县城之后,她先是嫌弃女儿租的房子,“这个房子真不行,到处生锈,脏脏的,怎么收拾都不好看”,再者,她不太认路,也不习惯骑自行车,生活范围骤然缩小,又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情绪抑郁,老旧的家用电器,吹风机、电饭煲、燃气灶、插座、手机什么的,只要略微出点毛病,都能勾起她妈的一阵伤心,她总垂着头,含着泪,难过地看着文秀说“要是你爸在就好了”。文秀鼓励她妈出屋,去街心花园、小广场走走,她妈就说:“到公园、小广场里散步的都是成群结队的,我一个人去难堪得要命,你爸活着就好了。”

文秀很愧疚,她手笨,没有办法像爸爸一样能及时帮妈妈解决问题,她太忙,也做不到像爸爸那样总是耐心地安抚妈妈的情绪。然而等她稍稍冷静下来,又觉得妈妈是在用这些小事对自己进行情绪勒索,“一点子东西,坏了就坏了,干什么非要抹泪?非要提我爸?非要让我感觉愧疚呢?”

日久天长,文秀精疲力尽。那时,文秀每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其中有八小时都是在纺织厂里围着机器跑来跑去,所以她得吃饱饭,也不能穿高跟鞋。可她妈会埋怨她胖:“一个女孩子吃饭像是要跟谁玩命似的,吧唧吧唧,跟只猪似的,谁跟你这样?”又埋怨她不打扮:“整天一双臭烘烘的球鞋,连高跟鞋都不会穿,哪里像个女人?”

埋怨到最后,归结的原因就是:“谁让你不找个好男人?自己不把自己当女人,自己作践自己。你但凡有本事找个好男人,咱娘俩都有个依靠,这样在城里头租破烂房子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租房子就跟流浪汉差不多,人家让今天滚,都待不到明天。”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文秀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张口,她怕自己一张口,那些对妈妈的积怨会像刺刀一样喷出来。她想,妈妈还是嫁人的好,要是能找到一个对她耐心、温柔的老伴,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容易伤心了?

文秀给亲戚们打电话,大姨、大妗子、表嫂都纷纷赞同她这个想法,表示一定帮忙留心,到处问问。

有一阵子,文秀妈喜滋滋地说,她在菜市场认识了个王阿姨,是个热心人,说会帮忙给文秀找对象。文秀没往心里去,只觉得妈妈性格腼腆,能在县城交个朋友是好事。

一个周末,文秀难得休息,她在拼命补觉,却被妈妈强行拉起来换上新衣裳,还要化妆。文秀这才发现,家里茶几上铺了新买的蓝色麻纱桌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了水果和茶水。妈妈也已经穿上了她最好的连衣裙、高跟鞋,还化了妆,整个人神采奕奕:“你王大娘待会儿带个人过来,你看看行不行?”

文秀顿时一肚子气:什么都不知道就相亲,还有,为什么头一次见面就约在家里?

她妈继续说:“那人三十来岁,做生意的,有房有车有家底,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男人成熟点儿好。我去看过他们家的店铺,卖药卖医疗器械的,很气派。”

很快,男人上门了,人看着跟文秀妈的年纪差不多,满脸横肉,眉心有一颗大黑痣,气势压人。王大娘不住口地说这男人多有“实力”,又说文秀母女多不容易,好像这个男人就是她们娘俩的救星。

面对别人的恭维,男人显得十分受用。他坐在椅子上眼神飘忽,一会儿看向文秀妈,一会儿看向文秀,一会儿又环视着破败生锈、空荡荡的出租屋。他的言谈举止越来越轻佻,越来越自得,文秀黑着脸一言不发,恨不得立刻撵这两个人走。

之后,男人先告辞了,王大娘坐在沙发上,继续说着那个男人的好话,还让文秀母女现在就表个态。见文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王大娘不高兴了:“非亲非故的,我本来就懒得操你们的心。”又指着文秀妈说:“是不是你一个劲地求我,要我给你找对象,还要给她对象?你们娘俩都急吼吼地想找个人依靠,都到这份上了,怎么还这么拉不下面子呢?”

文秀火了,一伸手掀掉了茶几上的桌布,茶水洒了,水果滚了一地。王大娘骂骂咧咧地走了,文秀妈愣在那儿。文秀丢下一句话:“自己不把自己当人,别人也不会把你当人,我们娘俩在别人眼里是啥?”

说完,她气呼呼地去睡了。

等文秀再次醒来,已经是夜里十点,见妈妈不在房里,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起床去找,发现她妈正躲在黑咕隆咚的厨房里暗自垂泪。文秀忍住了自己的委屈,好言好语地劝说了她半天。

最后,文秀哭着给大姨打电话:“我真的弄不了我妈了。”

5

为了缓解娘俩的矛盾,大姨把文秀妈接到自己家小住。

这期间,娘家人还真给文秀妈找到了个条件不错的对象。男人姓许,丧偶,比文秀妈大十多岁,在体制内工作。他在城里头有房有车,人也斯文,有派头,两个孩子都已经成家生娃,没什么负担。据说两人一见面就相中了,大家都说般配。

再婚之前,大姨、大妗子轮番叮嘱文秀妈:“一定要好好过,要互相疼爱,要会来事儿。这么好的对象一定要珍惜,社会地位、体面、相貌,人家要什么有什么,过好了,下半辈子有靠。”

文秀妈点头如捣蒜,还跟妗子学了十几道家常菜,看得出,她对这个男人、这门婚事相当上心。

结婚那天,文华也从南京回来了。文秀妈穿着专门订做的赭红色旗袍,化着淡妆,在一双儿女的簇拥下笑容满面,扬眉吐气。

妈妈有了归宿,文秀也把欠亲戚们的钱还完了。她去了北京,准备用两年时间学习化妆造型。

头几个月,她偶尔给妈妈打电话,她妈总是说许伯伯对她如何好,买这个,买那个,去这儿玩,去哪儿玩,虽然她对新丈夫也有一些小小的埋怨,说他不大会体贴人什么的,但在文秀看来,那也是充满爱意的抱怨,自己终于可以放心了。

然而刚过半年多,文秀妈就打来电话,说自己想回家。她的声音哑哑的,像是哭过。文秀问她怎么了,她犹豫再三,说,这个婚姻让她感觉很累。

原来,每隔一个周末,老许的儿子女儿就会拖家带口来“看望”爸爸。文秀妈煮汤烧饭,做一大桌子菜,他们吃饱喝足,就拍拍屁股走人,留给她一堆脏碗碟。受累倒也罢了,关键是,他们每次来家里,都带着审视的眼光,有时会翻抽屉找东西,有时会关上书房门跟他们的父亲单独谈话,甚至会像使唤保姆似地吩咐文秀妈:“阿姨,我爸这几天上火,你饭做得别太油腻了,给他弄点素菜,多让他喝菊花决明子茶。”

文秀想劝妈妈不要太多心,却又不知如何劝起,只好打电话给大妗子。大妗子叹道:“其实你妈也挺不容易的。我和跟你舅去过老许家,中秋节,你妈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在厨房里忙活,人家一大家子在外头嘻嘻哈哈,她能做到这份、忍到这份,挺不容易的,可以说是进步了一大步。但是中老年二婚难,受委屈是肯定的,需要很高的情商,你妈就是个被你爸宠坏了的小姑娘,她不太能应付得了。也怪我跟你姨,我们当时只顾着看男方的条件,忘了考虑你妈的现实情况,老许的儿女有点过了,不过只要老许疼你妈就行,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去劝。”

大妗子果真去劝了,但文秀妈还是赌气去了大姨家。她住了十来天,又开始想念老许,茶饭不思的,后来终于等到老许来接,她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文秀的二姨叹道:“她心理还是个小姑娘呢,二婚过日子得用脑子,不能老赌气,这样怎么行呢?”

接下来的一年多,文秀妈因为闹情绪又离家出走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在外面待十天半个月,然后等着老许来接,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

最后一次,文秀妈回到了大妗子家,口口声声让哥嫂做主,说自己要离婚,不愿意再跟老许过下去了——这次,老许的女儿把五岁的孩子丢给她带了半个月,孩子调皮,天天在屋子里爬上爬下,她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就让老许把孩子送回去。这茬子事引发了老许儿女的强烈反感,他们干脆撺掇着父亲把房子和存款提前留给自家人,还要做财产公证。老许同意了。

文秀妈委屈地说:“我算什么,伺候人的老妈子吗?”

大家也觉得这次老许的儿女有点过分了,想等着看老许的态度,但老许却一直没有露面,是他的女儿打电话给文秀,转达了她爸爸的想法:两人不合适,要办离婚。

就这样,文秀妈的第二段婚姻结束了。

可文秀妈也不愿再回农村住了,她先在大姐家住了一段时间,又搬进了大哥家的闲置房。因为离婚的事,她消沉了很久,总在电话里对着文秀叹气:“找不到像你爸那样待我好的人了,你爸要是活着多好。”

6

2007年前后,文秀和文华的婚事都有了眉目。文华告诉姐姐,他和女友小吴是在工厂里认识的,小吴是南京本地人,家境不算富裕,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找对象的首要原则,就是要跟自己的妈不一样:“咱妈这样的,也就咱爸,我可伺候不起。”

文华带小吴回到老家,他妈见女孩一身运动装,脸上没有化妆,立即就对这个未来的儿媳不满意了。接待的时候,他妈脸上淡淡的,中午只炒了两个菜,做了一锅菠菜面汤。文华看了看餐桌,当即拉着小吴的手说:“我带你出去吃好的,我们这里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要吃好饭,诸安二县’。”说罢,两人手拉手,潇洒出门,一点也没给他妈面子。

晚上文秀才知道这档子事,她生怕准弟媳生气,先着急上火地给弟弟打电话,又给自己妈打电话,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怎么能这么接待未来的儿媳?”

她妈振振有词:“你是没看,小吴那模样,跟你弟弟一点都不般配!”

除了看不上准儿媳小吴,文秀妈也看不上准女婿老马——老马比文秀大四岁,个子比文秀矮了一大截,还不到三十岁,头顶就微秃了。虽说老马是青岛人,但他家也是农村的,父母种地。

“真是要啥啥没有。”文秀妈对老马很不满意,她私心希望女儿能找个经济能力强些的男人,可看见文秀虎着脸,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好再说了,只好找亲戚们对女儿旁敲侧击。亲戚们都说小伙子人很实诚,就是条件差了点,劝文秀“再看看”。

但文秀很快就把自己嫁了:“我几乎是一下子就同意(结婚)了。我俩经常一起干活,他扛着机器满海滩乱跑,我凌晨四点起来跟车化妆,都是能吃苦、本分的人,想法也都务实。他没有能力给我打下江山,这样正好,两个人互相鼓励,一门心思把日子往好里过。自从我爸死后,我最怕的就是跟我妈一样依赖别人,还是自己一手一脚努力出来的东西比较牢靠。”

时间证明,文秀的眼光是不错的。老马有技术、肯吃苦,两口子从早忙到晚,稳打稳扎,生活也逐渐像样儿了。

虽然文秀妈对儿女的婚事都不满意,但还是给他们姐弟俩每人拿了一万块钱。二姨对文秀说:“你妈这几年坐吃山空,这几乎就是她手头大部分的钱了,她被你爸宠惯了,做人不大成熟,没主意,但亲妈总归是亲妈,你们两个自己掂量掂量。”

文秀和文华流泪了。姐弟俩谁也没要那笔钱,文秀还把婆家给的一万块钱礼金也拿了出来,一起给她妈存了个定期,“好歹给咱妈存点家底儿”。

再后来,大妗子的远房亲戚又给文秀妈介绍了个对象。老头姓顾,足足比文秀妈大十七岁,当时都六十六了。他又矮又胖又黑,跟苗条白皙的文秀妈站在一起看起来十分不搭。但老顾脾气温和,对文秀妈很是体贴,会陪她去商场买衣服,一试就是几个钟头,其间不厌其烦、认认真真地帮她整理大衣的领子、腰带,评判每一件衣服的好坏,一点不嫌麻烦。文秀妈很是满意,觉得又找回了被呵护体贴的时光。

更重要的是,大妗子和大姨都打听过了,老顾两个女儿都嫁得很好,家境富裕,并且很支持爸爸再婚,只希望爸爸有个幸福的晚年,她们明确表示:“爸爸的那点家底是他自己的,老人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不惦记。”

婚礼没有操办,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文秀文华姐弟俩见了顾伯伯的两个女儿,觉得她们知书达理、很好相处,也就放下心来。

跟老顾结婚后那几年,文秀妈过得颇为幸福。他们俩一起外出散步,一起研究怎么做菜烧饭,还没到冬天,老顾就给文秀妈买了名牌羊毛衫、羊毛裤,说是穿着轻松又保暖。老顾爱生活,在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动辄剪几朵花插在床头,让文秀妈闻到花香。两人还去苏杭旅游,拍了很多照片,有一张两人头碰头坐在一起,笑容满面,看起来幸福极了。

然而,中老年人再婚第一考验情商,第二考验运气。两人再婚六年多的时候,老顾突发脑梗,人虽是抢救过来了,却留下了后遗症。他口齿不清,吞咽困难,一边身子麻木,勉强能走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呵护文秀妈了,反倒需要文秀妈的细心照顾。

一开始,文秀妈对老伴儿照顾得还尽心尽意,半年多以后,就渐渐有了怨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病人脾气不好,我天天照顾,脾气也不好啊。”

这些怨言通过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向文秀飞扑而来。文秀也挠头——按理说,哪怕是半路夫妻,也应该讲恩情,然而,长年累月的照顾病人又的确是一件熬人的事。

文秀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她妈:“你打算怎么办?”

她妈嗫嚅道:“我没打算不照顾他,我就是觉得累。”

文秀去探望过一次,看到顾伯伯一瘸一拐地去厕所,不自觉地小便失禁,尿液打湿了裤子,流了一路。地板刚刚擦过,文秀妈有些情绪失控,抱怨连连,顾伯伯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一脸的恐惧、羞愧和赧然。平心而论,文秀觉得顾伯伯很可怜,但她妈呢,操劳的不成样子,同样可怜。

顾伯伯的两个女儿都很孝顺,时常去看护父亲。一次,顾伯伯不小心把大便拉到马桶外面一些,文秀妈赶着收拾,忍不住骂了他几句,凑巧正赶着顾伯伯的女儿回来撞见了这一幕。两个女儿心疼父亲,就商量着把他接到身边照顾。她们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又雇了一个手脚麻利的阿姨,但没让文秀妈跟着去,只派人来跟文秀妈谈离婚,大体的意思是,她们的父亲不能照顾她了,离婚最好,还拿出三万块钱,说是谢谢文秀妈这些日子对父亲的照顾。

文秀妈把钱扔到来人身上,大声哭嚎:“我没说不照顾他啊,我没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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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婚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束了,这事几乎击溃了文秀妈的精神。她变得格外敏感、脆弱,需要时时有人在身边细心呵护。她说自己不想再找伴儿了,文秀的长辈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大伙儿年岁渐长,也没有力量再为她的婚事操心了——大妗子痛风得厉害,一度连楼都下不来;大姨的儿子生了个女孩后,又添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也有两个孩子要人照顾,大姨两下里跑,有还不完的儿女债。

文华在南京,顾不上亲妈。文秀和老马省吃俭用,赶在2016年房价飙升之前在青岛老胶南置了一套小三居,后面又生了两个孩子,每天忙得脚掌打头顶,每周还要驱车回老家镇上一趟,安排文秀妈的饮食起居。

这些倒也罢了,文秀最怕的就是妈妈的电话抽风一般扑面而来,一个接一个,挑剔、诉苦、抱怨命运的不公。

文秀对我说:“这几年,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每天都是一地鸡毛,从老娘到小孩,没一个省心的。”

文秀妈第二次离婚后,也没有返回乡下,还是借住在亲戚家在镇子上的闲置房里。疫情三年,亲戚的小生意顶不过去,想卖了镇上的老房,这下,文秀妈没地方住了,只好搬到青岛的女儿家,跟亲家母住一间房、挤一张床。

两个老人在一起时有摩擦,文秀妈前一阵子提出想回老家,文秀只好带着老马去收拾村里那个充满了她儿时一家四口温馨时光、但荒芜了许久的老房子。她找人翻修屋顶墙面,装了抽水马桶和暖气,然而,她妈回去才住了一个月,就又闹着要回青岛。

文秀坐在沙发上,对我反复抱怨:“我真的弄不了我妈了。”然后,她又自我安慰般地找补:“其实我妈是个挺好、挺简单的人,就是天真,不成熟,运气不大好。要是我爸还在,要是顾伯伯不中风,那就好了。”

我很想跟她说,干脆别管了,后来想想自己,何尝不是被家人折腾得一边诉苦、一边又想办法自我安慰呢?我们都是陷在泥泞深潭里的女儿。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我家客厅里的那面复古金边的镜子把文秀头上来不及掩饰的白发、脸上丝丝缕缕的皱纹照得无所遁形。她跑到镜子面前颓然地研究了半晌,然后说:“有时候我挺羡慕我妈的,一辈子蒙头当个让身边人不得不呵护的小姑娘,老得没有那么快。”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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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后,我给母亲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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