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雯雯
紫头发扯着自己，一直走到了佛寺的正门口。紫头发停下来说，我叫刘建，进去吧。
佛寺的正门，被一张木屏风挡得严实，要穿过去，才瞧得清院里样貌。
雯雯抬脚要踏，刘建拦着她说，别踩门槛。
“为什么？”
“门槛是佛菩萨的额头，不能用脚踩脏了，要右脚先跨，不然佛祖要降罪。”
雯雯有愿要求，生怕自己显得不虔诚，乖乖跨过门槛，往里走，刚绕过屏风，就被吓了一跳。
屏风之后，连接院落与大门的小走廊里，两边是三米高的四大天王，怒目而视，脚踩恶鬼，看着不像神，倒像是恶煞。
刘建直直带着她往里，走到佛菩萨的正殿，雯雯才看清楚，整座寺庙，都是依着佛祖的全身而建，足有五层高。一进殿，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带着檀香。
雯雯看见，佛祖全身金光闪闪，眉目细长，前面供奉着焚香炉，摆着三个蒲团。自己一米四，只比佛祖的一只脚高一点。
她跪倒在蒲团上，往前俯去，重重嗑下三个头，头砸在水泥地板上，和旁边小和尚敲木鱼的声音混在一起，咚咚咚响。
刘建问：“你求什么？”
“我想知道我爹是谁。”
刘建不说话了，看着她嗑完头，又去上了三根香。旁边的小和尚继续敲着木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刘建走到雯雯身前，问她：“你想不想过一次黑廊？”
“什么？”雯雯没听明白。
刘建指着佛祖身子一左一右，说你自己看。
雯雯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看到佛组身子两侧，有两个半米多高的小门洞，外头挂着一盏煤油灯，门口围着栏杆。
刘建说，县里的人都知道，佛组身子里有条贯穿佛像的洞廊，钻过了，就能免伤病，交好运。孩子小的时候，家长总是要抱着钻一钻的，嘴里还要念叨着，从西窜到东，伤病不近身。
雯雯说，我不知道，我妈从没带我来过。
刘建笑，我爹也没带我来过，他只带过别人。
雯雯问，谁？
刘建说，你先钻，钻完我告诉你。
雯雯像是被那门洞吸引了，走过去，站在门口。她抬头一瞧，看见佛的眼睛往下瞥着，透着怜悯似的，那目光像是钉在她身上，跟着她来到左侧。
雯雯弯腰往里瞅，看见洞廊里居然没有一盏灯，黑得让人心惊，刚想退后，刘建一双手把她推了进去，然后啪一声抵住了入口的门。
雯雯陷入黑暗当中，那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她怕得哭出声来，被往后抵住小门，又把双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怕空落落的黑吞噬自己。
她哭，她砸门，用手掌和额头一起砸着门，刘建像消失了一样，毫无回应。不知哭了多久，她决心往前走去。刚一迈左脚，那空旷的黑就淹没了她的左腿，她在混乱中甩动双臂挣扎，意外摸到了洞廊的墙壁。那摸着像一块坚硬的土墙，没有上过漆，还是粗粗糙糙的，雯雯却意外平静下来。
她想起了无数个夜晚，她裹着被子入睡，被子挡在她头上，她睁眼只能看到一片黑，手却牢牢抓着被角。
扶着墙壁，她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行。
她不敢往前跑，怕越跑越害怕，她骗自己要平静，每一步都踏实在了。
走出第一步，她想起第一次问老妈，爹去哪了，那时她才三岁，老妈说，我都不知道你从哪来的，怎么知道你爹。
走出第二步，她五岁了，老妈给她买了一身红红的新衣服，她即兴跳了一段舞，扯着嗓子高兴地大喊大叫，老妈看着她笑。她认出来那笑容中藏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东西。
走出第三步，她七岁了，母女俩搬了家，老妈有一次出任务，受伤了，半夜痛得呻吟，她爬过去，把嘴唇对着老妈的耳朵轻轻吹，学着姥姥哄表哥的语气，说，痛痛飞走了，华华不哭了。
四步，五步，六步，直到不知走了多少步。
她看到自己的身躯逐渐变长、变大，她的胸前长出了波浪，双腿变得修长，走得每一步更加踏实，可前方还是一片漆黑。她孤身一人，她始终孤身一人。
她小声对着自己说，痛痛飞走了，雯雯不哭了，雯雯不哭了。
走到最后，雯雯看到了老妈和郑叔叔一起躺在床上，跟她说，你走吧，我们要一起生活了。
再一抬头，她看到了光，一抬脚，就钻出了黑黑的洞廊。
刘建等在门口，见她出来，对她说，你妈就是在这里抓住的我爹。
雯雯已是泪流满面，她盯着那片隐在暗处的山，突然很想要去爬一次。她说，你陪我去一次佛寺后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