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府办一个副主任早就出去做了局长，二处处长当了副主任，工交副市长陆占山的秘书当了处长，这样，他的秘书就要再补一个进来。听说，新的秘书已经物色好，就要来上班了。
黄善默很羡慕市府办的这些秘书，就像是吃了四川某种饲料的肉猪，整天一个劲儿地往上长。今天处长，明天副主任，后天局长。他就很想到市府办去，也弄点肉长长，可是，自己是个打字员，人家怎么会想到你呢？再说，想当秘书的人又多，竞争又激烈，如果没有盛德福那一手，不轰点炸弹进去，怎么能成功？唉，算了算了，黄善默想，我这一辈子，看来是没希望了。
郑南图拿了份材料来打，发牢骚说:“烦死了，材料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不要说你打烦，我写都够烦了。真没意思！”
黄善默知道郑南图也不得志，就试探道:“郑秘书，你干嘛不换个单位呢？到市府办当秘书不是挺好的么？”
郑南图道:“哼，那种地方，轮得到我么？这次是要个人，不过，人家早就看准这个地方，听说，人都已经来了。”
黄善默问:“这个人怎么进得来？他是不是有什么路子？”
郑南图道:“有没有路子我不清楚，听说是下面局里调上来的，是西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文章写得还可以。”
黄善默一听，西州大学中文系，心里一惊，这个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綮云市的年轻人，数量并不多，他就戏言道:“不会是姓邓的吧？”
郑南图眼睛一瞪，道:“呃，你怎么知道，是姓邓，叫邓四边什么的。”
黄善默又呆住了，差点没叹出声来，道:“原来是邓思变，这个人呀，是跟我同一批毕业的，当初一起在下涯埠养鱼场呆了一年，太熟悉啦！”
郑南图道:“噢，是这样。这个人怎么样？水平怎么样？”
黄善默道:“究竟有多少水平，我也不清楚，个子矮矮的，看上去很不起眼。不过，也许他最近这段时间，水平提高很快吧？”
郑南图摸了摸电脑显示器，说:“我听说，在下涯埠那批大中专学生中，你是最出挑的一个呀。你是大学里的高才生，系团委书记，表现挺好的，所以我们石部长才把你选到这儿来。”黄善默叹了口气，说:“别提啦，在我们那批学生里，我是最没有出息的一个了！你看，我整天躲在打字室里，没完没了地打呀打，真是比车间里的工人还不如！”
郑南图拍了拍黄善默的肩膀，安慰道:“小黄，也不要太悲伤，我们还不都是一样。在这种地方呆下去，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否则，说不定哪天早上，我们就都发疯了！”
黄善默双手按着键盘，不停地打呀打，渐渐地，他就觉得自己也成了一部电脑，一部机器。作为单位里的一部电脑，一部机器，一天天在不停地运转，这也罢了，可他又要有思想，又要有感情，真是痛苦。黄善默多么希望自己干脆就做一部机器，从此再也没有思想，再也没有感情啊！
晚上，黄善默因为材料多，仍在打字室里加班。只要单位里人少，他通常是把打字室的门半掩着的，晚上没有人管，当然就关着了。他怕来来去去的人太多，怕这些人进来看他，看一个大男人在打字，一个大学生在打字，这是一项多么没有出息的工作，这是一个多么没有出息的人！
有人敲门。开起来一看，一个矮小的鬼精头，张着一张大嘴，笑得都认不出了。等他嘴巴合拢了，黄善默才大叫一声:“邓思变！”
邓思变就钻进了打字室，坐下来聊。黄善默惊问道:“你这家伙，真有两下，听说调到市府办来了？”
邓思变说:“嗯，你的消息真灵通呀。”
黄善默问:“给陆占山当秘书？这下可风光啦！”
邓思变又笑眯了双眼，说:“有什么风光，还不是和原来一样，搞搞文字工作嘛！只不过换了个单位罢了。”
黄善默骂道:“别这么虚伪了，啊！刚刚上回我们还在一起准备做生意，卖明信片的，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就钻到下面这块风水宝地来啦？说说看，你有什么经验？”
邓思变道:“经验是没有的，想法是有一些的。我们是老朋友，我也不瞒你说。很早就听人说过，在这个世上，有本事的人可以干各种各样的工作，要是你什么本事没有，不妨去做官试试。你知道，我这个人呢，不像你这么能干，完全是个没有用的人。以前在学校里，我想考研究生，可惜没考上，毕业以后，我年年都考，还是不行，后来，我钻研经商之道，想弄点生意做做，做了几次生意，也都没成，就包括上次推销明信片，根本就打不开销路。我仔细想过了，搞学问不行，做生意不行，没办法，只好想办法做个官试试看。于是，我就把当年考研究生和学做生意的精力，全部投入到了这个上面，终于就调到市府办当秘书了。你一定清楚，当市长秘书是一条捷径。”
黄善默道:“我真佩服你，可是不知为什么，虽然我也在努力，也想了很多，可老是觉得自己被捆在一个包袱里，左冲右突的，就是打不开一条通道，找不到一线光明。”
邓思变道:“黄善默，你比我们这些人都聪明，我觉得，只是你还缺乏社会经验罢了。只要你把社会上的这一套研究通了，研究明白了，我相信你比谁都有前途。”
黄善默叹道:“你快别这么说了，我就差点没上吊自杀。在这种地方，这么没完没了地干下去，还会有什么希望，什么前途呀！”
邓思变道:“树挪死，人挪活。黄善默，我建议你还是动一动为好。你在这里再待下去，恐怕确实不行，关键是石克伍对你有了成见，而石克伍这个人，平常是挺好的，可一旦对一个人有了成见，那很难改变。你在这里干死了，也没用。你应该好好动脑子，想办法换个单位。”
黄善默沉思了会儿，说:“你这一说，我倒有点明白了，是得换个单位。不过，邓思变，说实在的，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好在你是我的朋友，你们将来有了出息，大概不会忘记我吧。我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盛德福，在市委办当秘书，做了洪一之手下的红人；一个是你，在市府办当秘书，以后就是陆占山的得力助手。不管你们哪一个，以后当了局长、市长，都要拉我一把，我巴望着你们早点上去，早一天把我救出苦海，别让我在这里再吃这种苦头了！”
邓思变道:“善默，你放心，我邓思变没出息就算了，只要我有了出息，我一定会帮你。现在我们都还年轻，忍一忍吧。”
黄善默一个晚上没睡，他想到了童微明，也许，童微明可以帮他。
童微明是市财税局局长伍一发的外甥，又是黄善默的好友。黄善默希望童微明能够从中撮合，把他介绍到他舅舅手下去。财税局是市里最吃香的几个部门之一，到了这个单位，又有朋友的舅舅做靠山，一定不会埋没了他的。
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童微明了，黄善默给他拨了电话，约好晚上见个面。童微明说晚上刚好有空，叫黄善默下了班就来，到他这里来吃晚饭。黄善默到了童微明所在的綮城区政府门口，童微明已在那里晃荡了，嘴里叼了根香烟，穿着很有些潇洒。
童微明笑了笑，大大方方地上前握住黄善默的手，说:“走，到那边去吃。”
黄善默跟了童微明，来到市政府附近的红云酒家。
没想到，童微明竟开始阔起来了，坐进小包厢后，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甩在桌子上，然后抖出一支给黄善默，帮他点着。
老板娘拿来菜谱，童微明很熟练地报了五个菜，一个汤，要了三瓶啤酒。很快，两人就开始吃了起来。
黄善默问:“童微明，你常来这儿吃饭？”
童微明道:“唉呀呀，食堂里伙食差嘛，有时就到这里打个牙祭。”
黄善默问:“现在是不是升官了？”
童微明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黄善默。黄善默一看，上面的职务是：綮城区农业办公室主任。
黄善默惊道:“难怪啊，你这家伙，我说现在怎么就有这个派头，原来真是升官了。唉呀呀，你们这些家伙，真是有本事，童微明，现在邓思变已经做了陆占山的秘书，你呢，又做了农办主任，你们以后可别把小弟给忘了啊？”
童微明喝了口啤酒，笑道:“邓思变这小子，现在是红起来了，不过他倒没忘记我，我们在这个地方，已经吃过两次了。”
黄善默道:“有出息的人呢，就喜欢找有出息的玩，以后呢，可以官官相护。对没有出息的人呢，就不放在眼里，是吧？”
童微明道:“这是什么话？我们之间，谁跟谁啊？”
黄善默道:“童微明啊，我今天来找你呢，是要你帮忙的。”
黄善默就把自己在部里的处境和想调出去的愿望谈了。童微明说:“要说单位呢，你们部里也挺好，干得好，也有出息。可惜你以前那件事，跟斗不小，后遗症太大了。换一个单位，对你更有利一些。不过，现在外面也没有什么好单位呀，好的单位又难进。”
黄善默道:“我别的单位不想去，就想去你舅舅那里。这个忙，应该帮一下吧？”
童微明道:“财税局？财税局现在搞文字的人倒是蛮需要的，不过，这个单位专业性较强，不是专业出身的人，在那里很难发展的呀。”
黄善默道:“我不要搞什么专业，搞搞文字就可以了。”
童微明道:“既然这样，我可以帮你说说看。不过，你可要记住以前的教训，搞文字，要慎之又慎，可不要随便写文章揭老底哟？”
黄善默苦笑道:“那哪能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这种文章，我是再也不会写了。以后啊，我专门写正面文章，专门歌颂你舅舅，反面的东西，保证一句也不写，怎么样？”
晚上，童微明就把黄善默带到舅舅家去。童微明向舅舅介绍说:“这是我朋友，黄善默。”
伍一发局长热情地握住黄善默的手说:“黄善默？知道，知道，我外甥提起过你，不错啊，小伙子，是应该来玩玩嘛！”
伍一发叫夫人拿出水果招待，问石克伍对他怎么样。
黄善默说石部长对他很一般，原先是叫他搞收发的，现在叫他打字。
伍一发惊道:“打字？把一个大学生放在单位里打字！这石克伍，真不会用人！我就知道，在他手下干，不会有出息，是人才他不会用，不是人才他倒用了不少。唉，当然，我也不好乱讲他喽！”
童微明道:“舅舅，黄善默想换个单位，你看看，你们局里是不是要人。他的文字能力不错，你上次不是说还缺一个秘书么？”
伍一发道:“对，对，我这里是还缺一个秘书。现在单位里文字好的人难找啊。既然微明介绍，我相信不会错，你尽管来就是，我不会像石克伍那样亏待你的。不过，到这里来以后呢，也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搞文字是很辛苦的，文字上要求又高，马虎不得，要干好也不容易。当然，只要你好好干，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啊！”
伍局长热情地叫他俩吃水果，还给递烟抽。他高兴地看了看童微明，对黄善默说:“我这个外甥啊，还可以，啊，现在已经做了农办主任，他当时想到市委办，市委办主任余坦，我们是老朋友嘛，要去那里干，还不是一句话。但我劝他，还是到基层去好，在基层干，更能锻炼人，进步更快。你看，现在不是进步了么？”
伍局长对外甥说:“区里面已推荐你当委员了，农业工作很重要，綮城区又是核心区，农办主任担子也挺重。等上面批下来，你就是区委委员兼农办主任了。我跟曹金郎书记提起过你，他说了，区委委员嘛，没问题的。总之呢，你们年轻人呢，要好好干，不要太心急，太心高，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来。你们有文化，都是大学生，今后的世界属于你们，你们一定会比我们强的。”
伍局长又对黄善默说:“你的事，我会跟石克伍谈的。关键是他要肯放人，肯放人就没问题。我是欢迎你的，啊。他这个人，平时难说话，不过，我会努力的。你是童微明的朋友嘛，我不帮你，他会怪我的。”
第二天，市里开一个重点工程论证会。在会议室门口，伍一发握住了石克伍的手，说:“石部长，我正要找你呢，有件事情想请示一下。”
石克伍一向不把伍一发当好人，因为他一直眼红他这个部长位置，不过，见了面还是客客气气的。他就笑着问:“有什么事啊？”
伍一发就把自己局里文字工作情况说了，提出想把他们部里的黄善默调来搞文字，请他照顾一下，看看行不行。
伍一发知道他和石克伍关系不佳，但他相信，他提的这个要求，石克伍不一定会拒绝，因为这是一个互相搞好关系的好机会。通常，在两个不和睦的领导之间，有这种需要互相照顾的小事，反而比关系好的领导更容易解决。
不料，石克伍不吃这一套。特别是这个黄善默，当初写了那篇文章，就成了他们这帮人向他进攻的武器，他的印象太深了，怎么忘也忘不了。再说，黄善默现正压在这里，要是跳到伍一发那边去，不是更增加了那边的力量？到那边以后，他们必然会重用黄善默，因为黄善默毕竟是大学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也会不断成熟起来，到时候，他就会成为曹金郎、伍一发手下的得力干将，共同向他石克伍猖狂反扑，那就等于放出一只虎崽子，等他长大了来吃他，这绝对不行。
石克伍笑道:“伍局长，你还真有眼光啊，小黄可是我们单位的人才啊，你这不是来挖我墙脚么？”
伍一发笑道:“人才？嗯，石部长，你不是把他放在那里打字么？既然叫他打字，还不如让他帮我们搞搞文字。至于打字员，我帮你们找一个，保证你满意。”
石克伍道:“打字？我怎么会让他打字？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打字员身体不好，让他暂时代一下，是暂时的嘛！像这样的人才，我怎么舍得让他出去呢？我们只是暂时压一压他，以后是要派用场的。伍局长，你要是喜欢他，想用他呢，你尽管放心，像这样的人，我一定会好好栽培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