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烟的前半生顺风顺水,最大的挫折便是修仙前被邪祟入体,但也因此拜入仙门踏上道途,后来越攀越高,从凡间小皇子变身修仙界少年天才,未经过大风大浪的他,曾以为天下会永远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不知凡间疾苦,其实也不能怪他,自小很少出宫,看的都是皇城盛景,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去华阳山拜师,他一路虚弱着昏睡过去,也不知外界情形,后来更是闭关的时间多于历练,外出靠御剑,去的又都是荒郊野外与妖魔打交道,于是这么多年下来,竟然对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知之甚少。
回皇城的路御剑而行并不算远,但叶淮烟心中又惊又惧,竟生出些犹豫,他不敢想象此时的皇城是什么样子,便干脆拨开云雾,往下界看了几眼。
有些城池还好,有一些却惨不忍睹,到处是断壁残垣,百姓坐地哭喊,守城军四处巡逻,城墙外高举大旗,上面是明晃晃的“明”字。
他没有错过刚刚那聊天语句中提到的人,明严,镇远大将军,明夕拾的父亲。
是他造反,那明夕拾呢,也成了小反贼吗,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家人,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眼下的情景比想象中还慑人,叶淮烟收起心思,再也不分心,直奔皇城。
越临近皇城,心中越不安,右眼皮不停地跳动,叶淮烟摸了摸眼睛,感觉手和眼一起在颤动。
视线越来越清晰,他压下身,剑尖倾斜向下,已经到达皇城外了。
可此时的皇城和记忆中太不一样了,往日的繁华喧嚣不见,只余空无一人的街道,城墙下两方军队对峙,皇城军早已败北,可没有圣名,他们不敢退下,只能苟延残喘着。
“那、那是什么,有人来了,是、是不是八皇子?”下面的军队有人看见了叶淮烟御剑身影,大军前方的明严抬头看,正好对上了少年的眼神。
叶淮烟毫不留恋,只一路往皇宫方向冲,他的心抖得厉害,身体也有些不稳,因为从他的视角,可以清晰地看到,皇宫的方向此刻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是谁在防火,父皇和母后救出来了没有?
“箭来!”
他听到声音向下一看,却见打头的将军拉满弓弦,箭尖直指自己,那是谁,是明严将军吗?
“嗖——”一支穿云箭转眼已至跟前,叶淮烟翻身避开,从剑上跌落,他念诀稳住身形,回头看了眼朝自己射箭的人,此时下面一个单枪匹马的士兵疾行而来,跪在明严马前说:“将军,叶云山协同皇宫内眷自焚了,火是从殿内开始烧的,无一活口。”
叶淮烟身形猛地一顿,耳边不断回荡着那人“无一活口”的话语,他灵力不稳,从空中摔下来,明严迅速朝后打了手势,几十名将士上前,将叶淮烟压制于刀尖之下。
看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兵器,叶淮烟右手一挥,人顿时消失在众人面前,瞬移至另一处,头也不回地往皇宫方向跑去。
“追!”明严下令道。
此时,从另一方向赶来的明夕拾总算回到皇城,眼见一抹青色奔皇宫而去,他如遭电击,只觉大事不妙,连忙上前要追,却被人拦住去路。
“父亲!”他看向下令拦他的人。
明严目不斜视,道:“拦住他,其他人随我来!”
明夕拾被团团围住,很明显,明严十分清楚他的用意,也用行动表示,不会给叶家留一个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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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间遭逢巨变,叶淮烟只觉心口万分疼痛,从得知国难消息到看到皇宫火势,他情绪变化迅猛,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刚刚见到将士们拿刀指着自己时,涌动的战意都要克制不住了,全凭最后的理智在支撑。
但这份理智在见到皇宫中抬出的一具具焦尸后荡然无存。
他不明白,为什么早上醒来时还是一派明媚的春光,到了这会儿就成了满目的血色,那些如同焦炭一般的尸体,真的是他的父母亲人吗?
为什么?
他们不是好好地待在皇宫里吗?
他们不是最尊贵的身份吗?
为什么有人要逼死他们?
身后有杀意袭来,破空之声不断响起,叶淮烟动也不动,任凭利箭刺入自己的身上,穿胸而出,血滴了一地。
这是什么?
为什么要杀他?
他做错什么了吗?
“叶淮烟,你快走!回你的师门,不要管这些事了!”
有人打马前来,高声呼喊,是对他说的话吗?
叶淮烟抽出身上的箭,回头看向后面追击的士兵,那些人见他中了箭还行动自如,有些畏惧,变本加厉地拉开弓箭射来,叶淮烟一甩手,箭尖便改变方向,朝出箭的人会刺,痛呼声四起,那些对他下杀手的人,反中了自己的箭,倒了一片。
“举盾,继续!”明严接着下令,叶氏不忘,大齐便仍能苟延残喘,既然叶淮烟会来了,那便斩草除根,明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对于挡他大业者,毫不容情!
“不行,不能杀他,他是修仙之人,根本不会当你的路,父亲,你不可以杀他,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叶淮烟抬眼看向说话的人,那人被一群人拦着,双眼悲切地看着自己,可他认不出这是谁,他都九年没有回来了,哪有什么朋友呢?
身后的火焰被人扑灭,可那些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叶淮烟抹了把脸,终究是没忍住,又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眼,勾起心头万般苦痛,也勾起了一点不甘、后悔、恨意。
他们是被人逼死的!
是这群将士,灭了大齐的国,逼死了父母,让他从此孤身一人,无家可归!
叶淮烟擦干眼泪,回头怒目而视,那群围攻他的士兵泛起一层冷意,利箭如雨点般落下,可一支都没有再中过!
叶淮烟的身前仿佛多了一层保护,箭尖刺到面前也被凭空拦住断裂,他旋身飞起,站在宫殿最高处,双手凌空一划,指尖翻动,响起阵阵琴音!
流音一出,力退千军!
在他琴音之下,凡人根本难以抵抗,最前排的将士即刻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来人,击鼓、鸣锣!”明严捂住耳朵,大声下令,身边的将士不敢停歇,迅速取出随军的锣鼓敲响,抵抗琴声!
“叶淮烟,停手,你会杀了这些人的,千万不要铸成大错!”
是谁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真烦!
“叶淮烟!”
“铮——”一支利箭斜插入房檐,停在叶淮烟手边,余力导致它不断颤动,这支箭与别的箭有些不同,竟然冲破了他的防御结界。
结界自动抵挡了对他有杀意的袭击,射箭之人并不想杀他,所以结界没有拦,叶淮烟被箭打断,停止抚琴,心头的恨意不知为何冲淡了些许。
他坐在宫殿顶上,下面的人有的扛不住琴音横尸当场,血光四溅,有的在地上打滚,痛苦不堪,敲鼓的人也卸了力道,躺在地上喘气,那将军落在马下,一身盔甲挡不住腾腾杀意,唯有角落不知名的少年,持着弓,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嘴角有血迹,可还张着嘴说些什么。
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他突然慌了,猛地站起身,收起流音,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竟然对普通人出手了!
他乃是修仙之人,以守护苍生为己任,可今天却用上古神器杀了凡人,岂不是罪无可恕!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淮烟泄气地想到,他的家人都死光了,大齐也灭了,他想守护的人都没了,自己还修什么仙呢?
“哈哈……”他突然笑了出来。
下面的人回过神来,没了琴声攻击,便要趁这机会杀了叶淮烟。
“昏君之子,活在世上也是多余,他的一切都是剥削百姓而来,杀了他,决不能给叶氏留一线生机!”
“杀了他!杀了他!”
“杀昏君!诛邪佞!”
叶淮烟迷茫了,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原来在大家心里,自己不是降妖除魔的大英雄,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坏人!
“父皇、母后,你们怎么走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突然间,过往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缥缈起来,华阳山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修炼,斩妖时的意气风发,仙门大比时的万众瞩目,还有年少时的天真愉快,都变得恍如隔世。
唯有眼前的鲜血、尸体、战争、杀戮,格外真实。
“我可能真的很没出息吧……从小就不如明夕拾,长大后也做不了真正的修仙人士,还杀了凡人,还有什么脸面回华阳山?身为叶氏子孙,无法庇佑故国,连亲人都拯救不了,又有何面目面对世人?”
等等,明夕拾?
叶淮烟看向那个少年,从他脸上依稀看出了些熟悉感,原来是他啊,大外甥!
能见他一面,也算得偿所愿了,叶淮烟突然一本满足起来,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开阔。
他抬头望天,运转起自己的灵力来,强大的力量卷起无形的狂风,连下面的普通人都感到不同寻常的氛围。
“他在使什么妖法?”众人窃窃私语。
却见叶淮烟周遭灵力越来越浓厚,他似乎要将所有的灵力都释放出来一般,伸展手臂,面露微笑。
“天道为证,弟子叶淮烟,不孝父母、不尊师命、不护众生,功劳微末、过错甚之,自愿散去毕生修为,还现世安宁,弥补所犯过错。”
众人皆惊,不解他为何突然自废修为。
却见星星点点的光芒落入众人的伤口上,流音造成的伤害顷刻间自愈,倒在地上的人也悠悠转醒,除了地上烧得面目全非的叶氏众人无法活过来,其他人皆恢复如初。
明夕拾感觉自己刚刚受的内伤好转了,心却越来越凉,他似有所感,冲着叶淮烟的方向摇摇头,喃喃道:“不要、不要啊……”
散去一身修为,叶淮烟似乎听到了碎裂声,浑身上下如同骨头断裂一般疼痛,先前中箭的伤口直插心脏,没了修为,他便药石罔医。
最后,眼前越来越黑,他仿佛看到了父皇母后在前面等着自己,便卸了所有力道,任凭自己如断线风筝一般,从最高的宫殿顶上坠下。
此时的叶淮烟,连凡人都不如,重伤难愈,心如死灰,坠下高楼,毫无生机。
他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殉国之路。
“叶淮烟!”明夕拾高声喊着,冲到前面试图接住他飘落的身子。
就是这一天,叶淮烟以身殉国。
也是这一天,神域大陆见证了一场举世皆惊的半仙之体觉醒奇观。
向死而生。
叶淮烟觉得自己该落地了,可无论怎么等,都等不来最后夺命的重击,于是只好睁开眼,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睁眼看到的,却是昏暗的天空,怎么回事,大白天,天为什么黑了?
所有人都在震惊中,叶淮烟的身体悬于空中,被一圈透明的结界包围,白昼顷刻间变得比黑夜更昏暗,如此异象必有大事发生!
忽然,轰隆一声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整个大陆都透露着悲意。
不多时,乌云散去,天光重现,叶淮烟仿佛见到了漫天异彩,在眼前盛开。
浑身上下疼痛不再,如新生一般通透舒畅,他自己看不到,可其他人却看得一清二楚,叶淮烟的身上透着七彩圣光,将他笼罩其中。
如此异象自然引来修仙界注意,各大门派纷纷利用法宝寻找异象源头,见到了叶淮烟半仙之体觉醒的机缘。
许久之后,异象散去,叶淮烟如脱力一般落在地面,昏迷之前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很想冲他笑一笑,像小时候那般打个招呼,却难以抵抗迟来的疲惫,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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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觉醒了半仙之体,叶淮烟却自觉罪无可恕,不敢回山,所以当他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被发配荒境之泽时,并没有提出异议,反而松了一口气。
半仙之体不可随意自毁,他不能殉国了,那去荒境之泽赎罪也挺好的,只是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和明夕拾好好地说说话。
这样,也好,此后形同陌路,总比当仇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