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办公室。
窗外,雨幕将世界冲刷成模糊的灰色。
雨点敲打玻璃,密集,冰冷。
房间内光线昏暗,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将对峙的两人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
“你认为,炸药能让我们同归于尽?”
成才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在讨论一个足以将整栋大楼夷为平地的计划。
他的视线落在黑田研二脸上。
这个被誉为帝国“剃刀”的男人,脸上正燃烧着赌徒最后的癫狂。
黑田研二的手攥紧一个黑色金属盒,那是起爆器。
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成才!我承认输了,但你休想活捉我!这栋楼里,有足够五十公斤的烈性炸药,只要我按下按钮,我们,还有你的胜利,都会化为灰烬!”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玉石俱焚的快意。
成才的目光并未在那个起爆器上停留。
他看着这个被逼入绝境的对手,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审视。
“黑田,你高看炸药了,也小看我了。”
成才抬起手,没有指向黑田,而是指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
那里的金属格栅蒙着一层薄灰。
“在你走进这间办公室之前,我的队员已经检查过这座大楼的每一寸,每一条线路,当然,也包括通风系统。”
“你埋设的炸药,它们的起爆线路,在五分钟前,被切断了。”
成才的视线终于落回黑田研二,落在他那只攥紧起爆器的手上。
“所以,你手里的东西,现在只是一个废铁盒子。”
黑田研二脸上的癫狂笑容,瞬间凝固。
那笑容僵在嘴角,脆弱而不真实。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盯着手中的起爆器,想要用目光赋予它毁灭的力量。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猛地按下了按钮。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械弹动声。
仅此而已。
没有爆炸,没有火焰,没有冲击波。
办公室里极度安静。
窗外的雨声和远处零星的枪响,反而让这份安静更具压迫感。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黑田研二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一声轻响抽干。
他最后的底牌,最后的尊严,为自己准备的盛大退场,成了一个冰冷无声的笑话。
“没什么不可能。”
成才向他走去。
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
每一下,都敲击在黑田研二即将崩溃的意志上。
“我跟你说过,情报决定一切。”
“在你研究我的时候,我的情报部门,也在剖析你。”
“你自认布下天罗地网,却不知道,你的每个动作,每道命令,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在我的注视之下。”
成才走到他面前,身高优势让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失去所有武器的对手。
他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快意。
“你以为筱冢义男真的信任你?把你从参谋本部调来,给你特高课最高权限,你以为这是器重?”
“错了。”
成才的语气陡然转冷。
“你只是他找来的一条用来背锅的狗!”
“平安县城之战,他麾下的师团几乎被我斩尽杀绝,这个责任太大,他承担不起,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而你,黑田君,一个在陆军中毫无根基、仅靠所谓‘才华’上位的‘剃刀’,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几句话,直刺黑田研二内心最深处。
刺向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关于身份认同的隐秘恐惧。
“你胡说!”
黑田研二色厉内荏地吼道,但这声嘶吼虚弱无力,是一头受伤野兽的悲鸣。
“我胡说?”
成才笑了,笑容里全是嘲弄。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调动第一独立混成旅团,执行如此重大的行动,筱冢义男问都未问就批准了?他真的愚蠢到看不出其中的风险吗?”
“不,他看出来了。他比谁都清楚,但他故意不阻止。”
“因为他需要你犯错,犯一个足够大的、大到让他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你身上的错!”
成才压低声音,凑近他。
“你赢了,功劳是他的,是他指挥有方。你输了,责任是你的,是你擅作主张,导致太原防务空虚。”
“黑田,你被调来太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颗注定被牺牲的弃子。”
黑田的呼吸变得粗重。
成才的每一句话,都打开了他记忆中一个个被刻意忽略的盒子。
他想起筱冢义男那看似信任,实则永远保持距离的眼神。
他想起参谋部会议上,那些出身名门的老牌将官,在看向他时,眼神里那份掩饰不住的排挤和鄙夷。
他一直以为,只要能立下不世之功,只要能抓住成才,就能打破这一切,用实力证明自己的价值。
现在他才明白。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跳梁小丑在权贵面前上演的一出独角戏。
他们不在乎他是否成功。
他们在等待他失败。
“还不止这些。”
成才的声音更低,带着致命的诱惑。
“你的家族,在陆军中一直受到排挤,对吗?你的父亲,一个同样才华横溢的军官,为什么到死都只是一个大佐,最终郁郁而终。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成才的嘴唇几乎要贴到他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一份关于日本陆军内部派系斗争的绝密情报。
“因为你们的出身。因为你们不是长州藩和萨摩藩的人!在这个论资排辈、讲究门阀的帝国军队里,你们这种没有根基的‘天才’,就是最大的异类!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那些庸才最大的威胁!”
“他们不是在等你立功,他们是在等你失败!”
黑田研二的大脑轰然作响。
某种坚固的东西,被这最后几句话彻底引爆,炸成粉碎。
他引以为傲的智慧。
他坚信的帝国。
他奋斗终生的事业。
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荒诞的笑话。
他猛地后退两步,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撞在身后的沙盘上。
代表帝国军队的模型与旗帜,被他撞得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他的信念,也一同崩塌。
他身体摇晃,扶着沙盘的边缘才勉强站稳。
他抬起头,看着成才。
他眼神里燃烧的癫狂熄灭了。
只剩下绝望,愤怒,还有他自己都未曾察出的解脱。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成才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是选择在这里,为了一个早已抛弃你的帝国,毫无价值地死去?还是……”
成才没有把话说完。
他不需要说完。
他知道,黑田已经懂了。
漫长的沉默。
雨声更大了。
“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黑田的声音沙哑干涩,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当然有。”
成才的脸上,终于露出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那笑容不带温度,只宣告计划的完美闭环。
“为我做一件事。做完之后,你可以活下去,带着你的家人,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继续为你的帝国效忠,在这里,现在。”
成才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份空白的电报纸,和一支钢笔。
他走回来,将它们递到黑田面前。
“用筱冢义男的最高级别加密频段,给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给冈村宁次大将,发一封求援电报。”
黑田研二的目光钉在那张白纸上。
那张纸,此刻比钢铁还要沉重。
他颤抖着手,缓缓接了过来。
落笔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那个骄傲的、纯粹的帝国“剃刀”。
他将成为一个,叛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