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亲出门后,陈子奇就再也没有睡着过,他躺在被窝里,望着纸糊的窗户纸间透过的星点月光。他的脑海里一直在盘算着,如何使用父亲留下的这仅有的五角钱。当然他并不是盘算着如何将这五角钱尽数花完,而是如何能最大化的省出来,去批发铅笔。
冬季里昼短夜长,虽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但是鸡已经打第二声鸣了,夏天的鸡,第一声打鸣是早晨四点左右。冬天的鸡,第一声打鸣就到五点了,第二声打鸣已经快六点。陈子奇叫醒了陈子云,冬天穿的臃肿,陈子云一般会将双腿捂到被子里,先将外衣套到棉袄上,再一层一层的系纽扣。穿好上衣的陈子云不舍地将双腿从被窝里抽出来,线裤上套棉裤,棉裤上套一条硬邦邦的六五式军装面料的裤子,这才算完成了所有的穿衣步骤。陈子云和陈子奇的棉衣还是三年前的,里面装了厚实的棉花,两人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下来。因为冬天不容易干,不敢洗,陈子云和陈子奇的裤子上油污落油污,使得裤子刚穿上后僵硬作响,直到活动一会儿后才会缓解。
陈子奇将掉了红色锈的洗脸盆从桌子底下抽出来,放到板凳上,里面舀了半勺凉水,从保暖壶里掺了一点热水,陈子奇用手一试,水温合适时,三两下捞洗了手和脸。因为在陈家湾经常缺水,打不出井水,大家都靠挑水吃。川里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井水。可陈子奇弟兄俩习惯了省水。陈子奇洗完,陈子云接着在陈子奇洗过的水里洗。
陈子奇现在还住在一队临时搭建的副食厂。学校在四队的一座观音娘娘庙的北边,从副食厂到学校的路程也就十分钟。
陈子奇像平时一样来到了教室,天色还没有亮起来,陈子奇本以为他是来得最早的,可是他发现教室的门虚掩着,教室里有手电筒的微光。陈子奇边走边寻思:本以为自己是来得最早的,不知道谁这么勤快?来得比自己还早。
抱着好奇的心理,陈子奇推开了教室门,却发现一个矮胖的身影迅速地从后排的座位窜到了前排。陈子奇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才看清楚了那个身影,原来是黄强强。陈子奇更好奇了,在他的印象中,黄强强并不是一个对学习多么上心的学生,自他插到班里那一天起,黄强强因为迟到的事情已经被老师批评了不下三次。黄强强本来叫黄路生,顾名思义,就是在路上出生的。后来上学后,老师觉得路生这个名字不好,就帮他改了,那时候老师的话就像圣旨,老师在人们心中也是最有学问的,于是各位家长对老师的话言听计从,就这样,黄路生就成了黄强强,寓意他在各个方面都强。黄强强确实人如其名,他很喜欢逞强,也喜欢发起一些挑衅行为,其实他的挑衅有时候像是一种防卫,防止别人先欺负他。这也许跟他没有父亲有关。他是家里唯一的男的,母亲与姐姐们都对他寄予了厚望,他承担着保护一个家庭的重任。
黄强强的鬼祟行为,让陈子奇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他放慢了脚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处。他轻轻地放下了书包,没有急着坐下。他扫视着桌子和板凳的面部和腿部。他发现他的板凳腿被做了手脚。如果他一使劲坐下去的话,板凳腿和板凳面一分离,他一定会来个重重的侧翻。陈子奇用犀利的眼神扫了一眼坐在前排的黄强强,黄强强将一本书立起来放着,整个人懒洋洋地爬在桌子上,腿不停地在桌子下面晃动着,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黄强强背影中都投射着得意。
陈子奇屁股轻轻地担在板凳的一个角上,他拿出了语文书,大声地朗读着课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许久,黄强强似乎觉得预期的效果没有达到,表情颇有些失落地回头望向陈子奇的座位。陈子奇用余光看到了黄强强的目光,他仍然不动声色。
每天早上的出操是雷打不动的,除了雨雪天气。陈子奇因为个子高,无论是座位,还是出操的队位,他都是稳占最后一排。七点半出操的时间到了,体育委员的哨子吹得歇斯底里,大家纷纷跑出了教室。陈子奇平时行动迅速,即便是脚上军绿色的单鞋上大拇指裸露在外面,他也步伐敏捷,从不拖泥带水。可今天出早操时,他却慢了半拍才跟上队伍。
下操后,大家有馍的高傲自大地站着啃馍,没馍的也保持着没馍的矜持,故作认真地为第一节课做着准备。正当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傲骄中时,只听“哐啷”一声,如高楼大厦倾塌一般,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转移到声音传出的位置,这时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从桌子底下探出来,原来是黄强强。他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地叫唤着,声音凄惨,他两手用力捂着的位置处有两个重重的土印。光看那土印,应该是摔得不轻。因为教室从地面到教室墙都是黄土砌成的,除了房顶为了防雨的青瓦。墙面连墙漆都没有刷过,全部是新鲜的黄土,每当大家在教室里打闹时,就能闻到一股土味。黄强强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一刻,陈子奇远远地闻到了土味,这次他觉得那土味格外好闻。黄强强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第一时间检查了板凳,原来这个板凳正是陈子奇的那个被自己做了手脚的凳子。黄强强义愤填膺地转过身,望向陈子奇。而此时陈子奇也正望向他,两人的对视似乎能擦出火来。但是即便此时黄强强再怎么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莲,有苦往心里咽。
随着嘈杂声的戛然而止,班主任夹着书走进了教室。做完了起立、坐下的流程,班主任翻开书,再扫视一圈学生后,发现黄强强站在座位上。
班主任吃惊地问道:“黄强强,你‘姓站’吗?还不赶紧坐下。”
黄强强像舌头疼似的,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板凳坏了。”
班主任似乎更关心板凳,他惊讶地吼道:“板凳咋坏的?”
黄强强声音压得很低,回答道:“我也晓不得,下完早操来,刚一坐就塌了。”
同学们看着黄强强一阵哄堂大笑,黄强强扫视了一眼班里的同学,同时也深深地瞅了一眼陈子奇,乖巧地沉默着。
班主任深深地瞪了一眼黄强强便发话了:“既然凳子坏了,现在也没有多余的凳子,为了不耽误上课,那就先站着上吧!”
早上的四节课黄强强从头站到了尾。中午放学时,陈子奇看黄强强一瘸一拐地走着,他走近拍拍黄强强的肩膀:“老兄,站着上课的滋味咋样?”
黄强强看到陈子奇,扳直了腰杆,正步走着:“站着上课真不错!”
陈子奇笑笑说:“恐怕你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咯。警告你,下次不要再使用这种自作聪明的小伎俩,否则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黄强强不敢跟陈子奇正面冲突,就默不作声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