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陆愿景安安静静地立于门后,在听到了来人是展心洛的父母时,有一种紧张的情绪在空气中流淌。
一墙之隔,仿佛没有距离。
他这……也算是变相见过家长了吧。
然而没过一会儿,客厅三人的谈话氛围急转直下,味儿渐渐不对起来。
近年来岛国有一个新词叫“毒亲现象”,孩子对于“毒亲父母”来说是麻烦,是令他们厌恶的存在,还曾爆出过像《三岁女童饿死案》,《小孩不幸被困车里闷死》等轰动一时的新闻。
陆愿景自己就是一个恶劣原生家庭的受害者,比起孩子,他的父母更爱自己。大哥被暴力相待,敢怒不敢言,于是把气撒在他的身上……
展家父母的谈话,其实比以往说得更为克制,对他来说已经产生了很强烈的既视感。
“听话、利益、损失……”
他的家庭悲剧,就是从诸如此类的节奏开始,再发展到永无止境的争吵,暴力演变成冷暴力,亲人不如仇人……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娃娃之身,想必他一定血压飙升了。
真正令他失态的是最后那一句——她的父母,想要带走她!
父母离异后,陆愿景谁也没选,为了去舅舅家过日子,彻底脱离噩梦,他甚至愿意改名改姓,只为能从头开始。
陆愿景成功改头换面,活出崭新的人生。大哥却没有他幸运,在父母之间徘徊不定,最终年纪轻轻,郁郁而终。
展心洛,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陆愿景一不留神,打碎了身后梳妆台上的彩色琉璃花瓶,水撒了大半个桌面,不断往花枝残片上滴落。
两三秒后,他意识清醒。
糟了,没控制住身体,要凉!
人在慌乱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躲。但陆愿景目前身怀特殊的优势,不需要那么麻烦。
于是在外面的展家父母察觉异常,闯入房间查看前,他先一步选好了远离梳妆台的位置,摆好造型,“本色出演”。
不能动。
死也不能动!
“不信,除非让我们进去看看——”
展心洛无所谓的模样:“随便看好了。”
当展家父母不容分说,齐齐闯进来查看究竟时,看到得是无可挑剔的“犯罪现场”。
梳妆台上有水,所以花瓶自然滑落,里面装的东西撒了满地。
合理,非常合理!
陆愿景本该松口气的。
但展家父母的脸色,并未因卧室里没有人而变得有多好看。
他们一直盯着娃娃模样的他,目光已经从狐疑变成了震惊,而穿着考究,每根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展父,居然抬手抓起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瓶,像是扔铅球一样,充斥着愤怒地朝他扔了过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多远,不出意外,这一下必定是稳准狠地砸到他的脸。
他是一个娃娃,根本没有痛觉,更不会受伤,只要继续保持不动,那么一切堪称完美,绝对没有一点露馅穿帮的风险。
但意外总在不经意间发生。
展心洛站出来,用身体结结实实地挡住了这一下。
因为疼痛,展心洛的脸色愈发苍白,仅剩的一点血丝也褪得一干二净,几近透明。
她的病态再也无法遮掩,狠狠咬了咬下唇,只觉得舌尖都漫着一层苦涩,双眼却透着一股执着劲儿。
“爸,你又想干什么!”
笨蛋,傻不傻啊!
多疼啊。
陆愿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背影,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痛苦了。
看得清发生的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
在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开始扭曲。
展父到底没压抑住愤怒。
他镜片后的眼底一片血红,火冒三丈地动了手。原本顾及着女儿生了重病,只想拿娃娃撒气,结果她这一挡,愤怒铺天盖地而来,瞬间撕碎了所有理智。
展父扬起了手,直接一巴掌扇了下去。
“嘶。”展心洛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摔倒在地上。唇角被牙划破的血珠子一滴,两滴,无声落在地上。
展父尤显不足,抬起脚,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收住动作,转头几脚掀翻了展心洛的梳妆台。
“哗啦哗啦”,化妆品和各种工具,悉数落地,规整的卧室被他砸得狼藉一片。展母躲得很快,却有一盒散粉扬得漫天飞舞,像冰冷的雪花一样覆盖了展心洛头顶的发丝。
味儿真呛。
呛得她浑身疼。
“我不想和你一般见识。”展父指着展心洛,手气得颤抖,“可是你看你在卧室里放了什么玩意?不是已经给你烧了吗?这就是你想自己住不回家的原因?真恶心。”
展母涣散的眼神重又聚拢,且惊且惧,语气凝重了几分,想扶又犹豫了一下:“你眼瞅着是三十岁的人,如果真喜欢小孩子的东西,买几个小娃娃摆在家里也无伤大雅,但是这个……这么大的充、气娃娃,让我怎么相信你是个正常的人!”
展父劈头盖脸地继续骂:“难怪相亲总是不成功,从小就喜欢这些不正经的东西,扔了多少次屡禁不止!你不是变态谁是变态!我们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玩意!”
展心洛面无表情地背着光,整个人嵌在光影里,沉默以对,如往常般“妥协”,让人看不出喜怒。
可是父母两人均以为她打算消极应对,你一言我一语的指着鼻子轮番咒骂了十几分钟,用词之毒辣,仿佛面前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什么杀红眼的仇人。
直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放肆笑声打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真的……实在听不下去了。
展心洛趴在蒂斯,夸张得直不起腰了,那一双漂亮的,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压抑着疯狂,漆黑得仿佛望不见底。
屋里除了她,所有人都被笑懵了,一时没能做出什么反应。
慢慢的,那眼里中渗出了泪水。
她第一次如此失态,一边哭,一边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依靠着墙随着情绪起伏而剧烈晃动,好像陷入了魔怔一样。
“哈哈哈哈——多好笑啊!你们是知识分子,是大律师,是我的父母……哈哈,我的竞争对手,尚且会尊重我的个人爱好,可你们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你们认真调查过一次资料吗?这种娃娃它真的是成人玩具吗?你们难道没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自己的话?不,你们没有!你们不屑去做,你们坚信自己永远是对的,从来不觉得这样会对我造成伤害!”
展父想要反驳:“展心洛你的意思是我们——”
“‘贵为高级大律师’,知法犯法,家暴亲生女儿!你是不是商单接多了,连最基础的民法典都忘了?!那么我提醒你——再敢动我一根头发,我会正!当!防!卫!”
展心洛直了直身体,握着花瓶碎片,嘴角微弯,露出讥讽的笑强势打断。
“这个世界有人喜欢搜集古董,有人喜欢搜集金银珠宝……连小孩子也会为了搜集水浒传的108张人物卡吃了很多方便面!只不过喜欢搜集的东西和大家不一样,不犯法,不害人,不影响他人一分一毫,凭什么就我是变态!”
她不过是买材料做个娃娃……怎么就变成恶心人了!
“因为我不‘省心’碍着你们眼了?还是因为我没有按照你们意愿去生活,没有变成你们希望的形状?!到底是用心为我好,还是为了所谓的‘脸上有光’?”展心洛说着说着,语气忽然低沉下来:“我只是希望你们出差不在家的时候,身边能有个人陪伴,哪怕就是个娃娃也行,我要求不高,可以自娱自乐——”
她抬起胳膊,一把抹干眼角的湿润。她的背被钉在墙上的衣钩刮了几下,尖锐的痛感久久无法散去,人更加清醒了几分。
“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以前我真的抱有过一线希望,但……呵,算了吧。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一天能改变你们的想法!这是我的失误,我太蠢了,不能全怪你们,但这里是我的‘家’!不是任你们撒泼的地方!这里不欢迎你们——”
展母泣不成声,过半天才尝试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对不起,妈妈会反省的,我们重新来过,一起回家吧……好不好。你爸的确是脾气不好,但你是了解他的,但也只是担心你、为你着想,怕你误入歧途,不是真的想打你——”
展心洛后退两步,近贴着等身娃娃,唯恐避之不及。
“够了!被莫须有的污名化这么多年,我真的累了,懒得去判断你是不是又在用话术敷衍我。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家!”
由于情绪起伏过于强烈,她的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苍白的两颊有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这般言辞犀利的针锋相对是前所未有的,展父涨红了脸,被她末尾云淡风轻的话语点燃了,朝着她再次抬起手。
展心洛心头一凛,眼睛看着前方,没有动弹的想法。
太好笑了,她居然对亲爹的举动没什么意外。
那一瞬间她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碎片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稀碎。
“你想打就打吧,我不反抗,不录像,不告你们,但请你们今天闹完,看在我生病的份上,以后少来几次吧。”展心洛神色麻木。
是那种,在极度难过和绝望之后,人的本能反应造成的木讷。
放弃了,爱咋咋地吧,有能耐就一口气打死我……
这一巴掌,到底没有打下去。
这场家庭战争,以展家父母气急败坏地摔门走了而告终。
没有赢方,全员输家。
当大门合拢的那一霎那,展心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下去,无力地半跪在地板上。
紧接着被搂入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生涩怀抱里,没有跌倒。
哪怕是经过了一轮修复的等身娃娃,力气仍是十分有限的,他用尽全力,仅仅是勉强能支撑住她的身体。
比起痛恨自己的无力,他更想陪伴在她的身边,共同度过这段痛苦的时光。
“警报解除。”展心洛头靠着他,呼吸对着呼吸,她一动不动,声音微微有些哑:“吵架真的太累了,让我好好歇一会儿。如果你有什么疑问,以后再解释吧。”
有那么一瞬间,陆愿景感觉到鼻尖的酸楚贯穿着眼眶,替她酸楚,替她委屈,但下一刻,他仍然是硅胶材质的等身娃娃,根本做不出那么人性化的反应。
“没有疑问,我懂你。”陆愿景拂去她头顶的粉尘,擦拭嘴角新凝结的血块,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我突然有点想哭。”
我懂你……渴求了这么多年,展心洛第一次听到。
原来这短短三个字,可以温暖得不像话!
“但你不能哭。”展心洛仰起头,轻轻抚摸着Q弹柔软的脸颊,“你现在是娃娃,你一哭妆面会花掉,我要重新画。”
陆愿景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那只能请你替我哭了。”他饱含温情的,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心洛,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这个吻有安抚,有怜惜,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娃娃身,触感毫无温度和暧昧可言。
但展心洛鼻子一酸,抱着陆愿景,在狼藉的卧室里哭到撕心裂肺。
每一次难过,从来都是娃娃陪着她熬过去。而这一次,娃娃仍是从前的娃娃,内在多了一抹熟悉的灵魂,感受变得截然不同。
明明……以前对他没特殊感觉的……这会儿却让她有那么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怦然心动。
难道因为他变成了自己的娃娃,有什么特殊的BUFF加成吗?
糟糕!
她不会真成变态了吧!
完了完了,以后没有办法理直气壮掐架了!
一想到这里,展心洛抱着他的脖子,哭得更凶了。
陆愿景的确是希望她不要把情绪憋在心里,但哭不是这么个哭法,没一会儿便开始劝道:“你的身体不好,悠着点哭。我身体也……不是很结实,请对我轻拿轻放。”
“呜呜呜——”展心洛充耳不闻,哭得投入,彻底放飞自我了。
“那个,怎么办……”陆愿景神情焦急起来,他从未哄过人,有些病急乱投医地提议:“要不去把猫接回来?我……我会努力克服困难,和它和平相处的。”
她喜欢毛茸茸,吸猫撸猫,应该会很快平复心情吧。
展心洛看也不看他一眼,仍不为所动。呜呜呜——不要吵,让她一次哭个够不行吗!
似乎这样痛彻心扉的嚎一场,便能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全部哭得一干二净了!
哭上头的女人无法用常理去思考,陆愿景顿时感觉怀里有千斤重。
他能做得事太过有限,一时没什么头绪,直到褪色的染料,沾染在了展心洛的脸颊上。
“啊!”陆愿景大惊失色:“我的妆花了?!”
“什么什么!哪里花了!”
展心洛当机立断停止哭声,重新端详他的娃娃脸,好像被雨淋过的粉笔画,各种颜料块在脸上五彩斑斓,不是如花,胜似如花。
就好像爱情的火花还没有完全烧起来,粉红泡泡没飘多久,“偶像剧片场”忽然画风一转,一下子变成了惊世骇俗的沉浸式“恐怖片”。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惊悚的哽咽,心慌的厉害:“呜,太可怕了,我哭我的,你怎么花了!”
云墨的头差点被她哭报废了啊!
陆愿景,“…………”
这话他真没法接。
展心洛赶紧尝试补救,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折腾累了,头疼地趴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陆愿景忽略了手指不自然的弯曲形状,轻手轻脚地打横抱起展心洛,将人放在床上安顿好。
指腹在空气中描绘她眼睛的形状,“哭得这么凶,睡醒眼睛肯定要肿了。”
照理说,他应该就此离去,回到属于他的杂物间。
但今天,他舍不得走了。
就一次……一次而已!
用娃娃的身体,多陪一陪她。
这不算是趁虚而入,而且她需要他!
陆愿景简单清理好卧室,神色不明地站在大床边良久,终于掀开被子一角,很快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
他选择了隔着夏凉被,躺在较远的地方,默默守着她。
算了,还是保持一定距离吧。
对他,对她,都好。
小剧场——
娃娃陆愿景:保持一定距离,是对你的负责。
展心洛:好的收到,那我去相亲了!
娃娃陆愿景:等等!仔细了一下,我也可以对你负责!
展心洛:好的么么哒,那咱们换条新的小裙子吧!
娃娃陆愿景:…………(感觉被套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