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三月,料峭春寒,柳枝虽吐已纳嫩芽,寒潮仍在。大路上仍是寒津津的,黄沙呼啸,让人不由瑟缩着脖子。
小白一早就被师父叫醒,听说是来了大主顾,杜记茶庄的大老板夫人过寿,大老板的管家过来视察园子。
小白像是往常一样练功吊嗓子,压腿,一件不能落,稍有不慎,师父看到了就是一番责罚。轻则责骂,重则体罚,皆非能忍。
金领班弓着身子在那穿着一身锦服的管家身侧,卑弓屈微,脸上露着谄媚的笑容,恨不得把脸贴在地上。大管家走在路中央,右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扎着双髻,穿的更是金贵弹丸,身上是上好的锦绣,手中拿着红艳艳的糖葫芦,煞是好看,映衬他的小脸红扑扑的。
“小白,你说那个小白脸手中拿的是不是糖葫芦?听说糖葫芦可好吃了,甜甜酸酸的。”一个贼头贼脑的小子,吞咽了一口口水。小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个小男孩也直勾勾的望着他。眼睛像是玛瑙一样,扑扇着长长的睫毛。
后面的大师兄猛然拍打贼小子的光头。“就你小子话多,糖葫芦不好吃特别难吃,你瞎说什么,好好练功,小白你甭听贼小子鬼扯好好练功,一会那个什么大管家看上你,选你献寿,什么糖葫芦没有。”大师兄提溜起贼小子加大他的练功难度。
小白没有说话,他从来没有吃过糖葫芦,自打记事便在玉堂春整日联系唱腔,身段,更不曾见到过外面的世界,糖葫芦究竟是甜的酸的也无从得知。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水袖被一人紧紧攥着,那小手胖乎乎,小手的主人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脸。
“你是姐姐还是哥哥?为什么这么好看?”小手仰着纯洁的面庞,上来便是这么一句。小白摸碰了碰他的小脸,轻轻的道:“我是哥哥,你家里的大人呢?是走散了吗?”
小鬼掩着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右手的糖葫芦随着他左右摇摆。“我偷偷跑出来的,方才看到哥哥好看,我便来寻你,果然被我寻到了。哥哥你是唱戏的吗?会到我家里唱戏?”小鬼颇有主见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小大人的模样。
小白摸摸他的辫子,不知如何作答,这时听到一人大喊。“哎呦,大少爷啊,你怎么跑到这里了,可让老奴好找,若是丢了让我同老爷如何交代。”大管家期期艾艾,抱着小鬼。看到穿着一身红粉,目光灼灼,脸颊如玉染花痕。“这个孩子看着不错,是新训练的小旦?”
大管家看到小白,一手抱着小鬼头,一手捋着山羊胡,不住的点点头。金大班一听,忙兴高采烈的吆喝道:“小白,给咱大管家露两嗓子!”那小鬼抱着大管家的腿,长长的睫毛扑簌着。
小白闻言,知是机会,他从莲花池缓步走下,莲步轻移,袖染荷香,尽现女子婀娜,深深的冲着那管家道了声万福。大管家眉飞色舞,不住的点头。
不知何时长廊柱子前冒出大大小小的光头,争先恐后的望着小白,他们玉春堂就属小白唱的最好,若是小白被那大管家相中,能到杜家唱上一段,他们玉春堂日后再也不用被这么落魄了。
“唱上一段《步步娇》吧!现如今春暖花开,倒也是应景。”大管家将小鬼抱在腿上,小鬼眼巴巴的望着他,一边舔弄着糖葫芦。
小白挥动水袖,咿呀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声音娇媚,像水流般淌入人心,金大班脸上的笑意堆盈,眼都要眯成一条线。
心想这下小白被选中,那他们玉春堂可就名噪一时,在金陵也可混的出头。
“你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唱到转处,小白猛然察觉嗓子发不出音,生疼一般,定是最近练的狠了,这可怎么办,咬着牙,只觉得嘴里一阵腥甜,却依旧出不了声。
大管家等了半晌,眼见孩子憋红了脸,张着樱桃小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大管家一把抱起小鬼,摇摇头,直往回走。
金大班狠狠的跺着脚,叹了一口重气。“大管家,小白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您再给一次机会?求求你了……”大管家却已经踏出房门。
很多年后小白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嗓子痛的开不了口,心中像是破了一块洞在汩汩的流血。四肢软绵无力,金大班瞪着像是铜铃一样大的眼睛,那个木棍恨不得将自己吃了。师父挡在前面,他那烟灰色的长袍划开一个大口子,师兄弟们跪倒他一地,都在为他求情,身上的痛楚他仿佛感觉不到,以至于最后怎么昏倒,怎么会躺在床上他都记不起来。
只是醒来的时候摸到一只软软的小手,他睁开眼睛,是一双黑曜石般闪亮的眸子,睫毛很长,扑扇着像是蝴蝶振翅。他突然很生气的刷开小鬼的右手,就是这个小鬼的家人,高高在上让他们备受责辱。
“你很疼吗?阿妈说生病的时候不要生气,不然会更疼的,我已经教训了老陈,你喜欢唱戏还让你唱。”小鬼扑扇着睫毛,目光灼灼。
“不需要你们这些人同情,挥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和他们一样!”小白声音哽咽,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有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母亲,她带着八岁的自己将自己放在玉春堂门口,说是去买自己最喜欢吃的糖葫芦,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突然有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口中,小白正欲吐出来,那双小手却紧紧的捂住了他的嘴巴,绵绵的奶音在他耳畔咋响:“这是糖果,是父亲从德国商店买的,吃了会开心,小白你愿意同我做朋友吗……”小手再次覆盖上他那双骨骼分明的手,目光灼灼,不容拒绝……
“明安……”白俞夏猛然起身,豆大的汗珠直滚落脸颊。
“白先生,你可算是醒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杨旭眼看着白俞夏从警察署出来就神情恍惚,到了最后甚至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着急的为他捏了一把汗,白俞夏虽看着有些羸弱,但也不至于身子不济,竟昏倒过去。
白俞夏艰难起身,接过杨旭递来的水,轻轻抿了一口。“我没有什么大碍,倒是惹你担心了,杨旭你也折腾了大半夜,先下去休息吧!”他心中苦涩万分,但不能说。去警察署献唱本是一桩兴事,谁料不偏不倚又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这十年来他一直苦苦隐忍,藏在阴霾之下。如今却被人再次狠狠戳中脊梁骨,暴露在烈日之下,无所遁形。
“你这人就是嘴硬,这脸色差的几乎没个人样。“去的时候整个人好端端的,回来整个人像是提线木偶。着急问道:“你是不是在警察署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一定把欺负你的那个人痛揍一顿,为你解气。”杨旭不由疑惑起来,印象中的白俞夏总是眨巴着明媚的桃花眼,一双眸子温柔而妩媚,他还从未看到他这般伤心沮丧的样子。杨旭凳子再拉近一分。“说吧,白先生,把你心中的委屈最好都说出来,他们轻视你,侮辱你!我定不叫他们有好果子吃。”磨拳擦掌,一心想着为白俞夏出头。白俞夏只是摇摇头,唇色依旧是苍白的。“杨旭,我知道大家都是关心我,但是我现在只想静静,其余的再也没有别的心思了。”
心中藏匿的伤痕,再次被无情揭露,痛及全身,却也只能咬牙强撑。杨旭有些尴尬的挠挠头,却也无可奈何。“那好吧,带狄我们先回去吧。白先生有什么不妥之处就唤我们,我们就在不远处。”白俞夏微微侧目,随即缄默不言。
金陵·渡口
伙计阿瑞,站在码头,几乎都要伸直了脖子,望眼欲穿。
轮渡发出沉重的轰鸣身,烟囱里冒着白烟,出现在深蓝色的海面上。
阿瑞顿时兴冲冲的冲向前去,但是在一旁观望的人群也蜂拥而致,将渡口围堵的水泄不通。阿瑞被人群挤到最后头,只能眼巴巴的望着不断下来的人,却唯独没有看到自己心中熟悉的身影,明亮的眸子也逐渐愈来愈暗淡起来——
心里盘算着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
一双锃亮的皮鞋映入他的眼中,在往上是笔直的裤管,蓝色的西装,一张英俊至极的面容,拎着一个藤条箱子,看着让人格外舒适!
“大少,你可算是回了!”阿瑞眉色欣喜,赶忙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