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25日H国Y城,白沙机场
为了防备眼镜兵和兵痞子们途中冲突内讧,所有人分乘两辆军卡行驶在颠簸崎岖的山道上。眼镜兵们的领袖自然是丁三爷,而在另一部军车上,歪博一度想给自己撑个场面领个头,毕竟他曾任过连长,算是前军官。但大家都服更年长的嵋猴子。还有大胡子刀客米光,后者凭着一杆沾了小鬼子鲜血的大刀不怒自威,成了嵋猴子的臂膀。
至于新换了名字的李虎巍,他被特别指派于林玄少校的军用吉普副座担当警卫。当小车队开进L城白沙机场,已是25日深夜。
对于副座警卫这个职位,最眼馋的自然是于帅,他绞尽脑汁意图接近美丽的女长官,可护花使者偏偏轮上了李虎巍。
歹人踩中狗屎运!他愤愤然。
于帅出身官宦之家,本可做个无忧纵欲的纨绔公子出入风月场,他却毅然掷酒从戎,去吃少爷公子们熬不住的苦。父亲是要员,花钱替他打通了留洋的门路。本指望让宝贝儿子出国镀层金,回来之后能在军政机关谋个文职,谁想儿子血脉里天生充满了酷爱冒险的因子,竟瞒着家人进入作战部队。至于这位潇洒公子哥的情史倒也值得一书,在英国留洋时,大把的洋妞追逐身后,其中不乏贵族少女。浪子毕竟是浪子,一个女人岂能栓住于大帅哥的心。然而,当他遇到了林玄之后,似乎一切都被重塑了。这是他第一个想要守护终身的女人。
有幸坐在林玄的副驾位置上,李虎巍自然有大把的问题想问。一路之上,他几次提起那天在刑场上发生的事,但林玄总是一脸神秘:“那个开枪的女人肯定不是我,本长官枪里从不装空弹。”她还嘲笑他在女人面前有受虐欲,一定是爱上那个冲他开枪的姑娘了。李虎巍口舌占不到上风,只得默默然望向似无止境的道路前方。
在暂停小憩的当口,嵋猴子拉住几名惊惶失措的溃兵唠了几句,回来之后一脸凝重。
“这仗打窝囊喽……”他从肺根部长出一口气,想把压在心底的闷气吐个痛快。
“那也能算远征军?一帮新兵蛋子,摸过枪的也没几个吧,军装倒是挺整齐,一个个跟新姑爷似的。”钻天椒望了几眼路边无精打采的溃兵,一脸的不屑。
“D城让J国给占了。”嵋猴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车里一帮兵痞默然无声。
长久的沉默之后,麻袋喃喃道:“那他们……咋个回家哟?”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认清这个冷酷的现实:迈出国门征战在外的远征军十万之众,回国之路已被J国人断了干净。随着溃兵人流越来越密集,还不时有军官出现,关于前线颓唐的战局消息也陆续传来。
在眼镜兵乘坐的那辆道奇车厢里则飘出悠扬悦耳的口琴声,那是于帅在用音乐打发无聊的旅途。车外不时掠过的败卒似与他们无关,对意气风发的眼镜们而言,战局越是严峻,报效国家的心潮也越是澎湃。
通往白沙机场一路上岗哨密如蛛网,李虎巍粗略估算,保卫机场的至少有一个加强团的兵力,守军工事射击位上的马克沁重机枪都处于待击发状态,个个如临大敌。
“感觉这里就像是前线。”他自言自语的说。
林玄靴底加大了油门,似乎想尽早摆脱路上那些悲观沮丧的溃兵:“你没猜错,这里已经是前线了。”
车队通过了三道哨卡,夜半时分,道奇重卡在机场内一座临时搭建的简易营房前刹了车,随着丁三爷发出的号令声,兵痞与眼镜们迅速列成两队。
夜风猎猎,运输机引擎的巨大轰鸣声让现场所有人的对话难以进行,这支特殊小队的第一次作战会议被安排在眼前这座简易营房内。
营房并非空空荡荡,长条桌前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军人,他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着浓而粗黑的眉毛,眼中炯炯放光,尽管也戴着眼镜,但比起张知行和赵殊阳他们更具军人气质。所有人都从他眼里读到了H国军队里久违的东西:战斗的渴望与对胜利的自信。他扛着少尉军衔,头顶德制钢盔,军服烫得挺刮,尤其桌前还摆着一块小本本
歪博不改手贱的毛病,未经许可就拿起观瞧,嘴里念念有词:“石……肠?石头肠子?还有叫这名字的,哈哈……”
歪博念过一年私塾,只识得个把字,把“砀”字念成了“肠”。
石砀抬起眼皮恶恶瞪了歪博,暗骂了一声
“不好意思,手下人没规矩,冒犯了。”丁三爷替歪博圆了场。
“您就是丁上尉吧,石砀奉命向您报到!”石肠帅气挺拔的立正敬礼,清朗嗓音中透着奋进,看起来像是这营房中最有力度的男人。他口中的曾是一支战斗力强悍、装备精良、兵员素质极高的样版部队,可惜在N城保卫战中基本损失殆尽,幸存人员目前均是各支部队的优秀教官。这些从屠刀下逃出升天的家伙从身手到谋略都不简单,但也个个牛气冲天,以国军天之骄子自居,这股气势让丁三爷也略感不适。
“石少尉,刚才你口中念念有词,在说些什么呢?”三爷一进营房门就注意到这个标准军人的嘴没闲着。
石砀当然听得出这话的好赖,直接回了歪博一个挑衅的白眼,意思很明显,嘴上别逞能,有本事拳脚上分个高低。
丁三爷赶紧将两员刺头推开,他已闻见满场子的火药味儿,真要在机场重地来一场内讧打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兵痞和眼镜们在会议桌两侧坐定,巨大的作战地图挂在房间正中,见过世面的眼镜兵们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师级以上指挥单位方有资格使用的大比例尺地图。
除去图上纷乱的箭头,山区的位置被特意圈出,用红笔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使得那片神秘的山谷变得更加诡异。
从没见过这么绘图标示的。除了危坐不动的三爷,眼镜兵们的脸上充满了疑惑,而事先得过一些小道消息的兵痞们则相对镇定很多。
林玄不知为何耽搁了一小会儿,女长官不在的场合,充斥的男性荷尔蒙让现场有些剑拔弩张。
长长的会议桌隔成南北对峙。早在训练营那会儿,两拨人就不曾待见,只是当时长官在场,不敢造次。
营房外,李虎巍紧守着林玄,身后跟着文弱纤瘦的张知行。他分明看见房内灯光下人影蹿动,担心道:“两帮家伙估计是打起来了,林长官不去制止么?”
林玄转过头冲他微微一笑:“知道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
李虎巍傻愣愣的摇着头,他只觉得,在机场探照灯光映射下,林玄这个英姿飒爽的夜美人更加迷人了。
“两边都没把你当自己人,你若在场,帮谁也不是。陪我赏赏机场的夜景,岂不是很好?”
这番话让李虎巍更懵了:“林长官,内讧闹事怕是要……”
林玄颇有自信:“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早些解决不是更好?”接着转头向张知行吩咐道,“要是有人打开了花,还得请张医生动动手替他们缝缝补补。”
李虎巍心里犯嘀咕,照你这么说,我和张医生都不算男人啦。
斗殴现场如一锅煮沸的开水,而三爷和嵋猴子就是锅里融不掉的冰块。最后还是老S城先开了口:“娃们怕是打累了,该歇了。”
三爷侧身躲过一张飞来的四脚方凳,而后点了点头。起身拉住正在斗殴的石头和于帅,将两人摁在墙边。另一边,猴子也出手制住了几名,营房中的躁动渐渐平息下来。
“都打痛快了?”三爷用目光怒视自己的同伴,“圣西尔、桑赫斯特……一个个留洋都学了啥?学小孩子滚泥塘打群架?”
“都出息喽,都出息喽……”嵋猴子轮流踢踹衣冠不整的兵痞们,像是教训久玩不归的子女。
两拨对立的官兵如两头斗累的公牛,暂时停下喘息。
在林玄踏进营房前,三爷悄声对嵋猴子道:“老梅,咱们可说好了,管好各自的人,以后力气只准花在打鬼子身上。”
李虎巍陪着林玄走进会场,看到现场已被变魔术般的还原得整齐有序,官兵们除了鼻青脸肿,衣衫破损之外,个个坐得有模有样。
“看来各位都已经松过筋骨了,明天的早操就免了吧。”林玄这句话引出几声窃笑。
李虎巍拾起一副架子有些变形的眼镜,瞧出石砀鼻梁两侧的红印子,便伸手递了过去。后者对他感激点头,迅速将眼镜戴上。
“一周之前,第五军杜长官与大后方失去联络,他们的音讯在进入胡康河谷,也就是野人山之前中断了。”在场并没有更高军阶的长官,林玄成了小队最高军事主官。
“陷进去多少部队?”三爷低沉道。
“第五军直属队,新22师大部主力,还有第6军布置在曼德勒一线来不及撤退的部分人员,总计在三万人左右。”
浩浩荡荡的万人大军就这样无端消失在战争迷雾背后,敞开的山口像是吞噬一切有生力量的饕餮兽口,把生命、希望、力量还有信仰一并嚼碎咽下。
“三万多张嘴,么吃的,么喝的,生了病么药来医,迷了路么向导,子弹打一发少一发……这是个死地。”嵋猴子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背脊发凉。
“那么……把我们这群怪人聚到一起的目的是……”在场的军人里,只有李虎巍看不懂地图,无知无畏,他索性直白的问道。
“找人”,林玄不假思索的回答,“确切的说,是找到杜长官,还有莽莽雨林中被困的第五军,保证他们平安无恙的撤到Y国。”
徐白整了整斗殴中被扯乱的军服,举手请求发言,林玄朝他点了点头。
所有人目光集中到李虎巍身上,无论如何,此时的李虎巍没有半分“丛林之王”的气质,正如嵋猴子所形容的,活脱脱一头病猫。他形销骨立,面黄肌瘦,和大多数新兵一样营养不良,额头还带着伤。刚才那场群架,这小子居然躲在女长官身边,着实让人瞧不起。
“我相信他的实力,靶场上那一枪打得神了。”徐白第一个站出来表态。
歪博啐了一口道:“就他这副小身板儿,一上战场准得焉儿,病秧子一个,爷可不伺候。”
于帅也有相同的想法,又不屑与歪博同流,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还是三爷一板一眼总结道:“这位新兵兄弟人不高大,口不饶舌,但骨子里有股纯粹的杀气。我见识的兵多,有些是从军吃粮,有些想升官发财,可他不一样。我有预感,这小子是为战场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