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伯姓吴,叫吴净,和我家做过多年邻居。他是乡里中学的老师,白净帅气,身材瘦削挺拔,一身得体的中山装,总是熨得平平整整,平添了几分儒雅。衣服左上角的兜里再插一支钢笔,更显书生气质。
关于三伯,人们议论最多的,不是他的学识和为人,而是他家的两个孩子。三伯有四个孩子,二姐小燕和小光哥,和三伯三娘长得都不像,却像极了村里的另外两个人——小燕姐长得和生产队长一模一样,而小光性格和长相像极了村里的刘伯。
三娘和三伯结婚不久就在生产队当了妇女队长,负责记社员的工分,一干就是多年。有人说,三娘之所以当上妇女队长,就是因为和生产队长“关系好”,小燕就是三娘和队长私通的结晶,甚至有人说曾亲眼看到三娘利用工作之便在生产队长家里睡午觉,刚开始还是和队长老婆在一个屋,等到队长老婆睡着后,队长却把三娘拽到自己的屋里……后来,队长老婆发现了三娘的猫腻,和三娘大打出手,才终止了这段“畸情”。可是,长相极像队长的小燕却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村人,三娘曾有过一段“风流史”。
和小燕相差四岁的小光则另有说法——三娘和队长“分手”后,又和刘伯勾搭在一起。刘伯在乡里的供销系统上班,也是村里的风光人物。那时他每天骑着“飞鸽”上下班,羡煞了我们。刘伯很早就没了妻子,也没有孩子,但却有工资,这让他在村里非常受一些女人青睐。但是性格洒脱的刘伯对别的女人毫不在意,偏偏对三娘很是友好,经常去三伯家蹭吃蹭喝。三娘的一句“老哥”,就会让刘伯笑逐颜开。
每天下班,刘伯都会用自行车驮着小光在路上玩一会,并把从供销社揣回来的糖果一把一把地给小光。对那时的我们来说,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都是过年时大人才给买的美味。三娘对小光也极为纵容。一次,小光用弹弓打麻雀,把村里一户人家的玻璃打碎。大人找到家里时,小光刚开始不敢承认,看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三娘象征性地打了小光一巴掌,边打边一口一个“老妹儿”地叫着,说孩子不懂事,千万别和孩子一般见识。等邻居悻悻走远,三娘画风突变:“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块玻璃吗?”本以为会受到责骂的小光,看到三娘这个态度,此后更加嚣张。
其实,三娘长相并不出众,但是她的一张嘴极会哄人。路上遇见孩子,她会一口一个“宝贝”叫着,听着让人心里很是舒服。我想,这应该也是三伯对三娘不离不弃的原因之一。三伯喜欢孩子,尤其是男孩,平时路上遇到谁家的孩子都要抱一抱、亲一亲。即便村人议论不断,依然挡不住三伯对小光的喜爱。村里有人说,三伯这是盼儿子盼疯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种,都一律对待。
仔细回想,小光的脸型和性格还真的和刘伯很像——小光四方脸,而三伯是瓜子脸;小光脾气倔强,和刘伯如出一辙。我受村里人闲言碎语的启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把这些说给妈妈。我妈妈从不参与这些人的议论,当时就用一种威严的表情和语气告诉我:“小孩子不要乱听别人说话,你三伯那么有文化的人,会娶一个那样的女人做老婆?”
一提这些,我那时就完全相信了妈妈的话。
三伯的妈妈,我们叫大奶,晚年得了偏瘫。因为生活不能自理,拉尿在床上是常有的事。每天上班前,三伯都要给大奶擦一遍身子,中午午休时,三伯来回要骑十多公里自行车回来给大奶做饭,擦身子。晚上下班更是陪大奶要到很晚。所以,大奶虽然在大伯家养老,但是三伯尽了更多的孝心。等我记事时,经常看到三伯坐在大奶身旁,一边陪大奶说话,一边往大奶嘴里递水果。只要三伯在,整个屋里什么难闻的气味都没有。
直到大奶去世,我才知道大奶是三伯的继母,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嫁给大爷后,承担起了照顾五个孩子的责任。而大爷前妻生下的五个孩子中,三伯是对大奶最孝心的一个。妈妈经常对我说:“一个人,还是要读书,书读多了,很多道理就懂了。你看三伯,对老人多有耐心。”
比我大一岁的小光淘气,却也聪明。风筝,风车,小光一看模型就会做。三伯对小光虽极为宠爱,但他会循循善诱地告诉小光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一次我在三伯家玩,几只小鸡飞进了三伯的园子,小光拿起土块瞄准小鸡就打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小鸡的腿上。看着小鸡一瘸一拐的样子,三伯教育小光:“拿土块吓唬一下就可以了,不用真打,都是左邻右舍家的,打坏了很可惜的。”
三伯不知道小鸡是谁家的,到了傍晚,要领着小光去邻居家过问并道歉,但是,被三娘拦下了:“小孩子也不懂事,再说,谁让它自己跑到咱家园子的。不去!”看着理直气壮的三娘,再看看躲在三娘身后的小光,三伯义正词严:“礼数就要从小抓起,怎么能惯着孩子?”说着就要去拽小光。看三伯生气,三娘于是说:“好好,我领着孩子去。”
看着娘俩离去的身影,三伯无奈地叹了口气。
2
一年,三娘在自家园子里种上了地环(一种草本植物,也叫螺丝菜,西南也称地滚牛或地鱼儿),第二年春天,地环就蔓延至我家园子。我们都拍手叫好,因为,用地环腌制的咸菜爽脆可口,是下饭菜。我还高兴地告诉三伯,我家到了秋天也有地环吃了。三伯摸着我的脑袋:“好,那就等秋天来吧。”
谁知,到了秋天,我妈妈用铁锹挖地环时,小燕却走过来,不由分说就把从我家园子里挖出来的地环装到了她的筐里。我妈妈看着小燕,小心地说:“孩子,你看,这是在我家园子里挖的……”不等她说完,小燕就抢白道:“什么你家园子挖的,还不是我家的地环爬到了你家?难道我的钱掉到了你家,你也不还?”
我妈妈赶紧闭嘴。我大姐和二姐不服气,当时就要动手,被妈妈一把拦下。而我,也真的感觉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
看着小燕走远,我大姐不自觉说了一句:“一个野种,还挺骄傲的。”大姐刚说完,妈妈的巴掌就打了过来:“谁让你瞎说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大姐还想争辩,却被妈妈的眼神震慑住。
就在“地环事件”后的第二年暑假,小光洗澡时淹死了。
那个夏天并没有特别热,小光招呼我和几个小伙伴去洗澡。因为有事,我没有去。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就有消息传来,小光溺死了。三伯赶紧骑上自行车往水库方向赶。三娘当时就瘫软了,几个人扶着才坐上自行车后座。
水库离村子并不远,等我们赶到时,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小光还没有救上来。三娘哭抢着就往水库里扑,被众人拉住。三伯也下了水。等小光被救上岸时,肚子鼓鼓的,脸煞白,就像受了惊吓睡着了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心悸得很,整个人都木了。当时的场面极其混乱,三娘抱着小光已经哭得昏了过去,三伯一个劲抚摸着小光的脸和肚子,一声接一声叫着他的名字。就在场面混乱时,我忽然看到刘伯拨开人群踉跄着挤到前面,未语泪先流:“怎么会这样啊……”
小光埋在了村后一片开阔的田野中间。从此,三娘好像中了魔,经常去小光的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不言不语,有时喋喋不休,但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她整个人也完全变了样,再没了之前的精气神。路上碰到和小光年纪相仿的男孩,她总会停下脚步呆呆地看上一阵,然后便是撕心裂肺地哭。每逢这时,三伯都会适时地出现在三娘身边——怕妻子出现意外,三伯不上班的时候都会陪着三娘。
小光去世后的新一年的春节前,村里有个人去邻村办事,回来得晚,路过小光的坟地时,远远地看见坟前有火光。以为三娘又想不开跑到坟前来烧纸,那人便想去劝劝。可是走近一看,烧纸的却是刘伯,嘴里正念念有词。许是太过专注,刘伯竟然没有发觉有人过来:“小光啊,我给你烧点纸,你在那边想买啥就买啥。如果钱不够,就给我托梦……”
那人仿佛撞破了秘密,没敢跟刘伯打招呼,回家后战战兢兢地把所见所闻和自己的老婆说了。女人的心里搁不住事,第二天,刘伯给小光烧纸的事几乎全村都知道了,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刘伯一声接一声地叫小光“儿子”。三娘知道后,在家又哭又嚎:“哪个遭天杀的扯闲话,我的儿子怎么会是他的儿子?这么污蔑我,我也不活了……”三伯只好哄劝三娘:“闲话还能当真,我都不信,你信啥?”
不知三伯是真不信还是假不信,反正表面上他没有为难过三娘。
小光出事不久,我的妈妈也因病去世,留下了爸爸和我们姐弟四人。之后,三伯来我家的次数多了起来,每次来,他都会给我带来一些稿纸,并会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好好学习,考上初中,然后考大学。”
小升初,我以全校最高分的成绩考入了三伯工作的学校。和我一同升入初中的还有三伯的小女儿小雪。她的成绩不够,但因为是教师子女,可以免试入学。因为家离学校远,有时我中午就不回家,早晨从家带点吃的东西对付一口。三伯知道后,给小雪买午餐时也会给我买一根麻花,有时,还会有一瓶汽水:“吃不好就学不好,好好吃,然后好好读书。”
入学之后我才知道,三伯并不教课,只是在教务处负责印刷题签。三伯在学校的人缘很好,初二时,小雪因成绩不好留级了。我们胖胖的女生物老师有天给小雪买了一块蛋糕,小雪回家和三娘说了,三娘就对三伯穷追不舍地问那个老师姓什么,丈夫是干啥的,家里几口人等等。
知道生物老师是离异的以后,三娘偷偷找到我,给了我两角钱:“帮三娘看着点你三伯,看他们两个在不在一起走。”
我推开三娘的钱:“我们生物老师人很好,不会是那样的人。我三伯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傻孩子,他们两个没事更好,我只是让你留心点。”三娘哄着我。
“你让小雪看着不是更好吗?”我不想做这样的事。
“小雪也不和你一个年级,生物老师也不教她。”那时,三个年级分别在三座平房上课。
看三娘的架势,我只好口头上答应了。我知道三伯的为人,他不会做有伤风化的事。
可是,不久之后,还是出事了。
3
一天下班回家,三娘在三伯衣服上发现了一根女人的长头发,逼问三伯是怎么回事。印刷室里有男老师,也有女老师,三伯也不知道这根头发的来历,自然就答不上来,便随口告诉三娘,可能是印刷室里每天进进出出的老师很多,而自己又负责印刷工作,不小心就弄身上了。三娘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但当时并没有说什么。隔天我课间去厕所,忽然就看到了三娘的身影,三娘也看到了我,马上叫住我,询问生物老师的办公室在哪儿。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我知道事情不妙,她一走,我也没去厕所,赶紧往印刷室跑。
但我还是晚了一步,等三伯赶到生物老师办公室时,三娘正在那里大吵,引得一众老师前来劝说。生物老师站在那里根本插不上嘴,脸气得通红。
三伯赶紧给生物老师道歉,拽住三娘就往外走,怎奈三娘竟撒起泼,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就在三伯左右为难时,校长过来了,厉声喝住三娘:“这是学校,怎么到这里无理取闹?有什么事回家解决。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三伯领走了三娘。我听见有的老师小声说:“吴净怎么娶了一个这么不讲理的媳妇?真是‘好汉没好妻’,回家好好教育教育。”
生物老师站在那里,一直没说什么。
两天后,三伯来上班,找到我:“中子,谢谢你那天来告诉三伯,否则不知会怎样收场。”
之后,三伯没了之前的洒脱,就连走路都是低着头。据说,因为这件事,很多女同事见了三伯都绕着走,以免生出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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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下学期开学不久,我们村里闹起了伤寒病,我也未能幸免。那时传说,这种病一旦爆发,每个村里都会有一个“垫底”的,意思是最后一个得病的人会死掉——而我就是那个“最后一个”。村人们见到我,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我,仿佛我就是那个注定要死掉的人。
确实,我的病比其他人要重得多,浑身无力,没有胃口,一个多月都没好。爸爸心疼我,每天干完活就背着我在门前的路上来回走,一边走一边哼唱着《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爸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有时,趴在爸爸的肩上,我真的会睡着。
三伯每天都会在下班之后来我家看看我好些没有。记忆里特别清晰的是,他来我家后总是先摸摸我的额头,看热不热,然后才会和我爸爸打招呼。三伯有时会给我带来一瓶饮料,现在我还记得名字——“鲜橘子汁”。虽然什么东西到嘴里都索然无味,但是我还是深深记住了三伯的这份关爱。
病了将近两个月,我终于康复。但因为落下了很多课程,我已经没了上学的兴趣。那天,爸爸让我一个人骑自行车上学,我不敢忤逆,只好骑着自行车往学校的方向走。刚到公路,我就返了回来,面对爸爸的询问,我平生第一次撒了谎,说在公路上被另一个人撞了,“现在大腿还疼呢”。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看破了我的谎言,当天晚上他找三伯来聊天,说了白天的事。三伯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中子,明天我带你上学。”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把想说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回到学校后,我很多课程都跟不上,尤其是外语,三伯就主动让小燕姐给我补课。那时小燕已经上了高中,偏科现象非常严重,除了外语,其他科都提不上来。她虽然性格不好,对我却很关心,和我约好每天晚上去三伯家里补课。
怕影响我学习,三伯总是在我补课时去我家待着。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找小燕姐补课,不想,刚推开门,却撞见三娘衣衫不整地匆匆从炕上下来,而刘伯也正紧张地坐在炕沿上。虽然还是孩子,我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支支吾吾就要往外走,三娘赶紧追出来:“孩子,你看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三娘,我就走。”我慌忙答道。
“好孩子,来,三娘给你拿点好吃的。小燕姐今天去了同学家,你明天再来。”
“嗯嗯。”我没接三娘递过来的东西,赶紧逃离。
直到今天,这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对谁都不敢说,我怕因为我的多嘴,给三伯一家带来灾难。我心疼三伯。
4
初三时,课业陡然加重,学校要求家离学校远的同学住校。这样,我就只能吃住在学校。怕我吃不饱,三伯特意找到负责打饭的老师,告诉他打饭时照顾照顾我:“这是我干儿子。”
80年代的东北,初中毕业,可以选择考重点高中,也可以选择考普通高中和中职(因为能早工作赚取工资,中职那时还比较吃香)。无论报考哪类,都必须预考。预考排名在全校后一百名的学生,没有资格报考重点高中和中职,只能报考普通高中。预考分两次进行,取平均值。
我平时的成绩在班级前几名,在全校也没有掉出过前二十名,但三伯还是把学校的预考题想方设法给我拿了出来——为了防止漏题,学校印刷试卷的份数都是固定的,所以三伯无法把正常的试卷拿出来,只能把印刷不清楚或者破损的试卷偷偷摸摸拿给我。
其实三伯拿给我的题,我很少认真去做,因为大多数题我都会,所以每次我都是先把试卷放到书包里,回家再看。第二次预考,物理有一道考查“浮力”知识点的题,因为物理是我的弱项,我拿到试卷,就匆匆看了一眼。具体试题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道题里有青蛙。
怕同学发现,我把试卷放到书包最下层。下午课间休息,班级的另一名同学走到我跟前,不看我,大声和其他同学说:“我知道咱们这次考试的物理题,有一道题是说‘一只蛤蟆趴在木块上’,你们信不信?”
“不信!”其他同学异口同声。
“不信你们就等着瞧。”这名同学说完就扬长而去,其他同学哈哈大笑。
我一听,这不是物理试卷上的题吗,怎么被他发现了?虽然他没有明说,给我留足了面子,但他显然都知道了——那老师不也知道了吗?我不怕他们怀疑我以往的成绩,我怕的是把三伯牵扯进来。想到这,我再也看不进任何一个字,只觉得脸上火热。
果然,放学后班主任老师把我留了下来:“知道老师为什么把你留下吗?你是好学生,预考对你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你怎么还那样做?是谁把试卷给你的?”
我想,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把三伯说出来的,就随口说道:“我在垃圾点捡到的。不是谁给我的。老师,我保证就这一次……”
看我急于争辩,老师好像看出了我的窘态:“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学生,我也知道你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老师走后,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我心有余悸。好在事情并没有继续发酵,随后就销声匿迹了,我的心里才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当年的中考,我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语文还是全校最高分。这多少让我觉得没有愧对三伯对我的用心。
我读高中时,三伯家的大姐和小燕姐相继结婚——小燕姐最终高考落榜,找了个民办教师的工作。大姐早早读完初中就工作了,小雪初中勉强毕业,之后一直待在家里。三伯一生喜欢读书的孩子,可惜自己的三个女儿都没有把书读好。
两个女儿结婚时,三伯再次成为焦点。他给每个女婿买了一块手表作为结婚礼物,让他们好好培养将来的孩子。小燕姐的婚礼我参加了。婚礼上,面对三伯递过来的手表,小燕姐表情淡漠——据说,小燕姐找对象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就是“离家远一些”。这些年,她和三伯三娘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也许她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一直拒绝和生产队长家里的任何人有交集。我记得有次她正给我补课,生产队长(其实当时已经卸任了)家的女儿找她玩,被她断然拒绝,并告知“以后没事不要来家里”。小燕姐跟大姐、小雪相处得也不友好。经常听到三娘给她们调解矛盾,大姐和小雪还听话,但是小燕姐总是愤愤不平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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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90年考上大学后,三伯把原来的房子卖给了村里的另一户人家,又买了新房,离我家也只有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
大二时,我给三伯写了好几封信都没有收到回信,我就预感到三伯可能有什么事。
之前大学放假,三伯都是提前写信问我什么时候到家,然后在我将要到家的那个时间段坐在我家屋里等我,有时也会在我家院子边散步边等我。只要远远地看到我的身影,他就会事先张开双臂,待我走近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亲我的头发,还有我的脸,再把我从上看到下:“怎么样,考试都合格了吧?快进屋。”
大学四年,三伯只有这次寒假没在我家等我,是继母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三伯那半年的事:
三伯同刘伯等几个人喝酒,酒至酣处,几个老爷们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小光。在酒精的作用下,刘伯失去了理智,完全不顾三伯在场,潸然泪下:“我可怜的儿子,死得好惨啊……”
三伯没有完全喝醉,听到刘伯这么一说,霎时呆住。一桌子人也跟着三伯愣住了,不知怎么接话。最后,儒雅的三伯,瞪大眼睛,血脉偾张,站起身给了刘伯一巴掌:“混账!”然后离桌而去。
据说回到家后,三伯顾不得三娘正在吃饭,又给了三娘一巴掌。三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问三伯,三伯只说了一句:“滚!”
然后,三伯大病一场,羞于出门,向学校请了病假。
这件事越传越离谱,最荒诞的一个说法是,说刘伯当时趁着酒意和三伯商量,想和三伯三娘一起过日子,三伯一怒之下打了刘伯。三伯心里憋屈,来我家和我爸爸和继母聊天。不太喜欢言谈的继母,说起话来却深入人心:“过去的事,别太在意。再说,都是酒话,怎能当真?小光活着时和三哥您那么亲,怎么能说是别人的种?”
“不管怎么说,孩子都是无辜的。小光活着时喜欢黏着我,这比啥都重要。叫我一声爸,我就要对孩子负责。只可惜缘分太浅,只陪了我十多年。”三伯不无感慨地说。
“打也打不起,散也散不起。唉……”末了,三伯说了这么一句话。
继母有些震惊——显然,三伯心里应该什么都知道。
知道这些事情后,我去看三伯。到了他家,他正坐在椅子上发呆。我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让三伯开心,就问了问小雪的近况——小雪刚结婚不久,丈夫是企业工人,听说很能干的样子。
“没有及时给你回信,别生三伯的气。”三伯表达着歉意。
“没有没有,我知道三伯的心……”说到一半,我忽然停住。我本来想说“我知道三伯的心里有事”,可是又觉不妥——那样就明摆着我知道了那件事情。
三伯没接我的话,只是嘴唇动了动,勉强笑了笑。
5
大学毕业前夕,我爸爸得了脑血栓,治疗花光所有积蓄,而且欠了外债。刚参加工作的我经过别人介绍,处了一个女朋友,将婚事提上日程。三伯知道后,主动找到我,塞给我五百元钱:“咱们书读完了,工作也有了,就差成家了,三伯不会袖手旁观。”
见我犹豫,三伯声音干脆:“拿着,有啥不好意思的。”
那笔钱,相当于我当时两个月的工资。
结婚后,我在市里的学校上班,业余时间坚持写作。期间,我在深圳某杂志发表了一篇写继母的文章,写了继母在我爸爸有外遇期间拾荒供我读大学的故事,文中还配有继母的照片。这篇文章被三伯在报刊亭偶然间看到,他立刻买下这本杂志,急匆匆到单位找到我。刚下课的我看到满头大汗的三伯,以为有什么事,却不想三伯把我拽到楼下:“中子,我看到这篇文章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但是,这篇文章别让同事看到,人言可畏,不利于你的发展。”
虽然知道三伯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我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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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的情况时好时坏,在又一次病情加重后,继母捎信,让我回家一趟——爸爸想找后村的二娘看看。
二娘是三伯家大姐的婆婆,也就是三伯的亲家母,和我家有些远亲,按辈分,我叫“二娘”。二娘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一米六五的个头,身材匀称,天生的白皮肤,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人一眼,即便不说话,也仿佛在和你进行某种交流。她是我们这片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大神”,邻居家小孩夜里总是哭闹,继母找二娘写了个“拘魂码”,当天晚上在孩子头顶烧了,孩子第二天真的不哭了。
还有更玄的。听继母说,一次,大夏天的,邻居的马在拉车上坡时绊倒,腿上撕下来一块皮,露出来的肉在阳光下冒着油,马疼得不时抬起腿缓解疼痛,眼里蓄满了眼泪。邻居没去兽医站,直接找来了二娘。二娘把六十度的白酒倒在碗里,用火点着,等酒烧热了,把手伸进碗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往马的腿上扬。“那么烫的酒,咱们把手伸进去早就烫秃噜皮了。可是你二娘的手啥事没有。也就一周左右,马腿上的肉皮就长好了”。
继母不是一个爱说闲话的人,我对这些事情选择了半信半疑。
我们当地有“跳大神”的,还得有“二神”在旁边负责人和神的“沟通”,否则,“大神”咿咿呀呀唱的那些话咱们普通人听不明白。“二神”的作用更像是翻译,把病人和“神仙”的意思传达到位。我问继母“二神”要去哪里找,继母告诉我:“你三伯刚学不久,唱得特别好。”
我一下就愣住了——刚刚退休的三伯,怎么学起了这个?
我们到了三伯家,说明来意,没等三伯说话,三娘先问:“‘大神’是谁?”
我说“大神”就是二娘,三娘沉默了好一会,才不情愿地说:“去吧。”
二娘早已等候在我家。据说神仙的世界和咱们的世界是颠倒的,咱们晚上,正是他们的白天。所以农村人“跳大神”,一般选择在晚上,吃过晚饭,闲聊一会儿,就开始看病。
只见二娘穿着整齐,腰间系着类似围裙的一块布(据说这样神仙能更好地附在她身上),坐在凳子上。刚开始,二娘还是端坐,慢慢地,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继而身体有节奏地晃动起来,脑袋也跟着前后左右晃动。三伯在一旁站着,用手扶衬着二娘,嘴里唱着:“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蒲哥奔了房檐。行路的君子住旅店,当兵的住进了营盘。十家上了九家的锁,只有一家门没关。要问为啥门没关,敲锣打鼓请神仙。”——这就是在“请神”。
忽然,只见二娘站起来,闭着眼睛,在屋地中间转了个身,右腿迈过凳子,又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然后声音嘹亮地唱了起来。这就表明,“神仙”已经来了。
整个“看病”过程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夜已经很深了,继母给二娘和三伯做了夜宵,吃完照例聊了一会儿,就要休息了。二娘是要在我家住下的,三伯要回家,二娘就说:“在这儿打个盹得了,马上快天亮了。”我也挽留着,最后,三伯决定在我家小睡一会儿。
我们家有里外两间睡觉的屋子。外屋宽敞,能睡四五个人,里屋只能睡一个人。他们四个平辈人在一间屋子,我睡里屋。三伯要和我一起睡,二娘说:“那多挤,两个人都睡不好,你还是睡大炕吧。”
我爸爸行动不便,继母必须挨着,以防夜里呼唤。那天我喝多了水,天快亮时,起来去厕所。路过外屋,怕脚步声吵到他们,得轻手轻脚。我往炕上扫了一眼,爸爸和继母是熟睡状态,看向三伯和二娘时,我却惊讶地发现,二娘的手放在了三伯的头上,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
我当时就吓得没尿了——怎么会这样,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赶紧撤回脚步,怕三伯醒来发现我。
6
我爸爸表面上看没有什么起色,但是他自己却感觉比之前舒服些。我归结为心理作用。
我还是没忍住,把对三伯和二娘的疑惑对继母说了。我从初三住校开始,就再也没在村里完整生活过了,而继母那时已经来我家十六年了,和邻里之间的关系都处得很好,很多事比我都清楚。
继母说,三伯从小身材瘦弱,但是学习认真,长得也很清秀。虽然家境贫寒,还是读完了初中。那时,乡里中学缺老师,三伯就做了代课老师。后来又通过考试,有了编制。再后来,三伯得了咽喉炎,就去了教导处印刷题签。
年轻时,三伯相中了邻村的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对三伯也很有意——这个姑娘就是我二娘。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大方泼辣的三娘也相中了三伯,托了媒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人就结婚了。
三伯凡事喜欢和三娘讲道理,而三娘天生不喜欢讲道理,我行我素。但是三娘的嘴会说,很会哄三伯。久而久之,书生气很浓的三伯终于没了和三娘讲道理的力气,只希望做好本职工作,经营好家庭,对妻子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二娘之后嫁给了本村的一名退伍军人,也就是我的二伯。二伯是个大老粗,做事从来不考虑二娘的感受,稍不满意就对二娘非打即骂。离婚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还是不被认可的事,所以,二娘逆来顺受,有苦也咽进肚子里。
原本三伯和二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交集,想不到的是,二娘的大儿子和三伯的大女儿却偷偷恋爱了。二娘和三伯年轻时的故事,三娘隐隐知道一些,所以,对女儿的婚事,三娘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可是我大姐心意已决,以断绝母女关系相要挟。没办法,三娘只好同意,可是提了个条件:小两口结婚后必须在三伯家住。这等于是二娘的儿子入赘到三伯家,二娘自是不肯,但是,二娘的儿子却欣然同意。
所以,这多年来,三娘没有踏进过二娘家半步,三娘也很少让我大姐回婆家。
二娘五十岁那年,忽然高烧不退,浑身无力,什么活都干不了,到医院却什么都检查不出来。虽然高烧,却没有烧坏什么,村里老人提醒二娘,说你可能是“冲”着啥了,要不要请个巫医看看?这一看不要紧,说二娘和“神仙”有缘,要二娘“出马”才能好。
为了健康,二娘什么都答应了。最初,她不给人看病,只是在年节时烧香而已。一次村里有个要高考的孩子,总是紧张,找到二娘,二娘就给他写了一道“符”揣在兜里,结果那孩子考试时心情竟出奇的平静,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二娘有“神”,于是找她看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据说三伯学“二神”也是有渊源的。村里有一个做“二神”的人说,学了之后不仅能看病,而且还能让“大神”带着“过阴”,去看看去世的亲人。为了“见”小光一面,三伯毅然决然地学了“二神”。但村里人说,想见死去多年的儿子,应该是三伯学“二神”的表面原因,至于背后的原因……说到这里,继母笑了:“那是闲话,不能信。”看我疑惑的样子,继母又加上一句:“反正我不信。”
三娘没有工作,不挣钱,名声又不是很好,在家却说一不二。而三伯挣工资,长得儒气,在家却什么都说了不算。村里人评论三伯和三娘的夫妻关系时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三娘最初是反对三伯和二娘搭档的,可是十里八村范围内,数二娘“跳大神”跳得最好,给人看病也会挣些“辛苦费”,况且三伯和二娘在一起合作几回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三娘就放松了警惕。而且,给村里人看病,三伯也从来不收钱,这又让三伯在村人心中的威望高了不少。
7
就在我庆幸那次给我爸爸看病没让三娘发现端倪不久,三伯和二娘还是出事了。
那时,刘伯去远方投奔了侄子,和三娘几乎断了联系,三娘就把所有精力都放到了丈夫身上。某天,邻村武姓人家找二娘和三伯看病,看完时也是深夜了。就在所有人都熟睡时,三娘带着小雪突然来到武家,打开灯,就看到炕上躺着四五个人,二娘和三伯挨着睡。三娘立马就掀开了三伯和二娘的被子,破口大骂。虽然没做什么事,但经过三娘这么一闹,南北屯的人都知道了。据说三伯和二娘当时羞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件事之后,三伯再也不好意思出去做“二神”了。继母说,三伯瘦了很多。
我选了一个空闲时间去看望三伯,那天正好小雪也在家。见到我,三伯话很少,大多时候都在抽烟。三娘正要给我讲那天的事,小雪拦下话:“我爸和我娘(小雪跟着大姐称呼二娘)也没做什么,你怎么就放不下了呢?看完病人都疲惫了,随意挨着躺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等小雪说完,三娘接过话:“是,我承认。我就想不明白,哪有两亲家睡觉时挨着的?”
三伯接过话:“我都解释多少遍了,看完病都累了,就是随意地休息一下,我们两个也没单独一个屋,你说能做什么事?”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不知道怎么插话。怕三伯有更多的难堪,放下水果,我先告辞。小雪送我出来,和我还原那天的经过:“那天我就不应该和我妈一起去,可我不和她去,她就要自己去,我也不放心。我相信我爸的为人,不能和我娘有啥事,寻思去了之后也能让我妈放心,不再胡乱怀疑……谁知,看到了那一幕。我妈得理不饶人,对我爸不依不饶。其实,说句心里话,我倒希望有个真心对我爸好的人。”
听到这,我愣住了,停下脚步,看向小雪——哪有闺女希望自己爸爸有外遇的?小雪苦笑了一下:“你之前可能也听过关于二姐和我哥身世的流言,老同学,咱们多年邻居,有些事不说你也知道。这些年,我爸太苦了。唉……”
“三伯和二娘只是搭档,不可能有别的事。”我说道。
“我爸这一辈子儒气得过了头,缺少勇敢。”小雪最后说。
据说,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二伯也知道了。回到家,二伯再次动手打了二娘——自从二娘“出马”给人看病,二伯对她好像也尊重了些,毕竟,妻子也很辛苦。可是这次,二伯终究没能忍住。
好像约好了一样,那件事之后,二娘也明确表示不再给人看病了。有知情者说,二娘之所以不再给人看病,是因为岁数大了,腿脚不灵便,“神仙”又去寻找更年轻的“弟子”了。有人持反对意见,说三伯和二娘有悖伦理的行为违背了“神仙”救苦救难的本意,所以,遭到了“神仙”的抛弃。
背后的真正原因,恐怕只有当事人清楚。
听村里人说,有时路过三伯家窗前时,还会听到三伯唱着那些“神调”,而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身体后来一直不太好,经常感冒打针,脾气较年轻时也急躁了。但是和三娘相比,三伯一直处于下风。晚年的三伯依旧听三娘的话,冬天烧炕生炉子,夏天侍弄小园子,都是他的活儿,三娘就坐在炕上指挥他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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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疫情紧张之前,三伯脑出血去世。之前,他的大女婿、二女婿也都因癌症去世了。我去送别三伯时,村里来了很多人,无不唏嘘。让我没想到的是,结婚后很少露面的小燕姐竟然回来奔丧了,她戴着孝布,跪在三伯遗体旁,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一声声地喊着“爸”。将近八十岁的三娘由小雪搀扶着,两眼无光,木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村里人。
不久,二娘也去世了,关于三伯的种种说法,自此画上了句号。我想,如果真的有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三伯应该和小光见面了。而三伯下辈子,应该也想换个活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