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越说越慢,似乎回忆那段往事实在是太艰难。我几乎能从他的表情中猜到后续,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就永远地留在了广州。”浑浊的眼泪从他眼眶里流出,我虽然见多了他落泪的样子,却依然为之动容。
我没有再追问后续,已经明白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事。但是父亲冷静了下来之后,还是缓缓将故事讲完了。
“那天我们正要出任务,之前盯了半年的毒枭已经查到了准确的住址,甚至已经被武装部队围住了。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们的通知就可以动手了,我们在车上讨论着,说没有想到离开这里之前还能立个大功。”
“就快到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是他儿子在喊爸爸。他兴奋地说:‘儿子,你等着,爸爸马上就回来了。’可是当时已经是半夜了啊,我们都太高兴了,完全没有想过他儿子怎么会半夜打来了电话。”
“再然后,我就听见电话里有男人说:‘这是你儿子的声音吧,你听出来了吧。’我们吓得惊慌失色,才知道原来就是我们要去抓的那个毒枭。他知道自己的住址已经被找到了,也没有办法抛弃自己的妻儿。”
“所以他干脆坦然地回家了,但是他回家的时候,带上了另外两个人。他把我朋友的妻子和独生儿子给绑架了过去。”
“毒枭要求我们立刻停止这次抓捕,只要我们编一个谎言说毒枭不在这里,把人手调开,他就能安全离开,等他安全后,就把人质送回来。”
“毒枭说,如果我们不照办,后果我们是知道的。”
父亲说到这里,又稍微激动了一些。他突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莫莫,当时我们没有办法,他就这一个儿子,你要是见过,就会知道他是多么的可爱。我一直劝他,我说我们把人调开吧,就说他们在交易,随便找个地方把人调过去。”
我心里却暗暗觉得不妥,这种亡命之徒哪里有什么信誉可言呢。如果他们安全了,恐怕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人。
“可是他不同意,他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根本就没有退路了。他说,就算放了这群人,也救不回他的老婆孩子了。”
我悄然的地回握着父亲的手,在心里暗暗点头,看来父亲的朋友还是很理智的。
“我怎么说都没有用,他还是决意要去。到了窝点的时候,他首先下了车。我们几个人穿上了防弹衣,手里拿着枪,慢慢地走进小区。毒枭家里,连门都没有关。可能是听见了我们的声音,他在里面猖狂地喊话,让我们直接进去。”
“我们当然没有直接进去,慢慢包抄了他们家,安排好了狙击手。既然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外面了,我们按照先例,先在门外喊话。”
“里面的人根本就不在乎我们说什么,毒枭甚至很猖狂地牵着那个小孩子的手走到了门口。他站在混泥土钢柱后面,用小孩挡住了我们外面的枪口。除了对面大楼的狙击手,谁也打不到他。可是他手里有人质,狙击手没有收到命令是不会随便开枪的。你不知道那画面,你无法想象。”
父亲又开始激动了起来,握着我的手,不断地颤抖着,像是两年过去,仍然心有余悸。
我拍了拍他的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他突然抬起头,一脸凶狠地瞪着我。
“小孩子被一圈圈绑着,动也不能动,却一直在哭,哭着喊他爸爸,哭着喊救命。他脸上全是血,衣服也被撕破了,腰间还围了一圈炸弹。他挣扎着想跑到他父亲身边,可是却被紧紧抓住了。”
父亲眼神嗜血,像是恨不得将视线里的人挫骨扬灰。我虽然明白他并非在痛恨我,却也不禁有些害怕,身上也渐渐觉得冷了起来。
“毒枭说小孩身上绑的是定时炸弹,遥控在他老婆手上。毒枭说如果他出了任何意外,他在屋内躲着的老婆就会立刻引爆炸弹。明明我们才是警察啊,可是那一刻,我们谁也不敢动。我们就看着那个小孩子一直哭,哭得声音都沙哑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他老婆呢?”我下意识开口问了我一句。
父亲苦笑了一声,看上去很悲凉。
“是啊,他也是这么问的,他问:‘我老婆呢,你把她怎么了?’毒枭就在那里笑,笑着说:‘你老婆啊,和我老婆在一起呢。对了,她身上没有衣服,只有炸弹的,你现在应该不会特别想见她。’他笑得这么猥琐,他”
父亲说到这里,看着我沉默了一下。我从他脸上的表情里猜测出来了,想必父亲朋友的妻子,是被糟蹋了。
“他情绪完全失控了,我当时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眼睛都红了,握着枪的手都一直在抖。我现在仿佛都能听见他当时的喘气声,像是我们以前见过毒瘾犯了的瘾君子。我一直在旁边劝着他,拉着他的手,让他冷静下来。可是,没有用。”
长长的一声叹息,父亲掩住了脸庞,泪水却从指缝中流出。
“他打了一个手势,狙击手直接爆头将毒枭给杀了。”父亲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不受控制的低鸣。他用力抓紧了我的手,不停地哽咽着。
在他断断续续的哭泣中,他间或说上两句,终于将这个故事讲完了。
毒枭死后,所有人却不敢进屋。小孩子掉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爬到父亲身边,腰间的炸弹就开始滴滴作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时候,他会扑过去,最后和儿子一起炸成了碎片。紧跟着,屋内也传来爆炸声。他们一家三口,全部在那场围捕中,成了一片片碎尸。
我听着父亲克制不住的哭声,心里也开始有些害怕。
死去的那个人是父亲的老友,相互之间十余年过命交情。如果看着这样一个朋友在自己面前全家阵亡,怎样都无法释怀吧。
就像我,无法想象,如果薇薇、罗振和罗衡出了什么事情。我想一想,就害怕得全身发抖。
父亲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他慢慢坐直了身子,擦干了眼泪。他静静地凝视着我,像是凝视着一个久别重逢的爱人。
“莫莫,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在说谎骗你?”
我连忙摇了摇头,如果我认为这是个谎言,那真是太不尊重死者了。虽然我知道我摇头意味着什么,果不其然,父亲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了吧。”
虽然我很为这个故事动容,也相信它的真实性。可是我依然不愿意接受孙倩雯的监视,于是我非常为难地看着父亲。
而他,却无视我的为难,依旧是一脸诚恳甚至是期盼地看着我。
“爸,那宋阿姨和颂文颂德他们呢?”我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
父亲看出了我的话题转移,却也没有责备。
“颂文颂德上的是私立学校,对于学生身份很保密。而且,那个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都是特殊身份的,所以学校的保护措施是不需要担心的。他们也是最近才回家来住,我特意安排小磊负责接送他们,对于小磊,我还是放心的。”
我点了点头,好像是听说过那个小磊是特种兵还是什么雇佣兵出生来着。
“至于他们毕业以后,我会把他们送出国。我不会让他们参加国内的高考,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去国外的事情。”父亲又补充了一句。
“那宋阿姨呢?”
“她没有,她也不需要。”
“为什么啊?”我奇怪地大喊大叫了一声。
父亲却沉默了,看了我一眼,然后居然无限伤感地低了头叹息。
我在心里猜测着他沉默的原因,不知不觉就想多了。我看了父亲一眼,又偷偷地看了看门口,确定门是锁上了的。
我低声问父亲:“爸,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担心一下宋阿姨?”
父亲依旧沉默不语。
“你在做什么?爸!”我忍不住激动地大声喊了一句。
父亲有些癫狂地大叫了一声,又凄厉地笑了两声。
“我在做什么?莫莫,你问我在做什么?我从来就不爱你宋阿姨,我为什么要去保护她?我当年为什么要和她结婚?我婚后她又做了些什么?我为什么要管她,我恨不得她死掉!”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
“爸,他毕竟是你的妻子,毕竟是你两个孩子的母亲啊。”
“哼,我现在都不确定,我到底是有两个儿子,还是帮别人也养了一个。”
我缄默了。
“莫莫,当年你母亲离开我的原因,就是因为宋心仪。如果她不是顾及我的前程,她不会离开我的。可是她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宋心仪死了,我就立马去找她。可惜,还没有等到我,她就彻底离开了。”
父亲这次终于没有哭,他悠然地望着墙壁,仿佛望见了很远以前的过去。他眼神里有浓厚的爱意,甚至开始淡淡地微笑着。
“如果我当年是和你母亲在一起了,我们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有你,也有一个你的弟弟。我从来不要什么功名利禄,我只想和她,好好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