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时卿看着竭力把自己稳定在崩溃线前的沈慕乔：“我最近一次跟老太太的谈话是在大约三个月前。”
言下之意，他如沈慕乔一样，对老太太突然要求见他的举动，很意外。
沈慕乔满心满眼都是仍在急救室的江月，忽略了贺时卿话中的时间。
就在这时。
急救室的房门轰然拉开。
贺时卿感觉到沈慕乔瘦削的身子大弧度一颤，他忙收紧了臂膀，然而沈慕乔却忽然使力推开她，嘴里慌张低喃：“不能让奶奶看见我们这样，奶奶不喜欢。”
贺时卿眸色顿暗，没在这时强迫她，让她挣开了。
沈慕乔苍白着脸转头望向急救室。
首先从里出来的，是负责江月病情的主治医生。
他带着口罩，沈慕乔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他朝她望来的眼神，无奈中透着悲悯。
沈慕乔只觉全身不同程度的发麻，尤其是双腿，麻到她仿佛就地蹲了几个小时。
主治医生走过来，眸光悲悯却并无迟疑，道：“沈小姐，江老师叫你们进去，时间不多，抓紧。”
沈慕乔眼前瞬间黑了一片。
……
急救室内。
沈慕乔是被贺时卿抱进去的。
越靠近手术台，沈慕乔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越是抗拒，她在往后缩，仿佛想立刻逃离这里。
贺时卿搂紧她，俊雅的面庞俱是沉重。
到手术台，沈慕乔目光扫过躺在手术台上连眼睛都睁不开的老人，眼泪顷刻漫涌，心脏处陡然传来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撕碎。
贺时卿轻然放下沈慕乔，让沈慕乔靠着自己，他伸手，覆到老太太枯老无肉的手上：“江老师。”
江月起初没有反应，过了好几秒，她紧掩的眼皮颤了颤，似是想睁开，却无果。
“奶奶……”
沈慕乔不知道是站不住，还是突然使力，扑到了江月身上，哑声叫道。
江月的眼皮又动了动，可是依旧没能成功睁开眼睛。
沈慕乔眼前模糊，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在痛。
这半年多，沈慕乔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尝试接受老太太终会离开她的准备，她几乎每天都要暗示自己，如果老太太真的走了，在老太太这个岁数，虽是病痛缠身，但也算寿终正寝，她要笑着送老太太走，不能让她走得不安心。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沈慕乔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心理准备，不过是隔靴搔痒，心里的疼痛不舍惶恐孤独，绝不会减少分毫。
尤其是，老太太的骤然病危，并非因病症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而是……
沈慕乔接受不了，她接受不了。
她不能让老太太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太可怜了。
她不要她这么可怜的走。
“奶奶，陪着我，陪着我，不要离开我，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奶奶，我特别害怕，我一点都没有准备好。”
“你不要撇下我，不要留我一个人。”
“奶奶，我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求求你……”
“……”
求求老太太什么，沈慕乔再说不出口。
她怔怔看着老太太眼角淌下的泪，心口绞痛到她想捅自己两刀。
她多么自私啊。
贺时卿握紧沈慕乔颤抖的肩头，黑眸殷红。
他想告诉她，她不会只有一个人，他永远都在。
但是他不能说。
他一向知道，她避他如蛇蝎，他如何都放不下她，这般说只会加重她的悲伤，让她对这个世界更加绝望。
可是他又是害怕的。
是的。
他在害怕。
老太太油尽灯枯，她要是因为老太太的辞世而对这个世界彻底无望，会做出极端的选择。
“贺，贺先生。”
急救室内，响起老太太微弱的声音。
贺时卿一震，忙附耳下去：“江老师，时卿在。”
老太太始终在努力睁动眼皮：“照，照顾，乔，乔乔。”
贺时卿看向老太太，不是不意外的，但他立刻道：“我向您保证，只要我不死，乔乔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乔……奶奶，奶奶对不起你，对，对不起……”
“奶奶，您没有对不起我，您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沈慕乔深呼吸，她将另一只手用力攥紧，眼底血红，出口的声音却冷静了下来，“奶奶，您别担心我，即使没有您，我也会好好生活，会好好照顾自己，会长命百岁，会幸福。所有您希望的，我都会达成。”
“奶奶，我爱您！很爱很爱。”
沈慕乔没有等来老太太的回复，心电图细微波动的起伏，在几秒内，平缓成一条直线。
沈慕乔看着老太太的脸，她霜白的鬓边被泪水打湿，可她的嘴角，却微微勾着，竟是一派安详。
……
老太太的丧礼由沈慕乔负责，原本沈莞要抢，却敌不过贺时卿出面。
老太太葬在沈慕乔双亲所在的墓地，老太太在前，沈慕乔的双亲在老太太之后。
葬礼结束。
沈慕乔一身黑衣，站在墓碑前，沉默目送前来吊唁的众人。
待人走得差不多，沈莞走到沈慕乔跟前，颇为忌讳的看了眼宛如“保镖”般立在沈慕乔身侧的贺时卿，出口的声音似一下回到三年前，满是为沈慕乔着想的温柔：“乔乔，姑姑知道你跟奶奶感情好，奶奶在世时，也最是疼爱你，人老了，难免的……”
沈莞掩鼻啜泣了两声，眼红红的看着沈慕乔，“你也别太难过，身体要紧，你看你，短短两天，整个人都瘦了两圈。”
沈慕乔低着头，通体透着生人勿进的冷气，整个人尤其冷漠肃穆。
平日里沈慕乔便懒得搭理她，此刻更不可能理会。
“乔乔，以后沈家，就剩下你和姑姑两个人了。”沈莞丝毫不受影响，自顾自说，“咱们姑侄俩相依为命，一起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乔乔，明晚姑姑亲自下厨，你过来，姑姑做一顿好的，给你补补身体。就这么定了。”
沈慕乔余光都没给她一个。
沈莞眼底快速一闪，沉沉叹了口气，带着赵钰颜和丈夫离开了。
偌大的墓地，只剩下沈慕乔和贺时卿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