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的雨天后，清晨的晨雾还未散尽，临安侯府的青瓦白墙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陆氏坐在花厅里，手中端着一盏碧螺春，袅袅茶香萦绕鼻尖，却难掩她眉间的一丝忧虑。
“夫人，王妃派人来了。"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快宣。”陆氏有些激动地说着。
王妃打发回来传话的丫鬟垂手立在临安侯夫人陆氏面前，头埋得极低，声音也压得细细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王妃娘娘问夫人安好，说近来身上总有些懒怠，胃口也弱，想是这盛夏来临的缘故。
娘娘想着，府里库藏的那些老山参虽好，终究药性太烈了些，不敢擅用。
特让老奴回来问问夫人，可识得什么极稳妥、极细致，又‘尤其懂得妇人内里调养之道’的积年老医侍？
虽然宫中不拘嬷嬷还是太医，可王妃还是想让夫人找找民间的神医，只求心细可靠，能帮着缓缓疏导，固本培元便好。娘娘说，外人……终究信不过。”
那丫鬟的话语在“尤其懂得妇人内里调养之道”和“外人终究信不过”几个字上，极其轻微地顿了顿，几乎难以察觉。
然而，这微乎其微的停顿，落在陆氏耳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她那双保养得宜、却沉淀着无数后宅风云的眼眸里，激起了了然于胸的涟漪。
陆氏手中捻着的翡翠佛珠，那温润的凉意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当家主母的雍容平和，只抬起眼皮，目光在那仆妇恭谨的头顶上掠过。
陆氏平静道：“知道了。王妃身子要紧，我这做母亲的岂能不上心？
你回去告诉王妃，让她安心将养着，不必忧烦这些琐事。我自会替她寻摸个最妥当的人选，不日便送过去。”
丫鬟喏喏应声退下。
厚重的锦帘刚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间，陆氏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温和便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种锐利而沉着的精明。
她不再假模假样地捻动佛珠，指尖在光滑的珠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来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门外侍立的大丫鬟立刻悄无声息地掀帘进来，屏息垂手。
“去西跨院，把沈嬷嬷请来。”陆氏吩咐道，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无比，“就说……我这些日子夜里总睡不踏实，心口也有些闷，请她过来给我看看脉象。
另外，让她把那些调理妇人气血、安神助眠的丸药，都预备一些，不拘多少，要好的。”
“是，夫人。”大丫鬟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去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位身着深青色细布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的老妇人便跟着大丫鬟走了进来。
她身形瘦削，背脊却挺得笔直，行动间悄无声息，眼神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正是府里养了多年、医术精湛又口风极严的沈嬷嬷。
陆氏挥退了所有下人。暖阁里只剩下她与沈嬷嬷两人。
“嬷嬷。”陆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郑重。
紧接着说道：“王妃那边，需要个绝对可靠、又精于妇人科的人手。不是为了她自己。”
沈嬷嬷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微微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是为了……那个叫袭兰的通房。”陆氏的声音几乎成了耳语。
“王妃的意思，是让你过去。明面上，是去给王妃调养身子的，谁问起来都这么说。暗地里，头一件要紧事，是务必仔细给那袭兰把把脉，探探她的底子。”
“看看她是否易于受孕，身子骨到底如何，有无妨碍生育的隐疾暗伤。”
“第二件……”陆氏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
“若她真有那个福气……怀上了，你须得寸步不离，暗中看顾好她的胎！务必确保那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这孩子，将来是要记在王妃名下的。其中的分量，嬷嬷你当明白。也不枉我和王妃此前一番的劳神费力。”
沈嬷嬷那张刻板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她的目光与陆氏相接，没有任何惊讶或疑问，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和接受。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老奴明白。”她的声音沙哑而平稳，像磨钝的砂纸，“夫人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做。”
陆氏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她再次捻动起佛珠，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好。你这就去准备。对外，只说是奉我的命，去王府照料王妃凤体，务必尽心。
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只管开了单子来府里支取。明日一早，我就派人送你过去。”
“是。”沈嬷嬷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陆氏将人安排妥当后，整个神情都放松了下来。
次日午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轿便停在了王府的侧角门外。
沈嬷嬷拎着一个半旧的藤木药箱，由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亲自引着，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王妃居住的正院。
王妃正歪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见沈嬷嬷进来，脸上立刻绽开温婉得体的笑容，放下书卷，由丫鬟扶着坐直了身子。
“沈嬷嬷来了？快请起。”王妃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语气更是中气十足。
“母亲也真是，我这不过是夏季的一点小不适，倒劳动嬷嬷你跑这一趟。快给嬷嬷看座，上茶。”
在沈嬷嬷来王府前，陆氏便让那王府来的丫鬟给宋若葶带了封信，信中点名了沈嬷嬷的可靠和作用，让其好生招待。
虽是奴才，可这些人跟在陆氏身边放佛影子般，替她做了不少事。
能让陆氏这般夸赞的，宋若葶就知母亲这事将压箱底的人给了自己。
一番寒暄客套，滴水不漏。
宋若葶关怀地问了几句陆氏的起居，沈嬷嬷也一一恭敬作答，言语间只围绕着如何为王妃“调养身体”展开。
末了，王妃轻轻抚了抚额头，带着点倦意道：“说来也巧，我屋里那个叫袭兰的丫头，前些日子惹了王爷不悦，还是我求了情才将她带出来，瞧着脸色也有些苍白。
前儿个虽然放出来放出来后虽然请了医侍给瞧着，可并未有多大起色。
嬷嬷既然来了，不妨也顺手给她瞧瞧？她年纪小，不懂这些，我总有些不放心。”
“是，王妃心慈，到底有侯夫人的气度。”沈嬷嬷起身应道，“老奴这就去看看那位姑娘。”
袭兰被叫来时，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又带着点大病初愈后的怯懦苍白。
她毕竟刚被放出来不久，若说毫发无损只怕是骗人的。
她一个人待在那里什么样，她最清楚不过了；每天的吃食不过是些普通的菜叶或者只有白米饭。
若不是她的身子还有用，只怕王妃还要让她待着，哪会去求王爷。
但她袭兰可不是那等子认输的人，既然她出来了，这仇哪有不报的道理，那该死的宝月给她等着！
包括这些嘲笑她的人！
她压下心头的不悦规规矩矩地给王妃和沈嬷嬷行了礼，垂着头站在一旁。
“好妹妹，快坐下。”宋若葶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温和得像春水。
“让沈嬷嬷给你瞧瞧。她可是母亲身边调理身体的老手，最是稳妥的。”
袭兰依言在沈嬷嬷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腕。
她知道今日来这的目的，算算日子也快了。若是她的肚中真的有了孩子……她都不敢想，自己今后的日子该多么的不错！
这个孩子可真是自己的福星，有了这个孩子，王妃哪还能不依着自己。
自己想要处置宝月那个贱婢还不是易如反掌，就算有刘嬷嬷那老奴才护着又如何！
她的身份可是主子！
沈嬷嬷抬眼看了下袭兰的神情，并未多说什么。
她的任务是什么她最清楚不过了，至于眼前的人是什么样就不重要了。
沈嬷嬷打开药箱，取出一卷洁白的细丝线，动作熟练地将一端系在袭兰的手腕寸关尺处，另一端则缠绕在自己枯瘦的指尖。
她的神情专注而肃穆，低垂着眼睑，指尖感受着丝线另一端传来的细微搏动，仿佛在解读某种无声的密语。
内室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沈嬷嬷诊脉的时间很长，长到袭兰开始有些坐立不安，长到王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一口。
终于，沈嬷嬷缓缓收回了丝线，仔细卷好，放入药箱。
“回王妃，”她转向宋若葶，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袭兰姑娘身子底子尚可，只是前些日子受了寒气，又兼心思郁结，伤了点肝脾之气。气血是有些亏虚，倒无大碍。仔细调养些时日，戒忧思，勿劳神，自然就好了。”
袭兰闻言，脸上平平，刚才脑中所想此刻也没了，连忙又要起身行礼：“多谢嬷嬷，多谢王妃恩典！”
“嬷嬷！你该知道袭兰的，我是当做亲妹妹一般的。”宋若葶的话带有暗示。
沈嬷嬷笑了笑，安抚道：“老奴明白，还请王妃相信老奴，在过些时日吧。左右老奴就在王府，可日日给王妃和姑娘诊治。”
宋若葶和袭兰听了对方所言，都缓了口气。彼此都明白嬷嬷的意思。
眼下就是，还不能确定袭兰肚中有无孩子，还要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