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天色未亮，临安侯便已穿戴整齐朝服，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匆匆赶往皇宫。
他深知，袭兰小产、王妃被囚，这两件事无论哪一桩都足以在宫中掀起波澜，尤其是后者，皇后娘娘绝不会坐视不理。
果然，他递了牌子求见皇后，却在宫门外苦等了近一个时辰，最后等来的只是皇后身边一个二等宫女冷冰冰的回复：“娘娘凤体违和，今日不见外臣，侯爷请回吧。”
吃了这明晃晃的闭门羹，临安侯心中反而略微一定。
皇后肯生气，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若真是悄无声息，那才是大祸临头。
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如同扎根一般，肃立在通往内宫的一条宫道旁。
按道理，这条宫道本不该是他这种身份待的，这是阉人的地盘，他堂堂侯爷哪有待这的道理。
可眼下，拜宋若葶这个孽障所赐，他不得不待在这。
他赌的就是皇后终究会顾及皇家颜面和靖王府的稳定，不会真的任由临安侯府就此崩塌，从而影响到靖王的声誉。
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
就在他腿脚酸麻，内心焦灼万分之际，终于看到一位面白无须、身着深紫色宦官服制的大太监，在一群小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是冯公公。
临安侯如同见了救星，连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冯公公！”
冯公公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尖细的嗓音带着几分拿腔拿调：“哟，侯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候着呢？”
“娘娘正在气头上，为了王府子嗣和王妃之事，可是发了好大的火，连早膳都没用呢。”
临安侯心中暗骂一句“老阉狗”，面上却愈发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哀求：“是下官教女无方，酿此大祸，愧对娘娘信任，愧对王爷！”
“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娘娘宽宥，只求公公能在娘娘面前，为侯府上下百余口无辜之人，美言几句！”
说着，他极其隐晦地将一个沉甸甸、触手温润的锦囊塞入了冯公公袖中。
冯公公掂量了一下袖中物的分量，脸上那层假笑终于真切了两分，他压低声音道：“侯爷是个明白人。”
“以奴婢同侯爷的交情，还是能解侯爷之忧的。”
“本侯再此谢过公公。”
冯公公得意，“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关键，还在王爷的态度。”
“侯爷两女皆在王府，王爷那边侯爷自知如何做。”
“娘娘那边，杂家自然会寻机会分说，总不能真让侯府为此覆灭，平白让人看了皇室的笑话。”
“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警示的意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侯爷恐怕也得有所表示，上个请罪的折子，自陈管教不严之过。这爵位降等怕是免不了了，也好平息一番皇后的怒火。”
听到降等二字，临安侯心头一抽，一阵肉痛。
侯爵降为伯爵，不仅是俸禄和地位的损失，更是对他能力和声望的巨大打击。
但事已至此，能保住家族不灭，已是万幸。
他连忙道：“下官明白！明白！请罪表下官早已备好，只求公公代为转呈娘娘！”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恭敬递上。
冯公公接过，揣入怀中，点了点头：“侯爷放心，杂家心中有数。您且先回府等信儿吧，近日还是低调些为好。”
得了冯公公这句不算承诺的承诺，临安侯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半。
他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冯公公，不敢再多停留，立刻转身出宫。
他知道，宫里的关节暂时打通了，但真正的关键，还在靖王府那边。
薇澜那边有容氏，这是关键。
但他也必须立刻去各方打点，尤其是靖王身边的近臣和王府属官，务必要让他们在王爷面前，多为侯府说些好话，将所有的罪责都牢牢钉死在宋若葶和陆氏身上！
趁着临安侯离府奔波打点的这段空隙，容姨娘知道，她等待的时机到了。
她整理了一下并不华丽的衣饰，未带任何丫鬟，独自一人，踏入了被严密把守，却并未阻拦她的松鹤堂。
短短时日，院内一片死寂，往日的繁华喧嚣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种大厦将倾前的凄凉。
容氏感概这树倒猢狲散的凄凉竟然如此之快。
陆氏正歪在暖阁的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她听到脚步声，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见是容氏，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浓重的不屑和怨恨所覆盖。
“是你？”
陆氏的声音沙哑无力，却依旧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你是如何进来的？”
“主母这话问的多余，既然能够进来，又何必为如何进来的。”
“你是来看本夫人的笑话？
容氏在她面前站定，没有行礼，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个曾经将她踩在脚底、掌控她生死荣辱十几年的女人。
她没有绕圈子，直接抛出了足以击垮陆氏的消息，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夫人怕是还不知道吧。”
“昨夜，王府来人，将王妃押回去了。”
陆氏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强自镇定：“那又如何？”
“定是贺氏那个贱人伙同侯爷，想要陷害于我，碍于葶儿的身份只能将她驱逐了。”
容氏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夫人只说对了一半，但并非全是贺氏。”
“是因为王妃在王府，谋害王爷子嗣，残害皇裔，证据确凿。王爷震怒，亲自下令拿人。”
“你胡说！”
陆氏猛地坐直身体，尖声反驳，胸口剧烈起伏，“葶儿不会！她不敢！”
“不敢？”
容氏冷笑，“听说靖王府中骆氏的孩子，杜氏的孩子，都是她的手笔。”
“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她抵赖。而且，侯爷……”
她刻意顿了顿，欣赏着陆氏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侯爷已经当着王府嬷嬷的面，表明态度，一切罪责，皆由王妃一人承担，与侯府无关。”
“不，不可能！”
陆氏如遭雷击，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她指着容氏，目眦欲裂，“虎毒不食子！”
“他是葶儿的父亲！他怎么能为了贺氏那个贱人，将葶儿置于死地！”
“他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看着陆氏到了此刻还执迷不悟，将希望寄托在所谓的父女之情上，容氏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轻蔑与复仇的快意。
她上前一步，逼近陆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扎进陆氏的心窝：“亲生父亲？”
“夫人，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夫人同其他人野合之时，可想过亲生的，王妃是你亲生的确实不假，可却是侯爷的。”
“你个贱人胡说什么呢！”
容氏看着陆氏被戳破之后的囧态，笑出了声，“有没有胡说，夫人心里清楚。”
“贺氏同你有亲，若不是她告知，我又从哪知道？”
“夫人生下王妃时，我还未到这临安侯府。”
“不过你这贺氏表妹确实心机深沉，这等秘密她却等到了现在才说出。”
“连我都知道了，何况侯爷。”
“宋原安知道王妃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你当年与人私通，带回府的野种。”
“噗——！”
陆氏猛地瞪圆了眼睛，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昂贵的苏绣毯子。
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手指死死抓住榻边，指节泛白，看向容氏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你……你……”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容氏看着她这副狼狈濒死的模样，心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蔑视。
她继续无情地打击道：“侯爷确实想过要保王妃，不过是看在王妃这层身份的利用价值上。”
“可眼下就算想保她，也没有理由了。”
“如今她罪行暴露，又身世存疑，已是必死之局。侯爷岂会再保她？”
“不仅不会保她，只怕用不了几日，王妃被废黜乃至赐死的旨意就会下来。”
“不仅是王妃，就连你……”
“不知这侯府的女主人会换成谁呢？”容氏故意拖长了语调。
看着陆氏绝望的眼神，“想来会是贺氏吧！”
“妾身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侯爷对贺氏是何等的深情。”
说罢，容氏不再多看陆氏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干脆利落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站住，容氏！你给我站住！你把话说清楚！”身后传来陆氏歇斯底里、夹杂着剧烈咳嗽声。
容氏脚步未停，唇角却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诛心之策，已成。
她今日来，并非为了立刻索取什么，只是为了彻底击垮陆氏的心理防线，让她在绝望中煎熬。
她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为了她那唯一的、即将覆灭的女儿，会放下所有尊严，派人来找她。
求她这条她曾经看不上眼的“池中鱼”。
而那时，才是她真正出手，攫取利益的时刻。
陆氏经营后院多年，即便倒台，暗中的根系和人脉犹在。
这些，都将成为她容氏未来上位的垫脚石。
若陆氏连这点垂死挣扎的本事都没有，那也不配与她谈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