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又暗了一些。
雪沫子打着旋儿,扑在脸上,又冷又湿。
谢韬骑在马上,看着身后的人像退潮一样跑光了。刀枪棍棒扔了一地,叮叮当当响。八个抬轿的汉子还围着他,靛青短褂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八块铁疙瘩。
谢韬没发火。
他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些跑远的背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干哑,像破锣似的,震得人耳朵发麻。
“滚吧!都滚吧!”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在空荡荡的街上撞来撞去,“去奔你们的好前程!老子不拦着!”
笑声停了。
他眼珠子一转,盯住一个正猫着腰、想从人群边上溜走的瘦小汉子。那汉子被他一看,腿肚子一软,“噗通”跪在雪地里,脸白得像死人。
“你……”谢韬呵呵一笑,突然问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老家……是河西村口那棵老槐树底下那家吧?跟着老子……有二十几年了?”
那汉子哆嗦着点头,牙齿磕得咯咯响:“堂……堂主,我……我家里还有个老娘……瘫在炕上,我……我不能死……我得回去……给她养老送终……”
谢韬嘴角扯了一下,不是笑,是种说不出的轻蔑。
他弯下腰,枯瘦的手伸过去,拍了拍那汉子的脸。
拍得不重,但每一下都带着冰冷的力道,拍得那汉子脸颊发红。
“死?”谢韬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般,“笑话,要死还轮不到你。”
他直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看也没看,随手丢在汉子面前的雪地里。
“老子卧房地板底下……第三块砖撬开……”他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里头有三十多根黄鱼……拿着滚吧……给你老娘买口好棺材……”
那汉子愣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看雪地里的钥匙,又看看马上的谢堂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韬不再看他。
他猛地一抬手,“呛啷”一声脆响!
一把雪亮的厚背砍刀被他从腰后抽了出来!
刀身又宽又厚,刃口磨得雪亮,在惨白的天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寒芒。
他双手握刀,高高举起!
刀尖直指灰蒙蒙的天空,手臂上的肌肉虬结绷紧,像老树的根!风雪吹动他花白的鬓角,那张刻板的脸,此刻却像一块风化的岩石,沟壑纵横,写满了沧桑。
他没有一点害怕。
眼里面只有愿赌服输的坦然。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
没说话。
心口像压了块石头。
他这不是求饶,也不是拼命。
这是……枭雄末路。
“李阿宝……”谢韬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你听着!”
“老子谢韬!十三岁出来闯荡,这些年是刀头舔血,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抢过码头,砸过堂口,杀过人!也被人杀过,老子这一辈子,没怕过谁!没服过软!”
“今天栽在你手里……”
“老子认!”
“老子……愿赌服输!”
我猛然抬头,看向他,然后高声喊道:“恭送谢爷!”
随着我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眼中那点疯狂的光芒猛地爆开,喉咙爆发出一阵嘶吼!
“杀——!!!”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那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四蹄翻腾,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踏碎地上的积雪和冰碴!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狂暴气势,朝着台阶下的陈九斤和他身后那几十号东门弟子,直冲过来!
太快了。
太猛了!
排头的十几个东门弟子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杀意扑面而来。
巨大的黑影如同山崩般压到眼前。
“嘭!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擂鼓般炸响。
人仰马翻!
惨叫声、骨裂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十几个东门弟子如同被狂奔的火车头撞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有的撞在同伴身上,有的砸在冰冷的石墙上,有的滚落在雪地里,瞬间没了声息。
血花在惨白的雪地上炸开。
刺目惊心。
陈九斤眼珠子瞬间红了,他怒吼一声,抄起一把厚背砍刀就要往上扑!
但有人比他更快!
台阶上,哑巴陈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他白皙的手掌在腰间一抹,一道乌光如同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射向谢韬的马蹄。
同时,张月楼带来的那群武生中,几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
手中长棍、短刀带起凌厉的破风声,直取谢韬周身要害!
谢韬坐在马上,砍刀挥舞如风,挡开射来的乌光。
刀光棍影交织,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他状若疯虎,砍刀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但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刀!都是棍!
我不得不感慨,谢韬这老狗战力真是惊人的很,几百人如潮水般疯狂朝他涌去,却不能进他的身。
陈葵一脚点在了谢韬马头之上,两脚踹在了他胸口上,但谢韬挨了两脚却没有落马,他反而舞起那一把重达数十斤的大刀朝他砍去。
陈葵脚下一旋,便如一片落叶般飘了回来。
“噗嗤!”
一声闷响。
就在此时,一个如炮弹般的身影飞快地撞了过去。
黑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前蹄猛地一软,庞大的身躯如同山崩般向前栽倒!
马背上的谢韬,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出去!
谢韬落地之后,往后滑了数十米,他大刀驻地又滑了好几米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停住身形后,才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那个黑衣汉子,脸上露出了一抹狰狞的快意。
“好大的劲道,不愧是鬼脚张。”
正在不远处,瘸腿张拖着那条僵硬的腿,一高一低地走了过来。他绕过人群,走到谢韬趴着的地方,离那匹垂死的马不远。他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地上狼狈的谢韬,又看了看那匹抽搐的黑马,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
仰起头,对着嘴,“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
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混着风雪散开。
他抹了把嘴,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看也没看,随手一抛。
那破酒葫芦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啪嗒”一声,落在谢韬脸旁边的雪地里。葫芦口朝上,里面的酒液晃荡着,溅出几滴在雪上。
谢韬喘着粗气,抬起沾满血污和雪泥的脸。他看了看那个酒葫芦,又看了看几步外站着的瘸腿张。
谢韬没说话。
一把抓住了那个酒葫芦。
他靠着半截马尸坐起来,后背抵着冰冷的马皮。他拧开葫芦塞子,看也没看瘸腿张,仰起头,“咕咚咕咚”,把葫芦里剩下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血水,滴落在胸前的大红袍上,洇开一片暗红。
“哈……”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白雾,把空葫芦随手扔在雪地里。然后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用力擦了擦嘴。他看着瘸腿张,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瘸腿张也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
他拖着瘸腿,往前挪了半步,挡在谢韬和围上来的众人之间。
他枯瘦的手,随意地挥了挥,像是在驱赶苍蝇。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却清晰地传开:
“都闪开。”
“让老子来试试……”
“谢爷。”
“还剩几分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