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
张志伟睡意全无，不知为何，方才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娘想杀了自己。
念头只闪过一瞬，下一秒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晚晴可是亲娘，当娘的怎么会想杀儿子？
他肯定是热糊涂了，出现了幻觉。
门外，张浩正要进来，他不耐烦的挥手，“去，你去找奶玩去，爹要睡觉。”
张浩本来不愿，奶刚才的样子好吓人，仿佛是要吃了他，可想着奶扔给了赵细丫的五块钱，他又壮着胆子去了。
“吱嘎——”
门框的合页很久没上油，推开时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这突兀的声音骤然把陷进去的李晚晴吓醒。
她瞪着门外，只见来的是张浩。
“奶！”
张浩眼巴巴的上来，吭哧跳上床，一头砸进李晚晴怀里撒娇，“奶，你好久没跟小浩玩儿了！”
“滚！”
李晚晴正气头上，一把推开他。
张志伟和张浩为什么像讨债的鬼一样？时时刻刻纠缠着她，让她连独自思考的空间和时间都没有？
难道，她上辈子欠了这对父子吗？
明明她上辈子做牛做马，掏心掏肺，连志国和雪梅都与她离心，也完全不顾了，仍要给这对父子最好的！
“你和你命贱的爹一样，都滚！别来烦老娘！”她咬牙吼着。
被推开的张浩脸上写满无措，却也只有无措，初生牛犊的他并不知道什么是怕，依然缠着李晚晴。
“奶，爹才不是命贱，我不许你这么骂爹！”
“你爹不是命贱是什么？不贱，他好端端生什么病？”不仅生病，还好死不死跟志国的肾配上，他也配？
“没病！奶，爹没生病，他逗你玩儿呢！”张浩再次上前扯着李晚晴的手，“娘还说了，到时候就跟爹复婚，可得等多久啊？奶，爹最听你的话，你就让他赶紧跟娘复婚，不然别人都说我是没娘的孩子！”
张志伟和王翠这段时间被磋磨得够呛，疲惫不堪，哪儿顾得上那么多。
有时候，张浩闭上眼了，就以为孩子已经睡了，开始商量接下来的事，丝毫未注意张浩眼皮子底下溜溜转的眼珠。
张浩自顾自的说着，全然没发现李晚晴脸色巨变，眼底的震惊仿佛掀起惊涛骇浪！
“没病，你爹没病……”她喃喃的重复着。
“对啊！”张浩用力点头，邀功一样，“爹就是不知道咋跟奶讲，干脆就让小浩来说，爹还是以前那个爹！奶，你高不高兴？可不可以也变回以前的样子，小浩还是喜欢以前的奶！”
“奶可以继续疼小浩，等小浩长大了，也给奶买大房子，让奶享受山珍海味！”
打他刚学会说话起，王翠就在他耳边念叨要如何如何孝敬奶的话，耳濡目染下，这些话对张浩而言，已经倒背如流。
以前的李晚晴，就是被这些背诵一般的甜言蜜语，骗得心甘情愿的奉献自己，骗到了最后，无家可归……
“高兴，奶当然高兴！”
李晚晴咬牙切齿，扯出一个嗜血的笑，她重新把张浩抱进怀里。
这样一来，张浩就看不见她的脸了。
“但是奶不太信！你爹呕血才过去多久，就说你爹没病？奶打死也不信，除非小浩给奶拿出些什么东西作为证明。”她摸着张浩的脑袋，提示道，“比如病历啊，上次去城里医院检查的病历。”
“啊？”张浩惊讶了一声，语气满是失望，“可是爹都把病历烧了，我咋拿给奶看？”
烧了？
难怪！难怪！
李晚晴死死攥着拳头，她就说嘛，前两次把东厢房的东西扫地出门，却没发现城里医院的病历，原来为了毁尸灭迹，大房夫妻俩早就把病历烧了！
她身体冷的彻底，已经不需要证据了。
病历被烧，就是最好的证据！
赵细丫说的没错，张志伟就是装病，就是从头到尾的撒谎！
“嘶，奶，我疼！”
怀里的张浩一下甩开李晚晴抓着他的手，抬着头抱怨。
李晚晴这才回过神，松开他道，“奶这不是高兴坏了吗？但是呢，奶还是想瞧一瞧证据，这样好了，你如果让奶看见了证据，奶就让你爹娘复婚！”
“真的？”
“奶什么时候骗过你？”她麻木的笑，“爹娘对小浩这么好，小浩难道不想报恩吗？所以这件事还不可以让你爹娘知道，等他们复婚了，你就是家里的大功臣！”
“大功臣！小浩要当大功臣！”
张浩兴奋的挥舞着双臂，更扯着嗓子高声呐喊。
“嘘！”
李晚晴竖起一根手指，低声交代道，“别太大声了，咱们先不能让你爹娘知道，小浩要是想当大功臣，现在就抓紧去，把证据找来，拿到奶的面前！”
“等着，小浩现在就去！”
四岁的孩子就是好骗，跳下床后，撒腿就跑。
他一走，房间又归于宁静。
坐在床头的李晚晴，如同被人抽空了力气，她萎靡的垮下去，往日挺直的脊背在这一刻，弯得似驼了千万斤重的担子，一双眼睛如同枯井。
她就这样死寂的坐着，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上辈子的一幕幕。
被挖走了一个肾，单薄的，积毁销骨的小儿子……
绝望的被逼跳水，死前高挑标志，死后却泡的浮肿，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都不知道是她的小女儿……
以及操劳了一生，却在距离家门口不足十米地方咽气的自己……
上辈子，竟然为了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逼得小儿子捐肾，逼得小女儿所嫁非人，逼得自己死后都没有人收尸。
可恨的人到底是谁已经说不清了。
她恍然，挖走志国的肾，那把刀是她递出去的，淹死雪梅的水，是她给大房做牛做马时流下的汗。
荒谬，错的多么荒谬。
李晚晴感到了脸上一阵湿润，抬手一拂，才发现那是眼泪。
此刻的她，泪流满面。
……
一墙之隔的东厢房，张志伟睡得四仰八叉。
西厢房是捧着书，忘记时间的雪梅。
烈日炎炎的外面，已经把烦恼抛之脑后的张浩，与同龄的小兔崽子在树荫下笑得忘我。
在更遥远之外，张志国奋力砸下锄头，豆大的汗水滴在土上，漫开一股土腥。
阴凉处的王家母女忙里偷闲，小心翼翼看着身前走过的人，然后才继续说话……
痛苦，永恒的留在了这一刻和日后的每一刻。
但，时间是往前走的。